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宁于是也跟着她屈身道:“相爷。”
    闻声,原本惊慌失措的顾明珍倒像是突然有了主心骨。
    她忽地掩面啜泣,委委屈屈地抽噎:“三叔,此事不能怪我。我并不知晓这鸟儿是王爷寄养在我们家的,只因表姐她太过跋扈,竟然当着下人掌掴我,我一时气不过,才犯了糊涂……”
    她移开了手掌,左脸上有个鲜红的巴掌印,足以证明她的话。
    顾明惠闻言面色一变。
    当着外人的面,顾明珍不想着先将此事遮掩过去保全一家人的颜面,反倒做出这等做派闹腾,不是摆明了欺负安宁这个外姓人吗?听闻三叔一向最重规矩,说不定会因此重惩安宁……安宁在府里,本来就过得够艰难了。
    平心而论,顾明惠觉得自己并不算勇敢,可此事好友是为了给自己出气才闹出来的,她没法子坐视不理。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准备大着胆子向顾文堂开口。
    却有人暗暗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意外地看过去,迎上晏安宁沉静如水的眸子,似乎在示意她稍安勿躁。
    而顾文堂听了顾明珍的一番话,目光在那巴掌印上停留了几息,便移到了晏安宁右手通红的指尖上。
    娇娇弱弱一小丫头,倒学那些市井泼妇动起手来,也不知这般用劲儿打了旁人出了气,自个儿的手会不会疼?
    这念头委实荒诞怪异,但顾文堂并未细想,只是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开口主动辩驳。
    顾明珍胸有成竹。
    她确实没怎么和这位位高权重的三叔打过交道,但再怎么说,她和顾明惠也是他的亲侄女,如今在外人面前丢了脸,晏安宁的把柄又握在她手上,只要稍一想,便知将晏安宁这个不知进退的表姑娘推出去才是最优选。
    晏安宁却在此刻望向她,淡淡道:“三姑娘说错了,这鸟从前是康王爷的,现下是我的。”
    顾明珍一愣,下意识就想说不可能。
    康王爷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会将他的鸟转赠给她?
    可念头刚一闪过,便见那只绿鹦鹉猛地一抖翅膀,朝晏安宁飞过去。飞到近前,像是怕晏安宁嫌弃它,迟疑着没有飞到肩头,等到她伸出手,绿鹦鹉才咻的一下稳稳落在了美人的掌心,志得意满地叫:“姑娘金安,姑娘金安!”
    莫说是顾明珍了,就连康王爷也是看傻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兔崽子,几天不见,良心都给狗吃了!”对他也不见有这么殷勤小心过,怎么着,人生得漂亮连鸟也捧高踩低么?
    顾明珍瞪大了眼睛,看看颇为富态的康王爷,又看看玉貌花娇的晏安宁,眼神骤然间变得不屑:怪不得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五哥闹,原来是背地里勾引上了康王爷!康王爷这岁数,都能做她爷爷了!
    晏安宁一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抿了抿唇,看着纹丝不动的顾文堂,声音便低了下来:“相爷,未能照料好您赠与我的鸟儿,还请您责罚。”
    这下子,连顾明惠都在吸气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安宁竟然会和三叔有交情。
    顾文堂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震惊目光,淡淡地看了那丫头一副柔柔弱弱又无限委屈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
    如今,竟敢扯着他的虎皮当着一家子人招摇撞骗了。他若是不解释个清楚,恐怕他那好侄女也要用那种目光看他了。
    “你救了侯爷的性命,有大功劳,这鹦鹉乃康王爷赠与我,我又赠与你,现下自然是你的东西,无需向别人赔罪。”
    他在亭中石椅上坐下,终于开口询问:“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这一回,顾明珍还沉浸在震惊中,晏安宁也不习惯向顾文堂告状,是以反倒是率先回过神来的顾明惠冲在了前面:“回三叔的话,此事皆因三妹嫉羡我得了门好亲事,对我和我姨娘口出狂言,颇为不逊,安宁看不过她欺负我,这才一时没忍住动了手。”
    顾文堂扫了一眼这位眼生的侄女,淡淡嗯了一声。
    又看一眼被戳破了谎言一脸心虚的顾明珍,修长的手指反扣在桌上敲了敲:“你还有什么话要解释么?”
