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把手一指,苏探微回眸,那只雪白的狮子猫蹲在窗棂上,睁着炯炯大眼,害怕又无辜地盘着它那条堪比扫帚的大尾巴。
    楚翊东躲西藏,在宫里想不到一个好去处,能够暂时消失那么一会儿,看看母后会不会为他急得满世界找。他立马就想到了太医院,然而来到太医院之后,小皇帝发现了一幕奇观。
    他生气地指着那只白毛狮子道:“朕看到了,这是谁养的猫!”
    苏探微道:“不知。也许是野猫。”
    “苏卿家不知道,”楚翊气咻咻地鼓着小脸蛋,“这个野猫,不知道怎么认识了朕母后宫里的团团,朕看到它欺负团团!”
    苏探微没耐心探究这些猫的琐事,暗中盘算如何将这尊大佛送走,极其敷衍地随口问了一句:“欺负?”
    楚翊怕他不相信猫界也有恃强凌弱的不平之事,极力控诉太医院野猫罄竹难书的“罪行”:“朕都看到了,它骑在团团的背上,还咬团团的脖子!”
    “……”
    “真的,团团根本不想和它玩儿,疼得挠它。”
    陛下义愤填膺。
    苏探微一阵沉默,姜月见养那只猫有几年了,宫里一直缺少同类,到了春暖花开的合适时节,楚珩到后宫会听见它饥渴难忍的叫唤,有几次命令宫人将它丢了,姜月见却宝贝得跟亲儿子一样。他一直不知道,那原来是只母猫。
    沉默过后,苏探微道:“陛下,那团团等野猫走了以后,有没有在地上打滚?”
    据陛下眼如火炬的观察能力,的确如此,他不禁十分钦佩:“苏卿家你怎么知道,你也看见了么?”
    “……”
    苏探微不确定是否要同一个五岁的稚子解释自然繁衍的问题,正如姜月见也十分心虚被儿子撞见帷幔之中的旖旎,他想了想,道:“太后娘娘的御猫只是太寂寞,找了一个玩伴。”
    话没说完,楚翊的葡萄眼睛突然直了,苏探微惊讶,手指在他的眼珠子前晃了晃,陛下如醍醐灌顶,愣愣地道:“团团会生小团团吗?”
    苏探微一怔,俊颜浮出一缕粉红,“也许。”
    “朕明白了,”楚翊吐了口气,在苏探微诧异他明白什么了时,小皇帝幽幽道,“这只野猫一定是嫉妒团团被太后宠爱的尊贵,想要巴结讨好它,等团团有了小团团,它也就能鸡犬飞升了。朕懂了,猫跟人一样,舅舅疼爱朕,可能也有这个原因。”
    暂且不去计较姜岢究竟对楚翊有几分真心,苏探微只是略感诧异他小小年纪,竟如此老成,“陛下以为,国舅拳拳爱护之心,实乃攀附?”
    楚翊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总觉得朕还小,什么都不明白,可是朕什么都知道。舅舅一年也见不着朕一次,能有什么亲情,母后和朕天天待在一块儿的,她不还是很嫌弃朕。朕好像永远都没法比得上父皇,做什么他们都不喜欢。”
    苏探微唇一敛,微微一笑,小皇帝见了,怒意直往天灵盖冲:“你笑什么?”
    苏探微举着烛台,晃了晃,蜡烛的火焰擦过他的小脸,露出了他此刻脸上的纠结和愤懑不平。
    “陛下三岁即位,已是九五之尊,先帝与你,实不能比。”
    透过一跃一跃的火焰,楚翊清楚地看见青年脸上温和的宽纵与关怀,眼神带点安抚与同情一样,可是又让人毫不疑心他的真诚,他说的都是心里话。
    长时间的被否定,习惯了自卑的楚翊一时心头有些雀跃,几乎不敢相信:“真的吗?”
    苏探微诚挚地道:“臣非不敬。但无论官,亦或民,他们只是习惯了一个成年的君王,还没习惯一个五岁的陛下,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也只是懵懂无知之辈,远没有陛下聪慧通达。”
    这真是一个响亮且让人受用的马屁,楚翊心头那点儿阴云甚至一瞬间一扫而空,他欢喜地道:“苏卿,你真是朕的知己。你要是朕的宰相就好了。”
    才夸了两句,立刻又原形毕露了。
    一个刚刚及第,且牺牲了仕途,供职于太医院的进士,此生早已与宰辅无缘。
    苏探微汗颜:“臣惶恐。”
    夜色已经很深,苏探微道:“臣送陛下回去吧。”
    说到回去,楚翊还有一点儿为难,一点儿畏惧,手脚僵着,显得不那么痛快,可他知道,要是再不回去,等母后过了一晚再找到自己,只怕真有巴掌要享受了,他认命地叹气:“好吧,可是朕走不动了。”
    禁中这么大,他能摸到太医院来已经实属不易,实在没那个力气再走回去了,两条小短腿实在倒腾不动了,想命令苏探微传步辇来,苏探微却将烛台给了他握着,“臣抱陛下回去?”
