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的将士,立得松岳,那样挺拔而齐整,楚翊甚至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一定和第一排的人一样,坚毅,果敢,能放出和太阳一样耀眼的蓬勃的光。
    三、四……
    伴随着军长不断发号施令,一拳又一拳刚猛地挥出,每个人的动作都是那样整齐划一。汗液从他们皮肤的毛孔当中渗出,沿着光溜溜黑黝黝的脊背源源不断地滚落,可在他们身上一点儿感觉不到疲累和退缩。
    楚翊惊怔得如一头呆滞的乳虎,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老太师弯下腰,和颜悦色地告诉他:“陛下,这是你的军队,是我大业的守疆铁骑。”
    楚翊仿佛还未醒过神来,脸害怕都忘记了,他一根指头点自己的鼻头:“我的吗?”
    老太师这样说道:“准确来说,是我们每一个大业子民的——盾。”
    他看到老太师抬起下巴,深情的饱含清澈的目光望向那校场中无数年轻的儿郎,声音不知道从何方飘来:“陛下,他们曾经追随着先帝,与犯我疆土的胡羌人死战,以一当百,立下不世之功。若不是他们,敌人的刀就会割断更多我们百姓的头颅,会有更多无辜的,手无寸铁的人因为蛮夷的贪婪而死去……”
    “可他们也没保护好朕的父皇。”楚翊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他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郁郁地还了一句嘴。
    还嘴之后,楚翊其实就已经开始害怕了,他不敢把脑袋仰起来,但潜意识感觉到好像那血盆大口就要整个将他的脑袋给吸进去了。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自己人头分家,这时,一只粗糙干燥,指节间看得见厚厚老茧的鸡皮老手,将他小小的肩膀搭住:“先帝陛下率军抵御胡羌,上摅文、宣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安固后嗣,振我大业之天声,实为浩然壮举,陛下年幼,未能恤怀,先帝对此,绝不后悔。”
    他那样正色,严肃到甚至让楚翊感到害怕,可怎么也无法反驳。
    微生默这样对小皇帝道:“若无先帝,今则无民生,无朝纲,无君王,江山可危。”
    似乎很少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听得更多的,永远是来自坤仪宫母后的叹息,和说起来时,恨不能活剥了父皇皮一样恨的疾言厉色,他不禁道:“可是母后很不高兴。”
    微生默不知怎么同这个还太小的皇帝陛下说,因为大人的世界是复杂的,没那么多非黑即白,他想了想迟疑道:“太后当年……其实未必是真的反对。”
    小皇帝似懂非懂,沉默了。
    演武的军长发现了太师,还有太师臂弯下小小的陛下,那一瞬间眼光更亮,同时,将士也发现了陛下亲临,那一声声虎吼愈发震天动地,非要在小皇帝面前表现一番。
    楚翊快被吓哭了,可身后的太后那只稳固的手掌就摁在他的后心上,迫使着他根本无法后退半步,甚至微生默怂恿着他,往前走,迎着他的将士们走过去。
    “陛下,去感受,军民对您的爱戴。”
    “……”
    朕的耳朵说他聋了就是已经感受到了。
    看陛下一脸的快哭了的神情,微生默决定不再纵容,天塌下来太后娘娘担着,他从身后将陛下抱了起来,令陛下就坐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小皇帝,一步一步走上了空旷的擂台。
    左右旗杆悬挂着巨大的赤红色军帜风中凛然招摇,穿过那林立的兵器架,小皇帝用呆滞的目光接受着来自擂台下各方注目的洗礼,他几乎觉得自己身上片缕都不挂,于是难为情地咬住了舌头。
    老太师廉颇老矣尚能饭,居然一把将他举过了头顶。
    “……”
    那一瞬间,楚翊不想做真龙天子了,他想做一只会打洞的耗子。
    当陛下被太师高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刻,近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就像饿了几天的野狼盯着一坨肥美五花的肉一样,令楚翊感到自己不是陛下,只是盘中餐而已,他无奈又害怕,一动不敢动。
    军长的破锣嗓子突然敲响:“陛下万岁!”
