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
    “苏探微,哀家给了你很多时间,你本可以有大把的机会可以向哀家陈情,坦明你的过往,你若是据实以告,哀家今日,绝不会对你如此失望。”
    她柳眉倒悬,目中流光,宛如被伤了心,被辜负信任,满腔的热意被燃尽。
    太后为李岫晴不值,亦在为自己不值。
    她望着他的瞳眸,犹如淬了火,烧灼而起。
    苏探微垂落衣袖间的两臂,动了一下,似乎要拽娘娘袖口,但侧目扫了一眼明卢,最终平息下去。
    相伴日久,就算她不知自己是楚珩,也应该相信他为人,不是始乱终弃之人。
    可姜月见的眼神,却似乎将他一切欲言未吐的话堵回了口中。
    最终变成了一句笨拙的解释。
    “请太后信臣,臣不认识……”
    姜月见扯着红唇冷冷含笑:“信你?你不认识?你还要欺骗哀家到几时?这个孩子的面貌,你自己照着镜子只比一比,看看哀家看了这两张脸,还能得出个什么别的结论?荒谬。哀家任你蒙在鼓中,竟长达半年,对你掏心,宠你,信你,你却是如此背叛哀家。”
    苏探微被她严词相逼,讷言无声。
    他心中突然掠过一念。
    莫非,当时尸体横在荒漠当中,乃是苏探微北上寻觅妻儿,被流民劫掠,最终饿死途中?他的确有妻有子,这个女人带着孩子从西北而来,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那具尸首横于野外,等人发现时已经发臭了,面貌也有所损坏,他的遗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书卷文章,好端端藏在箱笼里,除了必要的能证明身份之物,还有一封家书,因涉及私密,楚珩未曾开启。
    “哑口无言了?”
    伴随一道轻嗤,苏探微如梦初醒。
    对上他犹如控诉,指责自己不信任的目光,姜月见翠眉微凹,如严霜敷面,成了那个为天下女子仗义执言的太后。
    “将苏探微拿下,打入昭狱!”
    一声令下,不止明卢,李岫晴也怔怔无声。
    她不曾想到太后竟会轻易相信了自己,太后相信了身为一介罪民的自己!
    可是那一瞬间,听到苏探微要被打进昭狱,她不知是该喜极而泣,还是该悲愤做结,亦或是懊悔恸哭,两行热泪沿着李岫晴遍布污痕的脸颊滚落,冲刷出道道清丽的白印。
    大理寺差役上前,一左一右将苏探微套入枷锁,双臂缚住。
    铿然一声,锁链圈住了两腕。
    苏探微一动不动,人仿佛成了一尊静止的礁石,只知望着太后。
    此际太后的脸上,再没有风花雪月时的温柔狎昵、狡黠依从,仿佛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是臆想之中并不存在的温情。
    只有他在这种蜜糖幻象里,沉溺、沦亡,一晌一晌。
    他仍然没有动,又是清脆一声,双脚的踝骨也套上了铁锁。
    姜月见察觉到那道浓烈的视线,一直未动声色地存在于自己身边,她迤逦细长的远山眉从中蹙起,面色不虞。
    想到了什么,太后转身道:“封了他的口,哀家不想再听他说话。”
    “是。”
    于是苏探微连嘴也被贴上了封条,再也不能张口。
    几人将他五花大绑,就此押解而走。
    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随脚步发出一道道清脆的撞击声。
    路过姜月见时,他的头向后回着,目光似乎仍然眷眷地停留在太后身上,不愿相信,不愿离去。
    直至身影消失不见,李岫晴瞥见,太后娘娘紧绷的肩仿佛微微一松。她不懂。
    姜月见转眸,对她和悦而笑:“他果真是个这么可恶的男人?此案细节,哀家不想再公开审理了,同为女人,哀家知你不易,翠袖,带这位夫人去偏堂就座,哀家有些话要单独询问。”
    大理寺庭审结果,可谓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两个时辰,便传遍了都城。
    谁也没想到,这昔日太后娘娘近前的红人,瞬息功夫,便已锒铛入狱,快得教人猝不及防。
    接着又有流言,说太后娘娘从医学世家叶家选中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太医,已单独侍疾多日。
    此则流言一出便不难猜测了,这女人,也有见异思迁,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太后娘娘只是犯了一个天底下男人都极有可能会犯的错误。
    只是没想到,那苏姓起居郎花期竟如此之短,良宵几度,便悄然殂谢,如今,人便恰似一片落叶,被太后娘娘随手拂卷,抛之如敝履。
    至于那将苏探微扯下马的女人,则受到了太后娘娘的接见与重视。
    这不足为奇,太后娘娘一向对女子的权利非常维护,当年提议为先皇选妃的奏折,都是由中宫之主一手压下的。
    这个姓苏的触了大忌,前尘还没断干净,一屁股烂债,便敢招惹太后娘娘,看来从今往后是不会复宠了,于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哪怕是素昧平生,这会子也一人一本奏折开始跟风参他。
    反正天下闲来太平无事,连哪个官员宠妾灭妻都能被放进十几本折子里说道说道,更别提这事儿还涉及太后。作为被蒙在鼓里的一方,太后娘娘想必心怀不忿之气,正要惩治苏探微,有了这些添油加醋和干柴,这把火只能烧得更旺些。
    姜月见没先看到这些奏折,楚翊先看到了。
    大理寺发生的事,他自然也早就听说了。
    可他实在不能相信,一直陪伴自己的苏探微会是这种人。
    苏探微虽则偶尔烦些,禁锢了他的自由,但人格上风恬月朗、冰清玉粹,这点楚翊是知道的。再说那个姓李的女人,实际也就红口白牙,除了证词什么关键的证据都没有,母后怎会糊涂,听信了她的话?
