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掬着满腔的虔诚爱意,却甘愿只是蹲跪在她床头
    翌日辛鞍被辛大人推着来公主府亲自向楚言枝道歉, 楚言枝不想见,但不能不给辛大人面子,还是去了正厅。
    辛鞍嘴里依然吐不出什么好话, 说反正看她天天在公主府逍遥自在,不是和表哥出去游玩, 就是请表哥在府里谈情说爱,根本不会在乎大哥, 信交不交给她能有什么分别。
    楚言枝烦死他了,直接反问,你这么为你大哥抱不平,怎么真为他好的事没做几件, 倒喜欢天天篡改他的意见行事呢?
    辛鞍气得脸红脖子粗, 又骂她没有心。楚言枝便喊红裳送客,别让不相干的人再进来了。
    她有没有心关他什么事,没有心才活得自在。管他说什么做什么, 她可不会在乎狼奴,他要是真死在外边了, 她就看在曾为主仆的份上给他厚葬。
    上元节的前一天,三姐姐的驸马人选下来了,是通州武清县的年轻县丞, 姓焦名铭,才一定下,成安帝直接赐封他为汝南侯,选宅赐府, 离皇宫很近。大多数驸马都尉就算封爵, 也是封为伯, 成安帝封焦铭为汝南侯, 可见对三姐姐是有些讨哄意味在的。
    楚言枝去三公主府看望她,府内皆在为婚事忙碌,她倒很平静,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看书。
    楚言枝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她夜里想不想和她一起逛灯会,听说今年的楼阁灯比往年的还要宏伟壮观,挂了谜题的灯笼排满了一条街,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张望了。
    “没意思,你想去吗?想去我可以陪你。”
    楚言枝摇头:“只是想三姐姐能出去散散心而已,若是无感,邀你吹冷风也不好。”
    楚姝把手里的《史记》放下了,扶了扶额头上的绣锦卧兔儿:“我是没什么好烦心的。倒是你,脸上笑容又少了。”
    她往她身边看看:“终于狠下心把你那小奴隶赶走了?”
    宫婢上了茶,楚言枝接过抿了口,等她们都退侍在旁了才轻声道:“没什么狠不狠心的,大家都是大人了,早该成熟些。”
    窗外的光热烈烈地照在楚姝背后,也照在楚言枝的脸上,香炉轻烟袅袅,炉火哔剥,茶盏里水汽飘然。
    楚姝笑笑,说话时撩出的浮散白气似也带了笑音:“你好像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过。”
    楚言枝怔了一下,也笑:“只是我年纪最小,你们才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而已。”
    “你小时候挺容易哭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话没说两句眼泪就掉下来了,把咱二哥心疼得不行。”
    提到那段困窘时光,楚言枝不太好意思地红了脸:“那时我没见识,什么都不懂,太幼稚了。”
    “何必对自己那么苛刻呢,那年你才七岁,今年你也才十六。”
    楚言枝倚坐在软垫玫瑰椅上,笑容渐淡:“十六是要嫁人的年纪了。”
    楚姝捧着脸,目露遐想:“只要有娘亲在,你就永远可以是小孩子。我十六岁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很大,选个发饰都要问问母后的意见。”
    听说孟皇后在四川府过得不错,身体虽然没有完全养好,但至少能出去走动走动了。不像成安帝,其实也才知天命的年纪,老得竟那么快……楚言枝记忆里的他还是雄姿英发的模样。在慈宁宫他第一次和她讲话时,眼睛里虽然没有多少温柔疼爱的意思,但透着上位者似能掌控一切的自信神采。
    楚言枝不喜欢他,但如果真有一天失去了这位父亲,她大概会觉得茫然,像人生的来处突然暗了一角,即便那一角发出的微光从始至终并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少温暖,可心里就是会空出一块。
    “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楚言枝语气迷惘地问。
    楚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忽然想问问。”
    楚姝抬盏喝茶:“有吧。我们这般年纪,有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只是喜欢的人不能往低了去,要喜欢就拣最好的喜欢。”
    楚言枝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三姐姐这样只对想做的事感兴趣的人,是断不会在情爱上费心思的。
    楚言枝没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瞧,眼神里的好奇和求知欲掩不住地冒出来了。
    “我挺喜欢嵇岚的,长相没得挑,学识本领都在嵇阁老之上,为人品性也好。”楚姝坦然承认,“大周所有青年里,唯有他堪堪能入我的眼。”
    “那,那……”楚言枝微微探身,“三姐姐之前,是可以嫁给他的吧?”