    伴随着这领头羊的一声吼,成千上万人齐刷刷地向着陛下山呼叩拜,行稽首大礼。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那声音足以震散林中无数飞鸟,也顺风传入了中军帐中。
    姜月见正在埋首阅读老太师留在军案上的木牍,这些都是各地上奏的一些琐事。这两年战事既定,军民同乐,将士演兵之余,便是帮助百姓修桥铺路,建设地方,偶尔有鼠辈贼寇落草为患,地方官员调兵遣将,将山贼土匪一窝打尽,堪称逸闻趣事。
    太后看得专心致志,半边的乌发散落,沿着软袍宛如泉水般涌下,泛着漆黑朗润的墨光,将她雪白的脸庞遮掩去一小角,明媚的日光一个猛子扎进帐篷,笼在她纤瘦的香肩。
    翠袖在一旁打着扇,为太后烹上清茶。
    为了这一日的出行,太后昨天将自己和那些奏折锁在了太和殿整整一夜,几乎无眠。
    太后看起来是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而这个大业如今也止戈生息,太平无事,她有无数肱股之臣可以倚仗,清闲富贵最令人羡慕,可实际太后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多少,只有近旁的人知晓得最清楚。
    姜月见身体疲乏,看着看着,眼前陷入了一团花白,她的额头往下一点。
    几乎立刻就要沿着桌案垂倒下去,翠袖吃了一惊,手里捧着热茶,来不及去接太后的脑袋,眼看着太后尊贵的额头就要噗通撞向坚硬的桌面。
    姜月见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头一阵眩晕,精神意志没能抗得过强迫自己睡眠的身体,当她倒下来时,一只柔软的,泛着一丝凉意,裹挟着淡淡烟草药香的手掌,抵住了她的额。
    微凉的触感,并不过激的力道,轻盈一弹。那手掌很大,姜月见几乎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将脸颊抬起来,偏过眸光,近旁是他身上宽松的襕衫,浅色的槿梨纹环绕着袖口,一动,从那柔软的衣料底下送来的便是纯正绵和的药香。
    他垂下眼睑,情绪不多,冷玉般的皮肤,修长的眼,周身有种静谧的气韵在流转。
    “太后,”他拿眼睛撞上姜月见怦然心动的眼神,随即微微错开,“您累了么。”
    姜月见把自己那潋滟得快要泛滥的心思收拢,低头一看,自己的掌中还握着他的手,不免一笑,“哀家只是有些乏了,让小孩儿闹得——对了,小苏太医家的孩儿,有多大了?”
    这是个好问题。
    苏探微含混道:“也不大。”
    他如玉般俊逸的面容,耳朵却爬上了蛛丝似的细红血丝,姜月见笑了:“小苏太医如今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将他接来岁皇城罢。”
    苏探微静默地吸了吸鼻翼,“他……如今很好,不需要臣。”
    姜月见道这年轻人害羞了,其实他这般聪慧,几番得召幸从,心里头多半明白了,编造妻儿,是在婉拒吧。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由不得苏探微做决定,姜月见想要开始,要结束也得由她来说结束。她只是暂不忍心逗弄这个脸红的青年了,她将手松开,那边飞快地撤去,姜月见眼风一瞥,那年轻人脸色不动,只是那只被她握过的手拿向了身后,藏了起来。
    她挑起细眉,扭头问翠袖:“方才演武场上,是什么声音?”
    翠袖适才一直替太后凝神留意陛下那边的动静,回道:“太师想必是带着陛下去校场了。”
    姜月见“哦”了一声,“是该让他见识见识了。”
    苏探微神情淡淡背着一只手向身后,那手背上的温度,犹如火烧火灼一般,滚烫。
    作者有话说:
    楚狗:朕的儿子,天生就是真龙,只有老鼠儿子才会打洞!
    小皇帝:那爹地你就是一只钻我母后床帐的大老鼠!
