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只余下她们二人,晏安宁一早就备好了干净的衣衫,到这时,不免也微微红了眼眶,坐在床榻边柔声让她换一下。
    因她知晓贺祁的为人,实然她方才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给白彦允做了心理建设,但此刻,自己反而有些不敢开口了,挣扎了几番,才面露踟蹰:“方才……”
    白九娘换好了衣衫,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见状猜出晏姑娘想问什么,她惊魂未定,但还是不忍看她这副全写在脸上的不安内疚,于是忙拉了她的手,低声道:“他并未得逞……”
    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都同她仔细说了一遍。
    晏安宁怔了怔,面上强自镇定的和善笑意终于变得真切,心间仿佛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松快。
    她知晓贺祁是个什么货色,但往日里她没力量同这样的人抗衡,后来或许是有了,但总也固执地埋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总觉得这些事情总会有能人来解决的,直到今日这漩涡将她身边的人牵扯进来,她才一阵后怕。
    依贺祁的性格,白九娘今日打伤了他试图逃命,若他们未及时赶来,她的性命定然是保不住了。
    这一点,她脖颈上仍旧明晰的勒痕便是明证。
    又哪里有什么理所当然甘当罗刹的救世之人呢?
    前世的白无常,也不过是历经了丧妹之痛,不得不执着于仇恨用冷漠无情来武装自己的少年罢了。
    还好,这一世,她误打误撞地同白家兄妹结了个善缘,终是没有让花儿一般年纪的白九娘命丧那登徒子之手。
    ……
    白彦允立在门外,僵直得像个木偶人。
    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内打开,他迎上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张了张唇,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那美人面上浅淡的表情变得生动,弯起的唇角最后变成了直达眼底的笑容,冲他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他才像被拉满的弓弦一般,连连退后直撞上身后的廊柱,俊朗的面容上才出现一个又哭又笑的滑稽表情。
    虽然在马车上听了晏安宁的一番话,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里祈祷着只要妹妹能保全一条性命便好。可真冲进那屋内,看见里头凌乱的场面和妹妹满眼含泪的样子,他的心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着,几乎忘了该怎么跳动,一阵阵无名的疼痛就此钻入他的肺腑,无休无止。
    他自知亏欠妹妹颇多,知晓中了进士以后,实然想得最多的便是要为她择一门好夫婿。若真是出了事,他作为亲人自然不会对她有任何的瞧不起,可读的圣贤书越多,里头的字里行间却都写着世间人会如何看待遭受了不幸的女子。
    幸好,幸好。
    白彦允很快恢复了面相上的从容,对着晏安宁长揖一礼,诚挚道谢。
    “九娘今日受了惊吓,白郎君还是早些将她带回去歇息吧。”晏安宁侧过半身没受这个礼,垂眸淡然地笑了笑。她当日收拢下白记糕铺或许是看中了其中的利益,但这段时间走动的情谊是真切的,今日救了白九娘,也并未存半点挟恩图报的心思。
    不过,想起前世这个温和有礼的少年郎最终变成了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和欲望一般执拗地做着孤臣的模样,她到底叹了口气,道:“贺祁的事,顾相爷会看着处理的,日后,定然也不会再让这等宵小近九娘的身。今日的事,错不在你,你也无需太过苛责自己,殿试在即,白郎君尽心准备一场,说不定便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士农工商,商毕竟是下乘,若要保全家中产业妇孺,白郎君这样的栋梁之才还是应报效朝廷,有了功名利禄,便能保全想保全的人了。”
    白彦允默然。
