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贪婪上不得台面,她不怎么看得上。只是如今婚事未定,不可节外生枝,她便也纵着她摆长辈的架子。可她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面人儿,谢氏来讨画,她自然是要亲自送去——承辉苑尽在顾昀的掌控之中,无论是顾明珍的小心思还是谢氏的贪欲,她只需让他的人瞧见,让他心里有数便是。
    他是一位有志向有野心也有手段的郎君,晏安宁挑中他,也是瞧中了他这一点。
    这样的人,日后成了亲,大事小事他都会心中有数,只要他不装聋作哑,晏安宁也不介意让谢氏和顾明珍占一时的小便宜。
    *
    侯府,正房。
    “这次的事,实在是麻烦小叔了。”
    在一众庶子庶女面前不怒自威的马氏此刻面带温和的微笑,看着右手边一身绛紫长袍的顾文堂。
    顾文堂面庞平和,淡笑着吃了一口茶,才道:“二嫂不必见外,马家兄长也只是一时不慎卷入了那险事中,两家本是姻亲,互相帮扶也是应该。”
    娘家兄弟险些出了事,马氏连着几天都没怎么睡好,是以顾明珍四处显摆才招了她的眼,引来责罚,倒不全是为了庶子赢过了嫡子的事情。
    好在如今雨过天晴,马氏的一颗心总算能放在肚子里了,她看着这位不苟言笑的小叔子,难得存着感激,大着胆子想帮他说一门亲事:“小叔如今掌着权柄,夙兴夜寐实在辛苦,不若早些娶个知冷知热的人儿进府,也好让太夫人安心,自个儿的日子过得也舒心些。”
    顾文堂闻声不置可否,眼眸沿着茶盏边缘随意地逡巡一圈,落到了楠木桌上摆着的五蝠络子上。
    “这络子倒是打得精巧,是二嫂哪个女儿孝敬您的?”
    听他扯开话题,马氏心头无奈,却也知她不如太夫人的话有分量,且这位显然也不是个听话的人,不然不至于耽搁到今日都不成亲,只好顺着他的话接道:“是三丫头做的……”
    一边的沈嬷嬷却掩嘴笑:“都是一家人,夫人怎么还在三老爷跟前说瞎话?三姑娘若是能打出这么精巧的络子,夫人也不用日夜忧心她的婚事了。”
    马氏扫了她一眼,虽有些不悦,却也知沈嬷嬷是不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在小叔跟前得了抬举,只好笑道:“这手笔一瞧是晏家表姑娘的,这丫头心善,多半是捱不过三丫头的央求,辛辛苦苦做好了不留名地送到我这儿来。”
    顾文堂颔首,并未多言。
    马氏却像是又找到了立足点,笑眯眯地道:“说起来,咱们家的五少爷等秋闱张了榜,大抵就要求娶这位表姑娘了。小叔你这个做长辈的,也该上上心,总不能事事都要落在侄儿后头。”
    顾文堂没料到马氏现如今也得了母亲那等乐趣,随意说些什么事都能攀扯到他的婚事上,不免失笑。
    他慢慢地放下茶盏,想起那一日路过东边瞧见的那一幕,忽而道:“被侄儿赶在前头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不着急,嫂嫂若是急着作媒,不若便想将这个中意的儿媳妇娶进门,日子也能更热闹些。”
    ……
    这一日实然又到了每月初一晏安宁出府查账的日子,晏安宁随着姨母一起去给马氏请安,顺便讨要出府的令牌。
    她毕竟不是和侯府沾着血缘的亲戚,是以马氏对于她每月出府的事并不阻拦,每每来求见,态度也还算和善。
    到了正房的门口,马氏身边的婢女迎荷一瞧见晏安宁,就神神秘秘地拉着她的衣袖到:“表姑娘来得可巧,方才正听见夫人向三老爷夸赞您女红了得呢……”
    晏安宁心中一跳,还未说话,江氏眼里的笑就快要溢出来:“当真?”