    “……也好吧。”
    楚翊接过烛台,任由年轻的太医将他抱进怀里,启程上路。
    他兜里那根筚篥硬硬的,被苏探微摸了出来,想到他抓着筚篥逃走的模样,苏探微轻声道:“陛下很喜欢舅舅送的筚篥?”
    他说话的语气,实在跟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没一点君臣间的敬畏,小皇帝被哄得心花怒放,此刻也一点都不计较,小手将筚篥藏了藏,道:“朕没收过什么礼物,但舅舅每年都会给朕带一些东西,只有他给朕送。”
    苏探微沉吟道:“若臣也为陛下送礼物,陛下喜欢么。”
    小皇帝当然很高兴,他咧嘴道:“真的?朕当然喜欢。”
    说罢他开始掰手指头,“对了,再过一、二……再过不到两个月,就是朕的生辰。你要给朕送礼物么,送什么?就那天吧,好不好?朕请你吃酒,还有烤肉。”
    苏探微还没说什么,陛下仿佛已经将黄历撕到了他生辰那一页,并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脚下的路蜿蜒通幽,牙道的尽头是太医院的正门,璀璨的宫灯映着青年漆黑的墨眉和清润的眼。
    苏探微凝视着小孩儿亮晶晶的眼睛,正色道:“臣一切都听陛下的。”
    小皇帝挥挥手指:“投我木瓜,报以琼瑶,朕也满足你一个愿望,你说说。”
    苏探微的大掌包裹住了他的小手,周遭似有细微的鸟鸣,安静得只剩下他抱着自己踏足牙道上的浅浅跫音。
    楚翊感觉到那只大手的温度,刺激着自己的皮肤,也不知为何,他竟没有立刻抽开手,然后一个声音便从头顶落了下来:“臣愿陛下与太后和睦,永远不再让她担心,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楚狗年纪比袅袅大,之所以一直强调“年轻”、“小”,是因为楚狗这张新脸很显小。
    第23章
    小皇帝扭扭捏捏地回到母后的寝宫,翠袖见他脑袋低低地垂着,似乎知晓自己做了错事,很是懊丧,她心里没一点火气,恭恭敬敬地道:“太后娘娘很是担忧陛下。”
    楚翊心虚地问:“母后睡了么?”
    这个时辰了,应当歇下了,母后平素里不论公务多忙,都会及时入眠,因为她说,若是经常点灯熬夜,她的美貌过几年就不复得存了。母后对她的容颜十分爱惜,按照她的说法,四十岁以前,她不能让人看出年龄,为此,她保养得兢兢业业。
    翠袖道:“不知道呢,陛下要进去么?”
    小皇帝点了下头,翠袖轻轻地扯开门,放他进去。
    楚翊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声息,不惊扰到母后,到她的帐子前,若她睡了,他轻声地道个歉就打算离开,反正明早翠袖她们肯定会和母后说他今晚来过的。
    当他终于停在母后的床榻前时,他强迫自己恢复镇定,用苏太医教的方法,长长地一串呼吸,平复之后鼓起勇气,正要出声,床幔里却传来窸窣动静,楚翊功败垂成,刚刚平静的小心脏激烈地碰撞起来,手心沁出了一层湿热。
    “英儿,是你么。”
    母后的声音温柔宽和,似乎根本没一点责怪的意思,楚翊没出息,要是母后见面就要揍他反而不会怎样,偏就这么一句话,小皇帝一瞬便红了眼眶,委委屈屈地道:“母后。”
    姜月见从里头坐起,将床幔拉开,对把弄自己很糟糕,脸颊红扑扑,眼睛泪汪汪的儿子招了招手,笑道:“上来。”
    太后只着鹅黄色寝衣,青丝如墨,轻盈地散落下来,搭在两肩、胸前,落在锦被之上,总是为了他不知皱了多少回的眉头,这时却平平整整的,一点儿也看不出怒恚之意。
    楚翊心头愈发愧疚,小心地脱掉云履,朝母后的床榻爬了上去,姜月见将帘子归拢,放小家伙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语气并不强烈地笑问:“还跑么?”
    楚翊连忙摇头:“朕再也不敢了,母后,你别生气。”
    姜月见撒了手,就着烛光对这个脏兮兮的儿子看了许久,伸指头将他鼻尖上的一抹灰记拭去,楚翊一动都不敢动,等母后温柔地给他擦完脸,他咕哝道:“母后,其实朕知道,舅舅过年回来,给朕带很多的好玩意儿,其实,他是想巴结朕,让朕把他调回皇都。他不想继续留在碎叶城了。”
    姜月见轻耸了下眉梢:“谁告诉你的?”
    想了想,太后勾唇:“苏探微?”