    顾明珍下意识就想反驳几句,可瞧见三叔饱经权欲的双目威严至极,那些耍小聪明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乖顺地低头认错:“是珍儿的不是,珍儿再也不敢了,还请三叔原谅我。”
    原本算的是亲疏有别,三叔又定然顾及顾家颜面,却不曾想晏安宁竟然借着父亲惊马的事情讨到了好处,在三叔面前有了脸面。纵然不甘心,这回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说到底,晏安宁也做错了,当着外人的面,三叔怎么着也会一碗水端平,一同惩戒。这么一想,顾明珍又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顾文堂站起身来,脸色显得很不好看。
    “你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素来学的是诗书礼仪,兄友弟恭,姐妹齐心。而今,却为了些许小事大动干戈,当着下人和外人的面失了世家姑娘的体面,若是传到外面去,顾家的家风和名声定然受损。是以,此次不可不惩戒。”
    他的语气异常严厉。
    “明惠,你身为二房如今的长姐,未能约束妹妹,罚你抄写家训十遍。”
    “是。”顾明惠咬了咬唇,低头应下。
    “明珍,你目无尊卑,挑衅姐姐,故意生事,禁足一月,抄写家训五十遍。”
    顾明珍不太甘愿地应了声是。
    好不容易从屋里放出来,竟然又被禁足了——罢了,总归她没完成姨娘的交代,说不定本来回去了就要禁足。这下子三叔罚了她,她又挨了晏安宁的打,顶着这样一张脸回去,姨娘总不好还惩罚她吧?
    “至于你……”
    顾文堂板着一张脸,似乎内心极为愠怒:“无论如何,也不该出手打人,实在是失了风范……”
    却见那小丫头闻声低下头,揉了揉眼角,纤细的柔荑移开后,眼尾似乎微微泛红,柔顺黑亮的青丝下,白皙细腻的颈脖也微微颤了颤。
    他声音微顿,看了一眼桌上绣了一半的绣品:“既然你绣工不错,便绣《楞严经》,献给太夫人吧。”
    顾明惠一听就着急了:“三叔,楞严经可是足足有十部,这得绣到什么时候啊?”
    这惩罚也太重了。莫说是绣,便是抄经,也得花上不少天的功夫。
    顾明珍的注意力却在太夫人三个字上。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文堂开口:“三叔,那安宁表姐是同我一样,在屋里禁足绣经文吗?”
    晏安宁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顾文堂不紧不慢地对上她的视线,微微噙起嘴角:“太夫人屋里有苏公抄录的楞严经孤本,无比珍贵,若显诚意,自然得去太夫人那边绣才是。”
    顾明珍瞪大了眼睛。
    她都一年到头不曾见过几回这位祖母,晏安宁这个受罚的人反倒能天天出现在祖母跟前,这哪里是受罚,分明是抬举她吧?
    太夫人出身高贵,名声极好,来往的女眷繁多,若是能在太夫人跟前服侍尽孝道,说出去可是顶有面子的事,就连婚事也会好说许多。可惜她们姐妹几个,唯有已经出嫁的大姐曾经在太夫人屋里养过几年……
    然而顾文堂却失了和她们解释的兴致,不等顾明珍再说话,便转身带着康王爷走了。
    康王爷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一心扑在新主子身上的绿鹦鹉,啧了啧嘴。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这一人一鸟,都是被美人的花容月貌迷了心吧,净干些寻常打死都不会干的事。
    “哼!你别得意,别以为你这样子,太夫人真能瞧得上你!”顾明珍满腔的怒火没处发,又不敢再在风口浪尖上惹事,便放了句狠话。
    晏安宁笑靥如花,眸光流转:“三姑娘再这么说下去,我不介意再打你一巴掌。”
    顾明珍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双手捂住脸,怒目而视。
    她看出来了,三叔就是觉得欠了晏安宁的人情,非要护着她。若是她再打她一巴掌,指不定三叔还要再给晏安宁什么好处……
    是以,她只能恨恨地咬了咬牙,扭头走了。
    晏安宁摇了摇头,回头看着那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瞧他方才开口的那语气,还以为他要将她禁足半年呢!没想到眼睛里进了小飞虫,揉了揉的功夫,居然听见他说让她去太夫人跟前……
    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
    顾相:小丫头,别人只关心你是不是泼妇,而我关心你打人手疼不疼。
    安宁:……哦,所以这就是你在一边看戏的理由?嗯……所以为什么让我去太夫人那里?