    当即就一副要拉着晏安宁进屋求见的态势。
    在江氏眼中,顾文堂是长辈,又位高权重颇负盛名,若当真能在他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哪怕只是三言两语的抬举,求娶安宁的人家的门第就会水涨船高许多。最终即便还是要嫁入侯府,那也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可晏安宁心里却发怵。
    她曾见过顾文堂一面。
    那人的一双眼睛似鹰隼般锐利,所有的小伎俩小招数在他面前仿若都无所遁形——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她为了接近顾昀,装作喜欢地尝了一道她极为害怕的菜肴,在厅堂里还是一派云淡风轻,可出了门一转头,就开始翻江倒海。
    偏偏这样的狼狈姿态被路过的顾文堂撞了个正着……
    现如今,她再也不必违逆自己的心意委屈自己的胃口去讨好他,反倒是他来想尽办法讨她欢心要更多些,可想起这一桩事,想起顾文堂那时看她的眼神,她还是觉得十分尴尬难堪,本能地不想去见到这个危险得令人心悸的男人。
    屋内珠帘晃动,似乎有男子的脚步声在靠近。
    晏安宁无暇去想其他,下意识地拉着姨母的胳膊躲进了一边的茶水房中。
    顾文堂阔步而出,淡漠的眼神毫无目的地扫向四周,只来得及瞧见右手边的门槛上方,晃荡而过的长裙裙摆。
    那裙摆上用滚了金丝的线绣着繁复的纹样,一闪而过的当空,其上的睡莲却在清晨的光影中栩栩如生,仿佛活了过来似的。
    作者有话说:
    顾相:谢绝二嫂催婚,有时间不如自己再当一次婆婆
    笙笙:?你最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第4章
    对于这回的避而不见,晏安宁给出了借口——她这针线活毕竟是打着顾明珍的旗号送到马氏眼前的。纵然马氏心中有数,还在顾文堂面前提起,可她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承认,否则,这回的忙就算白帮了。
    江氏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心里却很是遗憾。
    她的安宁这般好,却要被这些俗人挡了前程,实在是不值。
    晏安宁却觉得神清气爽,尤其是出府后清点了账目,发现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位掌柜都还算能干,今年的盈余比之去年又要高上一大截后,一连几日,她脸上都洋溢着挥不去的笑意。
    仿若是为了让她更高兴些似的,没过几日,官府报喜的差役也上了门。
    顾昀中举了。
    不仅中了,且还是头名解元郎。
    一时间,承辉苑那头个个喜气挂上了脸,听闻素来抠门的谢氏都出面给下人们发放了不少赏银,正院那头亦有赏银发下来,只是里头服侍的人的面上,笑意就没那么真诚了。
    顾昉不出意料地落第了,作为没有爵位继承的嫡次子,一身闲差毫无建树的阳安侯亦没有什么恩荫能传给这个儿子。
    而今庶子上进年少中举,竟是隐隐有东风压倒西风的势头——五少爷的前途或许比不过继承家业的世子,却是实打实地压过了二少爷的,就连阳安侯听闻消息,也当着众人的面将庶子狠狠夸赞了一番,还扬言要大摆宴席,很是春风得意与有荣焉的模样。
    是以怨不得谢氏尾巴翘上了天,连府里伺候的下人,个个也都对谢氏这一房越发恭敬谄媚起来。
    江氏也很高兴。
    先前谢氏与她私下里商议两家的婚事,定的便是昀哥儿秋闱过后便提亲。她原料想昀哥儿年轻,兴许这回中不了,没想到一举成功,还是解元,这下子倒是让她对这个小辈越发满意起来。
    她暗地里对晏安宁道:“等亲事定下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晏安宁佯装红了脸,云鬓轻堆,其间斜坠一支流苏凤钗,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凤钗是揭榜那一日顾昀派人送过来的,算不得特别名贵,但胜在精巧别致,与她平素的衣裳也算相配。
    巴巴地在这一日送来,不免带了些别样的意味,恍若是要安她的心,许下些不论贫贱富贵都愿求娶的诺言似的。
    于是晏安宁立刻就将这凤钗戴了上去,她想,她苦心谋划了这么些年,安稳的日子终于就在脚下了。
    她隐隐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是期待与笃信。
    *
    这一日的天,近乎妖异的晴朗。
    晏安宁窝在江氏的屋子里和姨母闲话了大半日,扶着招儿的手回到自个儿屋里,却见窗外原本明媚的天气瞬间昏沉了下来。
    她清点箱笼的手微微一顿,望着屋外的天色,轻声启唇:“多掌几盏灯吧。”
    招儿面色凝重起来,依言带着盼丹手脚麻利地将屋里能掌灯的地方都点上了灯。
    恍若是为了应对她们的如临大敌似的,外头忽地下起了雨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雨点便大到砸在窗棂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晏安宁面色黯淡地由着人服侍梳洗,这时一声惊雷恍若在头顶上方炸开,她的脸笼罩在不算昏暗的烛火里,长长的睫毛微颤。
