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苦,不肯吃药,几次将太医煎的良药都趁人不备,偷偷地倒在了狮子猫的碗里。
    如何说服她,长久地不见成效地去服用这么苦的药,怕是比本身开出这样的良方更难上百倍。
    他在前面走着,若足踏春风而信步,钱滴珠偶然抬眸,盯了他的后背一眼,道:“奴婢等人的话,娘娘未必肯听。照奴婢拙见,若是苏大人亲自去劝,娘娘或许能听得进。”
    苏探微意外,回眸看了她一眼,“不一定。”
    钱滴珠错开了视线,道:“奴婢,只愿太后娘娘千岁,奴婢能看出,娘娘对苏大人,与我们都不同。”
    “何不同?”钱滴珠听着他略感自嘲的嗓音,心跳仿佛漏了一拍,蓦然抬起头来,青年沐浴在日晖之间的容颜偏侧过来,偏硬的鼻梁线条底下,薄唇收敛成讽弄的弧度,心上一振,又听到那声音哂然而来,“玩物而已,岂有真心。”
    那一瞬间,男子声音之中的嘲笑和厌世,不知怎的就如金石之音的余韵一般,在他耳中缭绕着挥之不去。
    她内心涌起一阵类同怜悯的情感,柔和地望着他的身影,低声又道:“太后娘娘,毕竟……是太后娘娘,她是天上之月,不可攀摘,奴婢等人只能仰望。”
    还有苏大人你,奴婢等人,也只能仰望。
    可她还是忍不住,一边仰视着他,一边又极为同情他身不由己的遭遇,因为被太后看中,迫不得已,做了这般委屈侍奉的弄臣,在苏大人心里,想来必是十分懊恼自厌的。
    他唾弃自己,可又无可奈何。
    而钱滴珠也知晓,迟早,苏大人会是娘娘掌中之物,裙下之臣。他在这潭泥淖里,仍在垂死挣扎,越挣扎,越往下陷落。她明白的。
    她不会告诉苏大人,在太后娘娘的寝宫里藏着一幅丹青墨宝,那是苏大人的容颜,画的却是先帝陛下。
    在娘娘的心中,苏大人只是她思念先帝时聊以慰藉的替身,而已。这话,太伤人了。
    关于太后是天上之月的话,苏探微没有再回话,沉默伴随了一路。
    他停在正殿前,叩门等待。
    里边传出翠袖的声音,请他入内,苏探微在殿前掸了掸衣尘,眸光撞见正在美人靠下逗弄狮子猫的蹲距的美人背影,走近几步,舒了口气,行礼间嗓音低沉地唤道:“太后。”
    姜月见闻声,投食的手腕顿了顿,朝他看了过来,笑靥如花,招了把手:“过来。”
    苏探微脚步凑近,姜月见令他蹲下,他依言行事,姜月见将狮子猫抱了起来,这二世祖听话地卧在美人膝上,精神不济地动也不动,姜月见十分疑惑,将狮子猫给他看。
    “团团也不知怎的了,近来食欲不振,你替哀家看看。”
    面对太后将一个医人的大夫当作兽医使唤,苏探微胸中憋了一口浊气。
    “臣恐怕对一只禽兽无计可施。”
    太后抚着柔软猫毛的素手滞了滞,她抬眸望向苏探微,直觉他今日颇有怨气,说话夹枪带棒,太后美眸凝睇,歪下视线,笑意吟吟地抚着猫咪线条流畅的背脊,任细腻的猫毛从指尖泉流似的滑过。
    “哀家觉着,苏殿元在指桑骂槐呢。”
    “……臣不敢。”
    听听,真像在咬牙切齿了。一向好脾气的殿元才子,不知是谁惹恼了他。
    姜月见细声和善地笑,白嫩的手指捏向他的脸,他退缩了一点,但最终理智劝阻了他,没有继续抵触,脸庞上不多的肉让姜月见捏了满手,她如同安抚孩童一般目光慈善,和悦地道:“怎么啦,是我们小太医今日吃了炮仗了?”
    他一怔,才惊觉自己的情绪外露,过于明显了。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寝殿之中,当她躺在床榻上睡梦中唤着“楚珩”的名字,行动却在引诱别的男子时,那股火便冒了起来,夹杂着摧枯拉朽之意,蓬勃地烧了一天两晚未得熄灭。
    他甚至宁可她把楚珩忘得一干二净,再去与其他男人相好,亦不想知道,原来姜月见可以一心二用,朝秦暮楚,吃锅望盆。
    他不言语,姜月见将他的脸如揉捏面团似的作弄了几下,也渐渐放弃了,望着怀里可怜巴巴的小家伙幽幽叹气。
    不论如何,他不能再显山露水,被她握住情绪的把柄。
    苏探微摈除杂念,回归医者本能,深呼吸一口气:“娘娘,臣斗胆猜测,团团或许是怀孕了。”
    “怀孕?”姜月见惊讶,继而,她好笑地神色复杂地看向苏探微,“宫里只有这么一只猫,团团上哪遇到了什么野男猫,偷了人家的腥儿?”