    父皇先前的意思不就是如此?只是目的太恶心人了,完全只想借三姐姐的婚事打压嵇嘉在朝中的威望和势力。她当时和娘亲还担心过三姐姐会不会真落了这陷阱。
    “可以,但我要真按照父皇的安排嫁给他,我就不喜欢他了。没了无限前途,他就不是最好的那个,我只会喜欢最好的人。”
    楚言枝点头:“我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会想他越来越好,三姐姐是怕自己会拖累他。”
    楚姝嗤笑了声:“他虽然好,但我比他更好,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能得我的喜欢,是他的福分,我还嫌他拖累我呢,我怎么会拖累他?他要是也喜欢我,并且想娶我,却为此而放弃了自己的未来,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能怪我拖累他?我不可能会喜欢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若他真作出这种事后每天会对我说的话,一定是天天标榜自己有多爱我,为我放弃了多少宝贵的其他东西,指望我感恩戴德。这种男人是最恶心的。”
    楚言枝捧着茶思索,她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她还以为照三姐姐的性子,喜欢的东西一定会得到,喜欢的人也一定会得到的。但从礼部为她择驸马开始,她始终没什么动静,既不积极,也不反抗,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驸马、驸马是谁。
    也许在想做的事与喜欢的人之间,三姐姐选择了想做的事。那喜欢呢……两情相悦不该永远在一起吗?像姚令说的那样,夫妻二人相互扶持地走下去,会为对方簪花、会给对方作诗,有时嬉笑有时骂。
    “枝枝,我如今做事,喜欢权衡利弊,也许和你以往听的风花雪月的故事不同。至少我和我母后不同,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现在有的和将来可能会有的东西。要是真和嵇岚在一起了,从此远离京城不能回来,我还怎么参与政事。可别把自己的理想全压在别人身上,唯有自己才能成全自己。”楚姝握住了她的手,定定道。
    楚言枝看着眼前光彩照人的三姐姐,再度生出了羡慕心。三姐姐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往无前从不退缩,她却连个理想也没有,整天混着尊贵的闲日子,不知道在为什么东西发愁。
    自己成全自己,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成全。可既然什么想要的都没,怎么还会难受不快乐?
    太闲了吧,她就是太闲了。她想起每年灯会街上表演杂耍的孩子,才几岁大就被卖到戏班子千锤百炼学唱戏、学杂技,叠成比楼还高摇摇欲坠的人墙,只能靠笑嘻嘻的看官们打赏过活,光谋生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哪有像她这样吃完睡、睡完吃还撑着脑袋瞎想的机会。
    楚言枝觉得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了,就算找不到,也不能天天发毫无意义的闲愁。
    下午申时时分,姚令来公主府找她了,邀她一起去出去逛灯会。之前在灯会上他们就算见了面,也要避着人的耳目,还得受狼奴干扰,如今戴好幕离,就算并肩同行也没什么关系。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嫁给他了,这毫无疑问,婚前能有与驸马多相处的机会她比太多人幸运,只要能喜欢上他,她会是最幸福的人。
    楚言枝收整一番,让红裳和绣杏都跟着自己,先前绣杏老想跟出宫来逛逛,她一直没同意,绣杏不知念叨了多少回。
    天完全黑下来了,这年的上元夜依然是个晴朗的夜晚,天上有隐隐绰绰的月亮和耀目的星子,更有无数轻巧精致的灯笼,或成排悬挂在顶,或疏疏落落挂在路旁,目之所及是灯光之下每个人的笑脸。
    楚言枝漫步走着,姚令为她买了一只兔儿灯,又要给她买滚灯,楚言枝没要,隔着幕离看着手中一步一晃的兔子灯,脑海里纷纷杂杂。
    走至一处灯街,楚言枝的视线越过人海往前看,最前面果然悬着一只巨大精美的楼阁灯,似乎比现在就挂在她公主府后院的那只还要漂亮。
    这灯做工很好,很耐用,年年出来挂,挂了好多年都没坏过。
    “枝枝想要这灯吗?那我一定为你赢来!”见她视线一直落在最前方,姚令即刻便要穿灯街猜谜去。
    楚言枝出声阻止,姚令却坚持要去。
    她已有了一盏,不想要别的了。
    楚言枝在原地站了会儿,耳畔人声沸腾,视线依然被幕离上的薄纱遮得朦朦胧胧。人群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八岁的自己。身形窈窕纤瘦的二姐姐领着她猜谜,她那时确实还太小,仰着头努力地看,却没几个猜得出来。
    当时有一瞬间她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后来再看到狼奴拖着那盏楼阁灯出现在她面前,她便猜出来了,一定是这个小奴隶。他在桥上大胆地喊她枝枝,拖着那盏灯要送给她,神情却茫然悲伤,攥着她的袖子说,以后一定会很努力,成为殿下最有用的小狼,不被别人可怜的无能小狼。
    楚言枝不理解他。她原先捡他回来,便是因为觉得他可怜,没别的缘故。她也并不需要他多么有用,只是闲来无事养一养而已。红裳一直觉得她是带了个麻烦回来。
    她确实是给自己养了个麻烦,哪想到后来会跟他发生那么多次日夜间的荒唐事。情迷时,她还叫他小狼夫君。小狼小狼,夫君夫君,她唤一个连正经名字都没的小奴隶为夫君。
    三姐姐说,作为公主,不可以喜欢太差劲的人,她们得喜欢最好的、最优秀的。楚言枝深以为然,但她们注定不可能嫁给最优秀的人,这不是给自己寻苦恼吗?