    顾相:懒得看你哭,你一哭我脑仁疼。
    笙笙(摔笔):难道您不能说您心疼么?
    顾相:成熟男人,怎么会心疼?
    安宁、笙笙:哦。
    第14章
    粉墙灰瓦,黒漆鎏金的匾额上书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寿禧堂。
    晏安宁立在门前,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太夫人在五年前从侯府搬到了毗邻的国公府,这寿禧堂她从未来过——或者说来过,却是前世她为了救姨母,寒雨落阶的天,她跪在大门紧闭的寿禧堂门口,苦苦哀求太夫人请大夫去瞧瞧她姨母。
    最终,太夫人派人去了。
    可惜那时,姨母腹中的孩子已经彻底无力回天,大夫尽心尽力诊治一场,也不过是保全了姨母的性命罢了。
    有婢女撩着帘子出来,笑道:“表姑娘来啦,快进去吧,太夫人等着呢。”
    晏安宁回神,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进了屋。
    ……
    秦太夫人已年过六旬,满头的银丝,此刻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戒指,捧着茶盏喝茶。听见动静,她放下手里的茶盏,朝晏安宁看了过来。
    因年岁在眼角生出来的皱纹并未使她面目可憎,反倒更添从容气度,满屋子年轻貌美的婢女在她身边都被显成了庸脂俗粉。不笑时面容冷峻,威严迫人,一眼便知是做惯了上位者的人。
    晏安宁上前行礼。
    太夫人便笑着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见她穿了件大红色织金宝瓶纹褙子,年轻娇艳,明眸皓齿,白皙的面孔被衬得比初雪还纤尘不染,便称赞道:“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一笑起来,脸上的神情便变得生动温和,颇像变了个人似的。
    实然两人算不上熟络,晏安宁甚至怀疑太夫人在今日见她之前,大抵已经不记得她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长什么样子了——左右她在侯府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连马氏都不在意,太夫人便更不在意了。
    她还记得自己初入侯府时给太夫人请过安,不过也就那一回。她姨母是侯府的妾室,平日里要说请安也是和身为正室的马氏打交道,至于太夫人,除非逢年过节要办家宴,这些儿子的妾室才会按着礼仪规矩依次进屋给她请安。
    饶是如此,此刻的秦太夫人讲起她姨母的语气仍旧熟稔。她关切地问:“听闻你姨母有身子了?胎像可还稳固?”
    “胎儿很好,只是大夫说姨母身子弱,需多卧床静养,免得不小心动了胎气。”
    太夫人微微颔首,命身边的秦嬷嬷开了库房取些补药来,让晏安宁带回去给江氏用,道:“那便安心养着,平日里也无需去给夫人请安,若是夫人那头不同意,尽管来和我说便是。”
    晏安宁笑了笑:“夫人向来体恤几位姨娘的。”
    她心里明白,这话不过是太夫人瞧在她救了阳安侯的面子上说出来给她体面的,可她若真不识好歹仗着这一点去帮姨母挑衅马氏正室的威严,第一个出来惩治她们的便是太夫人。
    顾家算得上是多子多福,这个时间她姨母有了身孕,身为父亲的阳安侯或许还会喜不自胜,并暗暗自得自己老来得子,可太夫人显然就不会那么在乎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妾室之子。
    闻言,太夫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满意。
    她知晓三儿子这般是为了让她抬举这小姑娘,毕竟这回是顾家承了人家天大的恩情,没有不知恩图报的道理。可反过来说,顾家也养了这小姑娘近十年,若是挟恩不知进退,那便也不是什么值得抬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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