    “……”
    太医院有一个野男人,还有一只野男猫。
    他只好将那夜里寻得小皇帝时,小皇帝告知他的所见所闻转告给了姜月见。
    姜月见听着惊奇不已:“竟然这样?你们太医院有一只和团团差不多的狮子猫么?”
    苏探微点头:“是。只是毛色品次差了娘娘的爱宠许多,也无人照管,师父宅心仁厚,看它可怜,偶尔投食。它却不识趣味,好色成性,欺辱了娘娘的御猫。”
    “无妨,”姜月见垂下眸光,在狮子猫的脑袋盯上轻轻地吻了一口,原来是怀孕了,要养育小猫了,难怪如此萎靡不振。姜月见满心柔软,抚着猫儿雪白纤长的毛发,轻声笑语曼言,“可见这是天意,你收养着吧,哀家一只,小太医一只,正好凑成一对儿。”
    颖悟如苏殿元,一耳朵便听出太后这是语带机锋,既指猫,又暗喻人。人与猫一样,都是登不得台面召之即来的东西。
    半晌无话,姜月见睨向沉默的男人,他浓密的睫羽轻垂,覆没了湖光微澜的眼眸,无法洞悉此刻的心境。但她敏锐地察觉出,这个男人不对劲,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别扭,与她不是很对付,就像自己不知不觉地在哪里得罪了他,碍于她太后的身份,他忍得艰辛,却不敢宣之于口。
    但无论姜月见怎么回忆,都实在想不出,可以让他这么不高兴的点。
    最后太后笑道:“别说,你和陛下还真的挺像的,不高兴的时候就像河豚。”
    “……”
    玉环突然进来了殿中,报了个不算好的消息:“娘娘,赵氏在宫门,闹着要见您。”
    顷刻之间,太后脸上惬意的狎昵荡然无存,阴沉脸色道:“不见。”
    看玉环有些为难,没有立刻奉旨,姜月见蹙眉:“怎么了?”
    玉环踯躅道:“赵氏调门高,举止泼辣,她要是闹得在宫门前血溅三尺,只怕于娘娘名声有碍。”
    姜月见眼色淡薄,微含冷嘲:“那弄进宫里来闹吧。”
    多年不见,赵氏闭门不出,这次上宫门大闹,一定是为了昨日的懿旨。为了让她儿子留在岁皇城,享母子天伦。
    姜月见将团团交给翠袖,起身理了理博鬓,对苏探微道:“一会儿场面怕是不会好看,小太医你回吧。”
    他却一动不动。
    姜月见郁闷地开始阴阳怪气:“不是今儿吃了炮仗了,不耐烦应付哀家么,这会儿放你走了,还不像得到特赦一样赶紧走,留这儿作甚么?”
    苏探微的目光仰向她薄愠上脸的容颜,她气息不稳,腔调染了一丝颤意。
    然而彼此谁也没再说话,姜月见没了轰他走的力气,他也似乎知道惹恼了自己,识时务地保持了缄默,只是目光未曾挪动片刻,姜月见耸了秀丽细长的黛色眉弯,撇下他背过了身。
    不过多时,赵氏的身影出现在了坤仪宫,赵氏本本分分地叉着手进来,一身寒碜的布衣,为了突出她这个太后娘娘有多忘恩负义有悖孝道,赵氏这装扮可算是穷酸愁苦到了极点。
    然而她这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在目光扫向姜月见,望见如今端贵华丽、不容亵渎的太后娘娘时,被那金翅凤冠犹如戳了肺管子,霎时间胸膛火烧火燎。
    她左右没有武器,她翘起左脚,大手从脚上拔下布鞋,朝着皇太后的脸飞了出去:“我呸!你个不要老娘的白眼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吃我肉喝我血的豺狼!”
    坤仪宫里习惯了慢慢悠悠、从容优雅的生活情调,来来往往的宫人,无不是堪比闺秀的端持静女,几人见过赵氏这阵仗?
    那飞鞋更是猝不及防,直直地冲着太后娘娘的脸去的。
    等到张大嘴巴时,那鞋子已经近在咫尺,太后根本躲不开了。
    碍事的头饰与繁复的凤袍绊住了姜月见闪避的脚,眼看赵氏的飞鞋已经几乎打在脸上,姜月见习惯性地掐紧了指尖,赵氏犯上的二十臀杖已经在心里算好了。
    “砰——”
    飞鞋没碰着尊贵的太后娘娘的毫发,砸在了挺身而出的男人胸口,去势阻断,无力掉落在地。
    姜月见只是闭了一下眼,当她睁开眼睛时,苏探微的身体已经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说:
    你的嘴,硬得我心疼。
    你的行动,嗯……你爱她。
    第28章
    眼睁睁目睹这一幕, 姜月见面沉如水,沉声命令:“将赵娴柔捆了。”
    赵氏差点惊掉下巴,惊愕地道:“你个白眼狼, 你恩将仇报!你敢捆你老娘?”