    他从来钦佩当朝首辅顾文堂的治世之才,可今日瞧见了,他的目光反而落在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身上移不开。他不过是个小小进士,倒被她说成朝廷栋梁……
    或许是他这副皮相迷惑了她吧。
    白彦允沉重的心情莫名便像拨开了阴霾的云层,目送着那女孩子说完这番话便提着裙子离去的背影,耳边是她软糯娇俏的声音在回响。
    今日相见,不再只是一个纤弱的背影,或是隔着象牙点翠屏风影影绰绰的轮廓,却原来,这女子生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丽温柔,却又是那样的有才华有胆魄有手段。
    先是仅凭他的口述便能画出一副同贺祁生得有八九分相似的画像,然后迅速地得到了有效的信息,还从中精准甄别出了最有可能的一个。对着窘迫的九娘,她又是那样的细心,若没有她,他这个做兄长的恐怕也只能对着最关心的那个问题,心像油锅一样地煎熬着吧。
    这样的女子诚心的建议,他自然会听进耳中。
    确实,倘若今日他是如顾相爷那般的高官,贺祁这等人又怎么敢招惹他妹妹?他看得分明,那厮对着晏姑娘也露出了那等下流的神色,只是当时离得远未曾有机会让他揍他一拳,顾相爷倒是来得及时。
    这般想着,忽见妹妹白九娘穿着晏姑娘的斗篷出来,他忙迎上去,笑道:“走吧,我们回家。”
    白九娘的鼻尖一下子就变得酸涩起来。
    “好。”
    ……
    辞了白彦允,下了石阶,晏安宁的步子便逐渐变得轻快,提着裙子朝着合欢树下那高大昂藏的身影小跑着过去。
    日影错落,顾文堂负手立在树下,枝头有初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肩头,他似未察觉,正垂眸沉思,听见她急切的脚步声,便微仰起头,露出清隽的面容,沉凝的眉目变得疏朗,眼角眉梢渐次染上层层笑意,乍看之下,倒比这三月的春光更让人目眩神迷。
    “跑得这么急,像什么样子?”他望着她,口中在责怪她不守礼数,可神情分明是愉悦的。
    若不是还有外人在,晏安宁真想凑上去在他面颊上亲一亲,看这人还能否装得端方正直。
    这念头闪过,晏安宁自己先怔住了,未曾料到自己如今这般的……不知羞。
    “回府吧。”
    他显然也不想再继续在此处逗留了。
    晏安宁带着护卫强闯这宅子,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若是惹来了京兆府的注目,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闻言,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这时白彦允扶着白九娘过来了,她听闻了晏安宁一路帮忙的事情,感动得不行,当即就想给晏安宁跪下道谢。
    她吓了一跳,冲白彦允使了个眼色,好说歹说忙劝住了,她便松了口气,匆匆跟着顾文堂离开了。
    ……
    贺祁置办的这处宅子在闹市之中,平日里自然不是什么歇脚的好去处,可做起不轨之事来,却是很能掩人耳目。
    晏安宁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一条缝往外看,也是不免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
    若是一来一回耽搁些功夫,只怕真只能给白九娘收尸了。
    顾文堂听她说了白九娘稳住贺祁的一番作为,倒也是有些意外这女子的不同寻常,只是今日这姑娘像是话匣子打开了似的,说起白家兄妹来滔滔不绝,他起先还耐心听着,渐渐地就不愿再听。
    “安宁。”
    她抬眸看他,像是在问怎么了。
    她视线中的面孔忽地放大,却是这人倾身过来,用唇舌把她的檀口堵得满满,纠缠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笑道:“我近来这样忙,好不容易同你独处,不愿再听旁人的事情了。”
    她简直被他亲懵了,不知晓这人怎么就变得这样不正经,讷讷道:“你若是不想听,同我直说不就得了……”
    真是阴险狡诈。
    只是那吻格外的温柔缠绵,他望着她的样子也让人动容,晏安宁就顾不得生气了。
    顾文堂含笑看着她,便见这小姑娘忽地从荷包里拿出一方圆鼓鼓的锦帕,展开一看,却是他方才那碎裂在地上的白玉腰佩。
    他不由皱了皱眉心。
    没等她说什么,便将那锦帕搁置到一边,仔仔细细地翻看她的两只手,见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瞧着才微微松了口气。
    “碎了的东西,捡它做什么?”