    柔白细嫩的手按在心口,伴随着一道道雷声,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心口似的,沉重得难以呼吸。
    招儿在一边看得心疼,忍不住上前搂住了晏安宁,眼角微红。
    她是晏安宁从晏家带来的丫鬟,她知晓,主母就是死在了这样的一个雷雨夜里。
    是以自打幼年起,姑娘就很怕这样的天气。刚到侯府时,江氏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抱着她哄她入睡,后来晏安宁大了,不忍再让身子不好的江氏忧心,便谎称吃了郎中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事实则并非如此。
    轰隆隆的响声中,有人影沿着抄手游廊在雨幕中穿行。
    是大厨房的厨娘刘瑞家的。
    刘瑞家的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外道:“姑娘,这是五少爷嘱咐奴婢送来的安神汤。”
    今非昔比,五少爷不仅中了举,还在相爷和侯爷跟前得了脸,是以承辉苑有什么差事吩咐,如今大厨房也都是紧着来。
    晏安宁并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样的狼狈的态势,只是隔着屏风道了谢,盼丹从刘瑞家的手里接过食盒,给了赏钱,后者便笑眯眯地走了——雷雨天的走一趟,能得两边的赏钱,是再舒服不过的差事。
    盼丹将那热腾腾的汤药摆在晏安宁面前,她微微垂眸,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在顾昀眼中表演得像个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但她也并非大包大揽,亦会露出一些小女子的柔弱和无助供他施展自己的能力。
    自打顾昀知晓了她有雨夜心神不稳的毛病,便每每都会提前嘱咐厨房做好安神汤,一次不差地送来,倒也还算上心。
    “五少爷送过来的,姑娘便趁热喝了吧。”招儿眼中也有些欣慰,姑娘这些年一路走来不容易,如今能得五少爷看重,事事放在心上,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晏安宁接过药碗,尽数喝下,也不知缘何,今日这安神汤的效用似乎格外好些,不消多时,她便觉一阵困意汹涌袭来,整个人便靠着招儿的肩睡着了。
    ……
    不知何处一阵抽抽噎噎的啼哭声,听来甚为凄惨。
    晏安宁眼前视线混沌,似乎在前行,身子却歪斜无力,脚下的路都看不分明,恍若是吃醉了酒似的难以自控。
    她睫毛颤动着,努力想看清当下的情形,这才依稀瞧见阳安侯府的门前挂上了雪白的孝帐,一众女眷头上戴了白花,两眼红肿,面色憔悴,神情中难掩落寞。
    她屏了呼吸,想上前去问究竟,眼前的景象却不等她反应,兀自变了面容。
    朱红嘎吱嘎吱停在一户门前,凤冠霞帔的年轻女子被搀扶着上了喜轿,原是大喜之事,新郎家中却似乎静悄悄的,来往的仆妇脸上也无太多喜意。
    “热孝中成亲,到底是陋习,失了体面。”
    “可不是嘛,只不过,那位可等不得了。出了这样的事,再不给自己儿子寻条后路,夫人狠心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长舌仆妇在低声议论,新嫁娘脚步微顿,却并无多言,坚定地向着院内走去。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仍是没能抓住头绪,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新嫁娘坚定的背影渐渐模糊扭曲……
    观世音跌坐图下,保养得宜的妇人一派从容,脸上挂着和上头的观世音菩萨如出一辙的慈爱神情,口中的话却咄咄逼人。
    “你嫁入顾家已近三载,尚无子嗣,按七出之条例,原可休了你便是。只昀儿念你孤苦无依,不忍如此,你也应为他着想,而今他金榜题名,又入内阁,你这般商贾出身的女子如何相配?不若自请下堂,以妾室之身服侍昀儿,尚能保全体面和情分。”
    堂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一旁的男子。
    那人戴着簇新的乌纱帽,绯色袍,补子绣着四品的云雁图,清隽的面容多了几分沉稳。见她望过来,从来深情的眼神却下意识躲闪,不敢直视。
    又有什么人在她耳边歇斯底里地尖叫。
    “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妇,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敢勾引五爷?”
    染着金凤花汁的指甲钳住了她的下巴,她咬紧了牙关不肯就范,苦涩的药汁却仍旧毫无阻拦地灌进她的喉咙,呛得她如同溺水的人一般,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清明的视线如同被血色侵染了一般,一点点失去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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