“礼部想定到哪日?”
    “明年六月初三。今年开春的时候奴才就已为殿下择定了, 那是最好的日子, 陛下有点嫌早, 但也点头了。”
    “可二姐姐的婚期就在四月末,这是不是太紧了?”
    “三殿下的婚期倒有可能提前……陛下那日也说,不若别再拖到她二十岁的生辰了,赶在二月前办了也好。”
    楚言枝沉默了会儿,父皇当初定到四月,应该是怕婚期定得太早三姐姐会过于埋怨他,如今又嫌四月太晚,是怕空的时间太长,三姐姐有别的动作。
    可为什么她的婚期要定得这样早,将来能有什么变数?
    楚言枝内心思忖着,这恐怕是指司礼监内部的变动。听说石元思颇得陛下圣心,已有人猜测是不是要在东厂之余另建个西厂出来了。
    朝局上的事更不必说,陛下去年召回了驻守边关二十余年的安国公,今年又提拔了两个内阁阁臣,嵇嘉的首辅位置应该坐不长远了。陛下还将一部分批红权给了太子楚珩,楚珩能直接插手处理的朝政比以往更多。楚珩一直不赞同楚姝入局朝政的做法,近来打压得厉害。
    “娘娘已和奴才为小殿下安排妥当一切了,小殿下只要安安心心在公主府备婚,顺利嫁入姚家,一生都可无忧了。”钱锦感叹地打量她一番,慢慢站起身来,“不知奴才将来还能护着小殿下多久……不过有娘娘在,也有,也有狼奴在,没什么不放心的。”
    楚言枝不禁一同起身,跟着他往外走:“钱公公,是东厂要出什么事了吗?”
    钱锦本不欲回头,见她跟出来了,又走回到她面前。
    他笑着伸手触向她的头,见她仰面时目含忧虑,才恍然间意识到她确实已经长大了,便蜷指放下了手:“不会有事。”
    楚言枝仍然预感不妙,但她既不能多问,也不能插手,只能站在原地看钱锦一步步走出长春宫。
    看着她刚刚搁到桌案一旁的那半碗牛乳,姚窕在她床畔坐下了,一时感慨无限,却只能不断摸着她的脸与发,轻轻地叹气。
    年嬷嬷也坐在底下拿叆叇不住地瞧她。
    楚言枝知道她们舍不得她,即便那些交代的话过去的几个月里已经说得快磨破嘴皮子了,也还忍不住过来再叮嘱一遍。
    “宫外的日子虽比宫内自由,但你也不可贪玩,远的地方更不能去。若有机会,多去姚家走动,和你小表哥多相处相处,也替我孝敬孝敬你外祖父、外祖母。姚念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也快要定亲了,应当不会嫁得太远,你们将来会有许多话能聊,算做个伴了……”
    说到后面,姚窕忽然止了话音,转而细细地看着她的脸:“枝枝,娘亲知道你有心事不愿意说出来,但也不能总闷着。这几个月你不是和辛指挥使家的辛小姐相处得不错吗?她还帮你调理了身子……枝枝,你怎么不如从前爱笑了?”
    楚言枝抱住她撒了会儿娇:“娘亲怎么和钱公公一样,就想我每天傻乐呢?”
    “自然是想你开心。”
    “娘亲尽管放心嘛,你和嬷嬷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就算我记不住,还有红裳她们时时提醒我呢。”
    多的姚窕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又交代她明天及笄礼宴上该注意的细节。
    说完这些,她才抚着她的肩膀轻声问:“狼奴还不愿意离开你吗?成亲之前,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可等成亲之后,他还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对你将来的幸福不算好事。”
    楚言枝把玩着娘亲的袖摆,倚在她怀里道:“我会和他讲清楚的,等成亲了,便不再留他在身边。”
    年嬷嬷呵呵笑道:“只怕奴奴舍不得殿下。其实我还是觉得,就让他和从前一样守着你就行了,再多个令哥儿,守着你们俩。那孩子没坏心,事事都听你的话,令哥儿也不是多疑心的孩子,你们平时出行身边多少人跟着,哪用得着担心那么多。”
    楚言枝笑道:“嬷嬷真是老了,小时候他进我屋都是要被你凶的,怎么现在还鼓励他以后一直跟着我了?”