    这真是一件无解的事。
    楚言枝稍稍拨开幕离往前看了眼,姚令的身影挤在人群里,勉强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原来他连灯街的中段都没走到。
    楚言枝嫌干站着等太累了,着人在这守着,便先缓步继续往前走。
    渑州在哪里?
    朝南,还是朝北?
    路过一处巷子,楚言枝往里看,黑黢黢的,似乎什么都没有。若在里面藏两个人,是不是也没人发现?
    楚言枝想起那头笨狼,被她咬破了脖子,竟然哼哼唧唧地说“好舒服呀”。
    为了骗她去扶他,还扶着墙一瘸一拐可怜兮兮地说他脚痛得走不了了。
    他还吃姚令的醋,左一句小表哥,右一句小表哥,说自己多强壮,小表哥多柔弱,他多么会为她着想,小表哥多么不懂事。
    要是知道她今夜出来跟姚令逛灯会,走了很多很多路,说了很多很多话,他不得酸死。
    楚言枝又无所谓地想,这不是不知道么。谁知道他在渑州正在做什么,一个人在外面,这头笨狼,一定连吃元宵都忘记了。
    而且她在意他有没有被酸死干什么……
    楚言枝走走停停好几次,姚令从后面追了上来,万分抱歉地说自己没能赢到楼阁灯,有个人才华横溢,一眼扫过去能猜出一排,没人赶得上,那灯被赢走了。他想出钱买,但对方不要。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怎么想要,表哥辛苦了。”
    姚令见她确实态度淡薄,幕离之下的目光虽然疏离却很柔和,终于没那么愧疚了,提步到她身旁陪着走。
    姚令变着法儿想逗她开心,用笨拙的口吻讲笑话,还给她买糖葫芦。楚言枝断断续续地听着,偶尔会笑一笑。这些笑话里大概有不少都是姚念教他说的,有部分她已经听过了,但他讲得没姚念生动。
    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花摊前,楚言枝停步抬头看,坐在那卖花的是个年轻妇人,妇人拿蓝布裹着头发,旁边还支了个小凳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那里拿手指戳着地面玩,笑嘻嘻地同妇人讲话,妇人编着花篮,皱着眉头很少回应。
    楚言枝又往四处看,看到了那处医馆,这应该确实是去年的那个摊子。她很想问一问去年那位卖花的老妪怎么没来,又觉得这样问恐怕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且万一听到不太好的回答……
    楚言枝撩开一角幕离,于璀璨灯火中看到那一簇簇粉山茶。很奇怪,明明长得比它大、开得比它艳的花那么多,她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她再度想起几个月前,她那个很乖的小奴隶做了一盆金枝玉叶,玉雕作花、金银为枝茎,作为送给她的生辰礼。他曾蹲在床头,说殿下只要把他当作一个能用来取乐的小玩物就可以了。
    那夜他卧了上来,眼睫毛湿漉漉的,低呜着央她娶他。
    楚言枝有点说不上来的难过。
    一直被她盯着的那朵粉山茶被摘下了,楚言枝怔怔看着对方持花走到她面前,抬头往她头上簪去。
    他手上有个黑点子,别人说是白璧微瑕,唯有小奴隶说他是手没洗干净。
    手没洗干净……手没洗干净。
    最后的时刻,楚言枝还是避开了。
    姚令动作顿住,在她出口想要解释时,视线落寞地垂下去,拈花枝朝她递去:“枝枝喜欢,便收下吧。”
    楚言枝仍然没有接,姚令看着她,久久未语。
    楚言枝意识到自己总这样太伤人了,立刻道歉:“对不起,我……”
    “枝枝。”姚令唇畔牵出了一抹笑,将拈花的手收回,轻抚着那一片片花瓣,语气有了一丝疲惫,“自从辛公子走后,你总心不在焉的。”
    见楚言枝骤然沉默,姚令连那抹笑也无法维系了,领她走到一架人少的树灯旁,启口问:“我能问问,在枝枝心里辛鞘究竟是什么样的分量吗?”
    “表哥说笑了,我怎么会把一个奴隶放在心上。”
    姚令看了看手里的花,无奈道:“那天红裳姑娘问我辛公子是不是跟我在灯楼上起争端了,无意间聊起你那晚把我给你簪的粉山茶留了很久,睡前才摘下,第二天起来还让人养到花瓶里。一直等干枯无水了,才亲自把它的花瓣取下,夹在书页中做成书签。枝枝,那晚我们分别得很早,我并没有机会为你簪花。”
    楚言枝抬眸,想起那朵被她把玩很久都没丢的粉山茶,心脏砰砰乱跳。红裳他们一直误以为那是姚令给她簪的,她没解释过。现在被当事人当场拆穿,她忍不住心虚。
    姚令看着她:“你喜欢辛公子,对吗?”
    “不喜欢。”楚言枝即刻蹙眉,“他是奴隶,我是公主。”
    “你喜欢我吗?”
    “……兴许会喜欢。”
    姚令勉强笑笑:“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你的奴隶,你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你的表哥,是娘娘和钱公公为你择定的未来驸马,对吗?”
    “当然不只因为他是我的奴隶,他,他很没用,放在人群里看都看不到,人还很笨,不会耍心眼非要耍……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个差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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