    不济,也该调查苏探微耒阳老家,多几个人前来佐证,方能定案啊!
    楚翊正要去问一问,母后这是怎么了,从前她可不会这般糊涂的,她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兼听则明,怎么到了苏哥哥的身上,她就变傻了一样?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时已入秋,天气日渐转凉,潦水尽而寒潭清,飞雁高振,一帘淡云如挂在坤仪宫巍峨屋脊的鸱吻之上。
    楚翊快马当先地不打招呼闯进了内帷,碰巧,正撞见侍候母后床榻下,正在优柔打扇的惨绿少年。
    叶骊身形羸弱,面白如粉,不凑近了,打老远外一瞧,恍惚间竟真有几分苏哥哥的感觉。
    只是,楚翊靠近了些,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完全无法和苏哥哥相比。
    说不上来,就觉得,苏哥哥身上大概没他这种阿谀自贱的气息。
    赤金色纱帘幔帐从金钩里被扯落,平整地放下,伴随叶骊的打扇,香帘簌簌,隐隐露出里头云枕高堆、锦被横卧的轮廓。
    楚翊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声,当他走近时,叶骊便察觉了,太医惊奇地回眸过来,看是谁如此大胆,敢不经传话便打搅娘娘午睡,猝然发觉是陛下,连忙停了摇扇的手,伏地乞求恕罪。
    少年指骨修长,匀亭白净,是一双多年浸泡药材的双手,很美观。
    其实他比苏探微,更像一个称职的太医。
    楚翊悄没声息地停在母后床前,吸了吸气,“母后。”
    姜月见没有反应,似乎睡着了,没有听到。
    楚翊攥紧了拳,咬咬牙,拉高了声音:“母后!”
    姜月见这才被他吵嚷醒了,不禁呓语一声,双臂打直,躺着伸了个懒腰,呵欠着道:“皇帝怎么来了?何事?”
    楚翊的脚尖撞在叶骊的腿上,极其不高兴地嚷:“朕不相信苏哥哥是坏人,你让朕重审,朕要亲自查清原委!”
    作者有话说:
    楚狗啊楚狗,你真是该啊,让你骗她,让你骗。
    第61章
    暗室不见天日, 漆黑的甬道里遍布湿冷阴森的空气。
    监牢外一盏油灯,擎在一滚圆铜盘上,燃烧着星点的火焰, 发出苍白光晕。
    室内一片沉寂, 苏探微的脊背贴向身后冰冷的青砖,一股幽寒的气息沿着脊骨经络窜入四肢百骸,无比刺麻。
    曾经坐在太和殿上俯瞰日月, 在战场上杀人如刈麦,也曾悬崖走索, 坠落深渊的男人, 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沦为大业的阶下囚。
    想来实属可笑。
    一串明晰的脚步声响起,苏探微耳梢轻动, 有人提着灯笼, 跟随牢头进来了。
    伴随着光芒亮起, 苏探微从乱发掩映之下抬起眸。
    灯光照见来人的脸, 满是震惊和心疼之色。
    师父。
    老太师急忙找牢头拿了钥匙,咔嚓一声,钥匙入扣,将牢门打开了。
    老太师疾步而入,从乱糟糟的草堆里, 把苏探微扶起。
    牢头叮嘱:“只有一刻钟的时辰, 长话短说, 老太师, 您莫教小的为难。”
    微生默转过去, 连连点头, “哎, 好,好,有劳了。”
    等牢头脚步声转弱,完全消失,老太师将苏探微从湿滑黏腻、遍布青苔的地面挪到石床上,铺满干草的石床上尚有一分睡后的余热,头顶有一扇斜开的壁窗,但因为时值早晨,天色不亮,又背着光,这扇窗仅能说是聊胜于无。
    老太师将苏探微浑身上下打量,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尚未用刑。陛下……昔玦,你怎么不同太后娘娘说明实情呢?”
    这昭狱有全天下最恐怖、最教人毛骨悚然的刑罚,只要用上一两道,都至少一个月离不开床。传闻中,昭狱冤假错案常有,每一个入狱之人,无论是否有确凿罪证,都会被先打五十杀威棒。
    昨日听说苏探微入狱,太师人在城外回不来,干干地徘徊了一整晚,不曾合眼。
    幸而今早入城,敢在天刚亮打点好了昭狱,得以入内。看来是还没来得及对苏探微用刑。
    老太师口吻焦急:“这样,一会儿我同高三郎说说,就算是倾家荡产赔进去,也不能教他对你用了刑。”
    苏探微扯着薄唇,眸光泛冷。
    笑意未达眼底。
    老太师道:“昨日大理寺公堂,或许是没有机会。这样,一会老臣便入宫,亲自向太后禀明事情,此事全然是子虚乌有,欲加之罪。昭狱这是什么地方,多待一刻,便多一分的危险。”
    微生默等不得了,他立刻就要去,但没等到老太师起身,他的一臂,便倏然被反掌扣住,动弹不得。
    对方用了内劲,强行挣脱只怕脱臼。
    老太师目如铜铃睁得老大,因为这个弟子实在油盐不进,跺脚急得脸红。
    “这又是为何?昔玦,你可曾考虑到,你都身陷囹圄了。你还不让说,要瞒到什么时候?”
    苏探微轻轻一嗤,似是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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