    “是呀,是老了嘛。你说,他没爹没娘,离了你还能去哪?他师父家毕竟不是他的家,他要是肯娶妻倒好,我便能放心了……嘶,其实说起来,辛指挥使家的辛小姐就很不错,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殿下不妨让他们试着多接触接触,要是两人都有意,就再好不过了。”
    “……狼奴是我的小奴隶,他一个奴籍,配不上辛小姐。”
    年嬷嬷搁下了叆叇,抚着上面的缠枝葡萄纹,靠在椅背上道:“奴奴不差啊,奴籍的事,钱公公和辛大人都能帮他。他也就差在身家上,但辛大人一家都很喜欢他,从没把他当奴看。等脱了奴籍,殿下多赏他些宅子田地,让他尽管去建功立业,配辛小姐不是很好吗?”
    “枝枝,娘亲的袖子都要被你的小爪子抠烂了。”姚窕笑着拍拍楚言枝的背,楚言枝终于松了手,垂眸抚弄着自己的指甲,语气寻常道,“已经是大爪子了。”
    “殿下觉得嬷嬷刚才的想法怎么样?”年嬷嬷认真筹谋起来,“同姓成亲倒有些讲究,要是辛家那边不好处理,殿下可以给奴奴再赐个姓,甚至能让陛下赐他皇姓!楚鞘楚鞘,也好听。”
    “嬷嬷呀,你怎么天天想着做媒的事?”楚言枝坐直身子,仍然揉着自己的指甲,眸子半垂敛着。
    年嬷嬷笑笑:“我放心不下他啊,眼看身边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有了归宿,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以前想着殿下能一直要他护着,现在殿下又不肯要了。他不成家,总不能就这么孤孤单单地一辈子到死。”
    姚窕点头道:“这话不错,狼奴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能真让他将来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现在距离婚期还有大半年,枝枝在外面也帮他物色物色。”
    楚言枝点头应下了。
    想想也是,只要他们互相成了家,以后当然不会再犯错。辛小姐……辛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他们要是真的能互相喜欢,在一起挺好的。要是辛小姐不喜欢他,也很正常,谁会喜欢一个小奴隶,到时候她再让人找身家合适些的。
    怕楚言枝睡得太晚,影响第二日及笄礼宴的事,姚窕和年嬷嬷回正殿去了,交代宫婢们明天一定要准时叫醒楚言枝。
    楚言枝放开了发红的指尖,伸手去端那半盏牛乳喝,红裳忙拦下:“这都凉透了,奴婢让人再端盏热的来。”
    楚言枝拂下帐子,靠着迎枕将被子拉到腰部盖好,看宫婢们来往收拾,却想到那天在灯楼上,狼奴说只要有他在,殿下随时想喝多温多烫的茶水都能立刻喝到。
    狼奴这两天一直在后院,很少到她跟前来,说要为她准备及笄礼物,等明天她从坤宁宫回来了,夜里就来找她。
    大家都为着她及笄礼宴的事紧张忙碌,楚言枝却觉得平常。除了大姐姐楚欣的外,她已经参加过上面五位姐姐的及笄宴了,大体的流程都已熟记于心,到时候还会有礼官在旁边提醒,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有点累。
    宫婢把热牛乳端来了,楚言枝满盏饮尽,这才叫人熄了灯,躺卧下来。
    翌日不等红裳领人唤她起来,楚言枝就已睡醒了。她从床上披衣坐起来,听着滴答滴答的更漏声,推开了朝西的那扇支摘窗。
    约莫是四更时分,月亮的轮廓被云层遮掩得有些浅淡,凉风吹拢而来,楚言枝捧脸看了一会儿。
    外间那起了些动静,楚言枝才放下窗子,重新卧回床榻,等红裳来唤她起身。