    她却自有一番歪理邪说:“这是三叔的贴身物件,怎么能遗落在外?若是哪个姑娘捡到了,非说和三叔您有私情,那您为了规矩体面,岂不是就要把人迎进府里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顾文堂不免失笑,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哪里会这么容易被赖上。
    “规矩体面是用来约束比我地位低的人的,倒不是让我作茧自缚的。”
    这句话让姑娘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震惊和不知所措,旋即便听她轻哼一声,扭进了他怀里,声音软软糯糯:“……那,若是我拿着这东西,非要赖上顾相爷呢?”
    顾文堂怔了怔,霎时间眼中乌墨翻滚,俯首看她秋水般清澈明亮的双眸,装出一副无奈叹息的样子:“你这样狡黠,若遇上了你,我便只好自认倒霉,三书六礼,将你迎进门做夫人了。”
    他真是越来越会说情话,晏安宁还来不及害羞,下颌便被那修长如竹的手指擒住,他俯下身躯,呼吸热烈地吻她。
    这一次,倒比方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要让人面红心跳,腰骨发软得多。
    ……
    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她躺在他膝头,听他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与那位白举人,很熟?”
    殿试还未过,到底不能称白彦允为一声进士。
    晏安宁正迷糊着,有问必答:“今日第一次见啊。”
    顾文堂没说话,他只觉得,那位少年人瞧安宁的目光,算不上纯净。
    但这也并不是值得他放在心上的事情。
    他指尖玩弄着她的一缕青丝,问:“晏家的那两位妈妈,你怎么还留在府里?”等过几日闹起来,场面会不太好看,他本是打算给她们一个教训便将人赶走,却听徐启说晏姑娘有意将她们留下,倒是一时拿不准她的意图了。
    想起这两个碍眼的人,晏安宁也不免轻叹一口气,却道:“三叔,我有打算的,您不用担心。”
    她知晓他是怕她将来在她们面前露了短,受晏家拿捏,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闻言,他便不再说这件事了。
    只是,想起他在长公主府留下的耳目传来的消息,神情便有了些许的沉凝。
    此事,倒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晏安宁心思细腻,见他好一阵不言语,便睁开了蒙着水雾的眸子瞧他,声音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软媚:“三叔,有什么事情么?”
    顾文堂垂眸看她半晌,想了想,还是握住她的手道:“确实有个消息该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顾文堂语气低沉地说罢那一句,却见怀中美人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懒懒道:“那这正好可以为三叔所用了罢。”
    闹市里转弯使得马车略有颠簸,他垂眸揽着那柔软的腰肢往里捞了捞,嗯了一声:“原还准备了些计策,倒不想竟有现成的把柄。”
    她似并不想多提这些人,转而问起贺祁来:“……三叔准备怎么处置他?”
    “绥远侯府还不到倒台的时候,现下,也只能小惩大诫。”
    区区一个贺家自然不算什么,但贺家同太后娘家陈家是亲近的姻亲,陈家手握兵权,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毕竟只是人臣,陛下没打算向陈家磨刀霍霍,他也不好先动手。
    小惩大诫?
    晏安宁却有些想笑,坐起来两指捻起小桌子上那碎裂的白玉玉佩,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怎么瞧着您没打算给他留情面呢?”
    这玉佩其实也沉手,顾文堂就这样直直抛过去砸击贺祁的脑门,就是把他敲成傻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顾文堂眉宇间无奈地溢出一丝轻笑来,捧着她腰肢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得承认,当时远远瞧见贺祁那混帐东西竟伸手想碰她,心口便有一股怒火直往上冲。
    贺祁之龌龊,他心如明镜。她却是最纯净美好的,那起子下作人,用那样的眼神瞧她,便是只是碰着她的衣角,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
    “行了,这事我会处理好的,白家人那边,也不会再受搅扰。”
    一些手段,说出来怕污了她的耳朵。
    晏安宁点点头,有些想说白彦允大抵会是个对他有用的可造之材,但想起方才他提起这人的语气算不上和善,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左右是不那么重要的人,没必要特地提一嘴给二人找不痛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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