    坤仪宫的内侍可不会理赵氏的撒泼, 她既飞鞋朝太后动了手,情理之中应当将她捆了。
    但左右绳子还没送上去,赵氏忽然一屁股坐倒, 箕踞在地,四肢乱飞地抗拒, 一嗓子嗷出来, 嚎啕便哭:“没良心的!养不熟的白眼狼,有了权势就忘了娘啊……”
    姜月见柳眉凝蹙,从身后指尖拽住苏探微的袖口, 将他不着痕迹地扯至身后, 越步而出。
    “我还活着作甚么, 我不要活了, 亲生的女儿这样对老娘,不孝啊……”
    赵氏又哭又嚷,嗓门直奔上彩绘琉璃祥云图腾的青绿藻井,恨不得将坤仪宫的主殿掀得墙倾瓦飞,内侍女官都觉得刺耳朵, 司掌巾膏沐的典栉劝阻捂嘴不成, 反被赵氏发了狂犬疯朝着干干净净的手背上咬了一大口, 典栉女官发出惨痛的呼声。
    这当口, 左右女官看准时机, 咬牙上前, 一前一后地摁住了赵氏, 将绳索给她捆上了。
    赵氏一看大势已去,立刻停了眼泪,扭打起来,坤仪宫中乱作一团,呼喝叫骂,胳膊腿乱飞,最终以赵氏双拳不敌四手,被严严实实缚住结尾。
    内司知閤门事李静听闻动静,急忙率领卫军赶来支援,不凑巧在坤仪宫撞见这一番乱糟糟的状况,也是暗暗吃惊,太后叫散了卫军,令其在殿外等候,不听传召不得入内。李静从命退去,于殿外等待。
    赵氏被赶来的手持器械的皇城卫军吓迷糊了,她跟李静打过交道,六年前,就是他在宫门口,指使人摔断了自己的腿,刚才那一阵吵嚷,居然把他给招来了,谁能想到他居然还在宫里!
    赵氏哆嗦着,目光畏畏缩缩地转向太后。
    多年不见,她发现姜月见早已不像从前那样,总是闷不吭气,对外装作柔弱无比、逆来顺受的模样,而是彩光加身,凤凰罩体,既金贵,又矜傲,对她也无需正眼看,只要从指缝里漏出一丝余光,都如同恩赏。
    这悬殊的差别,一下令赵氏胸中最脆弱的那根神经被挑断,她是既怄且恨,姜月见做了太后,成了人上之人,一脚将他们蹬开,一点旧情都不留,真不是人!她要是有心,只要从指头缝里抠出一点点施舍下来,她又何至于此。
    上宫门大闹,丢的固然是姜月见的面子,难道她和她儿子姜岢的面子就不重要么。若不是被逼急了,谁愿意跳墙咬人。
    归根结底,都是姜月见这小贱人的过错。她从小就心术不正,偷鸡摸狗,长大了更是心如蛇蝎,她在这个大业一天,整个天下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怜她的儿子做错了什么,自幼时起就跟着自己吃苦,在国公府里样样不如大公子,连姜岱也远远不如,不得父亲待见,后来又不得武帝器重,一个人远赴西北,在那塞上黄沙里吃了数年的苦头,皮肤变得又干又黑,人到而立之年,连婚配都不曾!她到现在都还没抱上孙子!
    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恨,赵氏看姜月见的眼光,恨不得剜下她一块肉来了。
    “叩宫门大闹,按律,受以三十笞杖。”
    姜月见冷漠地为赵氏普及大业的律法。
    “若抗旨不从,则是抄家夷族的罪过。”
    赵氏被恐吓地一怔,“你、你故意吓唬我!”
    姜月见澹澹道:“若不是为了抗旨而来,你为何而来。”
    赵氏想到昨日姜月见传下的那道懿旨,骨头缝都是凉飕飕的,哆嗦道:“你、你敢这样对你老娘……”
    姜月见冷眼居高临下:“哀家是太后。”
    “呸!”赵氏大怒,“你是什么太后,你也不过就是被武帝爷给看上了,傍着这么个有权有势的夫婿才有了今天,要不是他瞎了眼睛看上你,你还在公府里给我端水洗脚!你敢说不是!”
    “当初、当初要不我,费劲地求主母,求你爹,让你参加大选,你能有这个机会?我就盼着你高升了,娘和你哥哥能得点儿好,你却背信弃义,只顾自己享福,全然不顾我们的死活,给武帝吹枕头风,害得你哥哥流落西北!这天底下,怎么会你这样黑心烂肺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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