    宫婢们都进来了,喜气洋洋地对她说着吉祥话,绣杏依然是话最多的那个,叽叽喳喳词都不带重样的。
    楚言枝也同她们玩笑,梳妆之后,由她们扶着坐车辇去往坤宁宫。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姚窕亲自为她插笄,她行再叩之礼后由红裳和礼官引着朝各方再叩首,最后去往东暖阁换下及笄礼服穿上轻便衣裙陪席。
    二姐姐婚姻美满,被安排坐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笑说当年她及笄的时候是在夏天,热得她浑身冒汗,衣裳都汗湿了,还不敢多挪多动,难受极了,不像她和三妹妹,择了个好时节出生,不冷不热的,舒心得很。
    楚言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话,抿唇笑笑就不多言了。
    楚姝和对面的两位长公主倒相处得不错,楚言枝陪二姐姐坐过一会儿后也过去同她们闲聊了。
    礼宴终于结束,等几乎所有人都离开后,楚言枝才踏出了坤宁宫。如今昼短夜长,夜色已然微沉。
    临要再上车辇回长春宫时,楚言枝往坤宁宫后花园的位置看了眼。
    她记得那里有个荷塘,夏天时菡萏亭亭,迎风招展,她后来还把那蜻蜓立在瓣尖的情态画成绣样绣了出来,做了柄绸扇送给皇奶奶,皇奶奶很喜欢。
    二姐姐及笄宴那天,狼奴被他师父领回来了,她不让他跟着自己,他还悄悄跟,结果被她发现了。
    当时她坐在檐下的大石头上,裙摆与披帛都随意地散在上面,狼奴立在烈阳下垂眸看她,又缓缓蹲下身,将下巴靠在她的膝盖上,仰着脸说想她。
    他眸子本就生得黑,一经阳光直射,便显出一抹剔透的琥珀色。他乖乖蹲在那任她揉脸揉下巴,偶尔还要舒服地哼两声,真像小猫小狗。楚言枝当时想,她养了一个还挺可爱的小奴隶。
    一晃好多年过去,二姐姐的二女儿茵姐儿都在咿咿呀呀学说话了。
    回到兰心阁洗完澡,楚言枝把人都遣出去了。今天起得早,回来得晚,中午又没歇晌,红裳料她累坏了要多休息,搁下温牛乳后就要到外间去守着。别的宫婢睡得沉,今日又都累着了,怕楚言枝唤人他们听不见,红裳便想连守几夜。
    “红裳,你今天陪我走那么多路也辛苦了,回厢房睡去吧。今晚外间就不用留人了,反正我若在里间摇铃,守门的宫婢也能听见。”
    “这怎么好?起码也留个人在这。”
    楚言枝在帐内掩唇打个呵欠:“我都长大了,还没单独一个人睡过。最多再磨蹭一个月,咱们就要搬去公主府住了,我想今晚上好好想想。”
    红裳犹豫了下,问她是不是想做什么事,楚言枝冲她露出个真挚的笑,要她放心,她真的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而已。
    拗不过她,红裳依言出去了,但挑了两个警醒机灵的宫婢守门。
    等兰心阁内完全静下来,楚言枝平躺在帐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开心不起来,一直有口气堵在心尖,怎么都呼不出。有些问题她想过很多遍的,努力地让自己别再去想,可依然会时时侵扰她的思绪。
    等和小表哥成亲了应该就能好了吧。
    “殿下。”
    帘帐微动,一只手扒上了她的床沿,狼奴的影子隐隐绰绰地投了过来。
    楚言枝撑身倚坐起来,撩开帘子,就见少年蹲跪在床头仰望着她,黑眸晶润,怀里抱着一盆不知什么花,月光一映竟会反光。
    “生辰快乐,殿下。”狼奴将那盆花双手碰给她,轻声道,“奴送殿下的生辰礼,金枝玉叶。”
    楚言枝接过要细看,才发觉这盆花还挺沉,摸摸花瓣叶片,竟是用各色玉石做的,连叶脉都雕得十分细致,根茎则是用金丝拧成的,托着一朵朵粉山茶。
    “殿下喜欢吗?”