    楚狗:……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班固《封燕然山铭》
    第7章
    老太师回来之后,偶感头痛脑热,精神疲倦,比之前出去时看着衰弱了许多,姜月见惊诧:“太师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向太后告罪,姜月见忙道不妨,让翠袖带着他先歇了,等太师坐下长长松气时,那个罪魁活蹦乱跳地挂着两行面条泪扑腾进她的怀里来,哭得通红的鼻头一抽一抽的,但也不敢告状,只敢把尾巴蜷缩着,整个身体缩成一只小鹌鹑。
    姜月见安抚着怀中的娇儿,按下疑惑,吩咐苏探微:“为老太师看看。”
    “遵旨。”
    苏探微那只手仍然背向身后,当他从姜月见身前经过时,她清楚地瞥见,他手心半攥着的那种不自然,和他此刻步履春风的从容,简直是鲜明对比。
    原来他是害臊了。年轻人真是不经逗弄。姜月见含笑垂眸,在儿子脑袋上轻轻嗅了一口,霎时满鼻都是来自校场的飞扬的沙尘气和淡淡的芳草香。
    苏探微来到了老太师面前,微生默已经粗喘着摁住了胸口,摆手道:“太后,老臣是气短了,恐怕要扎上几针,这位太医不知医术如何啊。”
    想到坤仪宫中他力占鳌头,姜月见抿唇颔首:“放心,小苏太医医术超凡。”
    天色将暮未暮,已到了回宫的时辰,太后不便于京郊大营就留,况这个儿子实在脏得不像话了,姜月见吩咐左右备车马,抱起了昏昏欲睡的臭儿子,对太师歉然道:“劳您一日辛苦,哀家带着陛下回宫了。”
    太师连忙摇头:“照顾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何敢言‘辛苦’二字。太后娘娘放心,陛下今日,一定感触颇深。”
    是么。看着一脸恓惶,眼泪还黏在睫毛上的儿子,姜月见会心一笑。
    她向苏探微略一颔首:“小苏太医,留下来照顾太师。哀家留车给你,入夜回宫。”
    京郊大营到了这时,已是火头军的主场,姜月见抱着楚翊出中军帐时,正值炊烟暧暧,小家伙趴在她的胸口,不禁口水从嘴角流下来,姜月见嘴上不说,心里怪是嫌弃,重得要命,还惦记吃呢。
    于是太后一把将陛下塞给女侍,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鸾车。
    车马粼粼声在耳朵里轰隆隆远去,老太师斜倚着靠背听了许久,确认人声远去后,他惊慌失措地从椅背上弹跃而起,倏然地跪在了苏探微面前,老眼浑浊泛出了泪花。
    在苏探微默然后退半步之后,太师神情激动,隐忍地嘎声道:“陛下。”
    陛下回了!
    就在两个月以前,太师收到一封陌生的手书。那手书只是一首五言绝句,起手藏头是四个字:陌上花开。
    若说这四个字还让微生默莫名其妙,但认出了那字迹属于何人之后,老太师激动地差点儿半夜猝死,也是从这方椅背上弹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捏着信纸在帅帐里踱了十几个来回。
    一同开拔北上,陛下冲进胡羌军队当中,杀得胡羌人仰马翻,三千业甲破敌三万,本可以算大获全胜,可回朝之时,却连一具尸骨都没有留下!
    在世人眼中,武帝陛下山陵崩塌,寿数已尽,如今更是由小皇帝登基为帝,太后临朝称制,可见昔日一切早已化作云烟,不会再有人相信陛下还活着,不会再有人去尽心找他的尸骨!此事,实乃大恨!每当夜不能寐,太师想到陛下去不能还,埋骨荒山,便恨不得爬起来抽出他的佩剑引颈自尽。
    此刻,陛下竟活生生,好端端,看上去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他面容大改,声音也较过往殊易,但这就是他一手看顾大的陛下,他岂能认错!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老太师心头便突突地跳,直至此刻,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确信!
    苏探微并未立刻搀扶太师起身,他垂落睫羽,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老太师,肯定么?妄认天子,您与我可都是杀头灭顶之罪。”
    怎么可能不肯定,太师忍不住涕零如雨,“臣有罪,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他满脸的懊恸和沮丧,是决计作伪不得,苏探微毫不怀疑,只要他肯定一句有罪,兵器架上的佩剑会被老太师当场抽出用以自裁。
    苏探微上前,双臂托住了太师要拜倒地上磕头的垂垂老矣的身体,道:“太师请起。”
    微生默愣了个神儿,顺从地站起身,老眼却不肯移开一瞬,眨也不眨地盯着苏探微如今这张堪比毁容的脸,实在不解,甚至想去试探,这是否是一张真实的皮囊,然而出于对为君者的敬重,太师摁下了好奇的手。
    但他仔细观察,陛下这张新鲜的皮囊以假乱真,几乎无懈可击,苏探微抚了抚脸,微笑道:“这张脸是真。”
    太师怔忡莫名:“什么?”
    人的脸都是爹生娘养,怎么能轻易更改?这过程想必付出了许多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血泪代价,微生默不敢继续追问。
    当务之急,是他弄不明白,陛下既然未死,他为何两年来不曾现身,现在又回来,用新科进士的假身份,进了太医院,这是为何?
    微生默是一点儿也看不透陛下的心思,这个陛下从小就心思深重,早早地就脱离了大人思维的掌控,到现在,他是更加不敢揣摩圣意了,“那……太后娘娘,知道么?”
    苏探微白净的面容如一张被风吹褶的素宣,眉宇结成“川”字,他缓缓摇头:“不知。”
    瞥了一眼过来,声音暗含了警告:“不得多嘴。”
    微生默:“为什么?”
    一问落地,他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想,陛下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若想说,何须我多此一问,他若不想说,触犯龙颜罪该万死。
    苏探微果然对这个话题不愿多谈,只是含糊其辞解释了一句:“朕有些棘手之事尚未查清,用一个新的身份,线索或许更明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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