    楚翊摇脑袋,正想说是自己思考明白的,一瞬咂摸过意思来,两眼灵光乍现地盯着母后,这才明白,今晚自己去了哪儿,恐怕母后是了若指掌的。所以她才能心宽地在这儿睡觉,看上去根本一点都不着急。
    那个苏太医,莫不是母后的心腹?
    姜月见将他的脑袋揉了一下,送他躺倒,小皇帝乖乖地拉上被褥,睡在母后身旁,大大的葡萄眼还滴溜溜在眼眶里打转,姜月见拍了拍他的肚子,“你既然知道你舅舅用心不纯,还为他和母后置气?”
    楚翊语气低落:“母后,朕错了。”
    姜月见凝视着他充满气馁和迷惘的眼睛,这双眼睛和楚珩真像,可他从来不会露出失败者的半分软弱,永远是气定神闲,天下运筹于掌的自负。
    继而,她的眼前又似乎涌现了另一双眼睛,清隽、澄澈、谨慎,甚至可以说保守,但同样是一双漂亮的眼。姜月见失笑,垂眸,看楚翊愈发温和。
    楚翊将脑袋在母后的手掌心里拱着,蹭着那一点宽宥的温暖,鼓足勇气地说了下去:“母后,你以后,可以对朕好一些吗?”
    姜月见疑惑:“母后对你很不好?”
    那倒也没有。楚翊挠了挠头,“母后,你听说过揠苗助长的故事吗?”
    姜月见惊怪地睨向他,嗓音沉下来:“又是苏探微跟你讲的?”
    这次是真的,楚翊不敢反驳。
    姜月见道:“苏太医这个‘外人’,管得可真多,还不声不响管到哀家教子上了。哀家虽然不是孟母,但对你可算是问心无愧,哀家这么逼着你,还不是因为你爹死得太早,咱们不是普通人家,一点儿软弱,都可能让我们变成砧上鱼肉。”
    这个道理楚翊何尝不明白,他是天子,是命中注定。然而,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小小请求,希望母后能把她慈爱的目光多多放在自己身上,能少一些责怪求全。
    姜月见一直觉得儿子太小,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却因为一些隐瞒,差点儿令母子离心,这一夜她辗转反侧,考虑或许是告知他一些真相了。
    太后将身子侧歪,凝视楚翊的脸蛋,瞳眸温润而柔和。
    “你娘亲小的时候,在国公府像在寄人篱下,你外婆更喜欢男孩儿,不喜欢母亲,她和你舅舅经常鸡蛋里挑骨头,想方设法罚我去做苦力,做得不好会有毒打,娘亲看着像是国公府的千金,实则地位不如个下人,若是没有人特意提起,好像公府里就没有这号人。娘亲以往在国公府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日,数了数没几天身上是好的。”
    她说着说着,在楚翊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时,自己都似乎笑了起来。前尘往事的,无需介怀,均已释然。
    可落在小皇帝的耳朵里,却激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他的小手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来,震惊地,贴住了母后肌肤冰凉的颞颥。就如怜悯一般,他的眼睛里都是真诚的心疼。
    姜月见抬手捏了下他的鼻子,抚慰了他内心那些小小的心疼,继续说道:“你舅舅经常为了一些琐事殴打娘亲,他呢,从小就不争气,不肯读书,学武也不勤,外婆嫌弃自己是个侧室,本就地位不高,你舅舅不上进断了她母凭子贵的期望,她一向气不顺,不过她喜欢你舅舅舍不得责罚他,只好以母后出气。英儿,这就是母后从不带你回姜家的原因。”
    楚翊震惊地咬牙切齿:“母后,他们居然敢——”
    姜月见轻声道:“现在他们不敢了。”
    “因为母后是太后吗?”
    楚翊理解为如此,也不算错。
    姜月见告诉他:“不止。母后是太后,可是这个太后若做得不好,一样要被大臣们唠叨,被他们看不起。我从小不得重视,也没读过什么书,你外婆知道我聪明,但她怕我锋芒太过,盖过了公府嫡女,让正房给她挑刺,上眼药,她也不给我读书。凿壁偷光那些旧事儿不说了,总之,入宫以后,我才有机会重新读书,你父皇……嗯,的确不是一般的男人,他不屑于女子无才那一套,就算是男人才能读的政论、史策、兵法、农书,只要我喜欢,他倒是挺乐意与我分享。若不是这样,我大概更没有底气,扶着你,坐在这个位置上。”
    聪明的小皇帝,已经听出了母后拐弯抹角地在点自己——只有读书、用功,才会坐稳皇位,不被人看不起,更不会被欺负。
    从前似懂非懂,今夜,母后用她自己的经历深刻地点醒了他,楚翊乖乖地抱住母后,将小脸贴着母后的脸蛋蹭了蹭,小声地道:“母后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母后知道。”
    姜月见凤眸弯弯,几乎扫入鬓间去,眼尾坠着柔软欣慰的笑,眸中一时波光粼粼。
    生儿如此,复有何求。
    *
    小皇帝迷蒙地睡在母亲的怀里,脑中一直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全是苏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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