    “挺好看的。”
    楚言枝捧在怀里,抚了抚触感温润的玉花,半晌道:“狼奴,你要是有生辰,我也会给你过的。”
    狼奴望着她笑:“奴不在乎这些。”
    楚言枝将每朵花与每片叶子都看了一遍后,递给他,要他放到案几上去。
    等他走回来了,楚言枝摸了摸他的头,垂眸道:“等我成亲了,你也成亲好不好?嬷嬷和娘亲都放心不下你,他们想你也能有个家。”
    狼奴睫毛颤了颤:“……殿下也希望奴和别人成亲吗?”
    “嗯,我们都成亲,都能过得很幸福。奴籍的事,可以让钱公公和你师父帮忙解决的。年嬷嬷还说,还说她觉得辛小姐和你很相配。”
    狼奴攀着床沿的指收紧了,楚言枝久未听见他应声,默默收回了手。
    狼奴握住了她的手腕,再抬眸时,方才盈着笑的脸上出现了几分凝重:“奴不成亲,奴谁也不要,只要殿下……只要殿下能每天都很开心。”
    “表哥你见过的,扪心自问,他是很好的人,我会很幸福的。狼奴,别把心思都放我身上了。等我成亲了,你就去找喜欢做的事,只要你愿意成亲,我也帮你找合适的妻子。”
    狼奴依然沉默着,眼睑渐垂,眼睛虽然失神,却看起来更亮了。
    像当年他拽着她不撒手时一样,楚言枝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下来:“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奴知道。”在她掰他第二根手指的时候,狼奴松了手,乖乖地在床下对她点头,“殿下别把奴丢给别人,奴以后会走的,不出现在殿下和小表哥面前,奴懂事……”
    “……嗯。”
    楚言枝忽然感觉心口更闷了,看他这样,眼眶都有些发热,于是别开了视线。
    她把帐子重新都放下来,遮住自己的脸,暗暗揪紧了被子,稳住声线道:“你若不愿意娶妻,我当然不会逼迫你。只是你得让年嬷嬷放心,她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差。那天我带她出去找辛小姐帮她看了看,说情况不太好……你小时候,嬷嬷很疼你。”
    楚言枝拿被子擦了擦眼睛,便听狼奴声音也闷闷的:“奴都知道,奴以后跟随师父去做事,去建功立业,让嬷嬷和殿下放心。”
    又是几息沉默之后,楚言枝朝里侧躺下来:“你回吧。”
    狼奴透过帐子映在墙面上的影子轻轻动了一下,楚言枝闭上眼,慢慢缓着吐息。
    这些事是早晚要说清楚的,即便不说,狼奴心里也该有数了。她对他有欲望,婚后留他在身边是个隐患,若真出什么事,对表哥一家人都很不好。狼奴最近几个月都特别乖,不随便勾引她了,她要他如何,他就如何,那今晚答应她的事,应当也都能做到。
    “殿下。”狼奴轻轻唤了她一声。
    “嗯?”
    狼奴缓缓站起身,凝视着薄帐之后殿下窈窕有致的身影,回想起那一个个似真似假的梦境。
    他渴望拥有她,不止是作为奴隶被属于她的那种拥有。他想她眼里能有他、只有他,想她能用饱含爱意的眼神认真地注视他。
    想听她对他笑着说好呀,好呀,我们一起抱着睡着,一起生小娃娃,我们这辈子永远也不分离,我们两个,就两个人,永远幸幸福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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