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必担心,姨娘手里头且还有些体己呢。”
    晏婉宁抬眼看过去,便见是从前在正房伺候的一位嬷嬷——成氏离开得不太体面,只带了个丫鬟,其余的人皆被晏樊打发去了各处。
    这位袁嬷嬷同其余的两个嬷嬷求到她头上来,她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自然也要护佑一二,便央了爹爹,将人留在了她身边。
    “她的体己是她的,这是我的孝心,这是两回事。”对这样的说辞,晏婉宁却是不以为然,强硬地挡了回去。
    袁嬷嬷便与身旁的嬷嬷对视了一眼。
    那嬷嬷面中现出些无奈神色:明面上,姨娘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晏家主母,手里攒下的银钱,哪里是二姑娘这闺阁小姐能比的?且姨娘这回在大姑娘手里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若还穿着这么名贵的衣料招摇过市,那才真是想在庄子上过一辈子了!
    老爷最是心软,照姨娘的意思,待二人再见时,她定然是要以一副瘦如清竹,弱不胜衣的清丽模样来相见,好让老爷心生怜爱。唯有那样,或许才有挽回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话却不好同二姑娘点明,那嬷嬷正要开口,便见一边的袁嬷嬷笑道:“姑娘的孝心姨娘自然明白,只是先前少爷也刚命人送了东西过去,庄子上逼仄,姑娘非要送过去,怕是也放不下,平白糟践了好物什。”
    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不知缘何让晏婉宁变了脸色。
    半晌,才听她咬着牙冷笑道:“他倒是孝顺!”
    伺候的人皆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缘何二姑娘会对少爷有这样的情绪。
    这时,忽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张望,翠儿眸光一闪,认出是自己的妹妹,怕这当空这没眼色的丫头平白挨了姑娘一顿排头,忙悄声出去了。
    不多时再转还,眼里就现出了明显的喜色,低声对晏婉宁附耳道:“姑娘,有个年老的鳏夫上门来求娶大姑娘了!”
    晏婉宁怔了怔,旋即眉梢一挑:“当真?”
    “千真万确,奴婢听人说,那宋老爷还是跟着少爷一道时碰见了大姑娘,故而才动了求娶的心思……您说,这会不会是少爷有意为之?”
    闻言,晏婉宁眉眼间的怒气稍缓。
    若真是这样,她只知道算计前程的那好弟弟倒也算是为她和娘铲除了一个眼中钉了。
    不过,最要紧的是,爹爹那边怎么说。
    “那爹爹他答应了吗?”她忙抓住了翠儿的手臂,明眸中难掩急切。
    翠儿便笑了起来:“……说那鳏夫虽年纪大,又有众多子嗣,可却是家财万贯,声望显著……大姑娘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被退婚的丧妇长女,纵然占着个嫡长女的名头,却也是无济于事。听老爷书房当差的人说,老爷没有当场应下,却看得出对这门亲事是欣然的……”
    晏婉宁听罢,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自打这晏安宁回来,他们家中简直没有一日是安宁的。如今随意将她打发给一个糟老头子,远远地嫁了,也算是将这扫把星赶出家门了。
    到这儿,她才感觉心头那股恶气不再将她压抑得浑身难受了。
    连日的阴霾似乎有消散的迹象,晏婉宁一时心情大好,也顾不上去痛恨严家人对她的无礼态度了,轻仰着下颌吩咐道:“这天气倒是晴朗,走吧,去园子里逛一逛。”
    顺便走到她那自命清高的长姐面前转一转,好让她知晓,她没能嫁进侯府,回到江陵,又得了门多么“了不得”的亲事!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大姑娘,老爷请您去书房。”于妈妈笑眯眯地出现在东苑正房。
    经历过昨日的事情,她与晏安宁之间早不似从前那般和和气气的模样了,看着那样貌平平却力大无穷的冯穗,于妈妈冷笑的目光打了个转儿,又迅速移开了。
    晏安宁也懒得理会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但知她早已背主,此番这般殷勤来请她,定然是来者不善的。
    纵然昨夜顾文堂来了后穗儿便将她赶远了,但昨日父女间生嫌隙的事情发生在前,她那时守在外头,多多少少定然也听去了一耳朵,晏安宁到底不愿让这婆子看笑话,眸色淡淡地应了声,便带着几个婢女出门了。
    路上,听于妈妈目光闪烁地贺喜:“听闻今晨有个员外郎上门来求娶了,虽说岁数大了些,膝下还有几个儿女,但确实富甲一方。大姑娘这些年不容易,回头见了老爷,可不要好歹不分,千万别违逆老爷的心思驳了这门亲事才是。”
    招儿听着柳眉一竖,恨不得抬手就给那老虔婆一巴掌。
    晏安宁拦住了她的手,淡淡看面有得色的于妈妈一眼,颔首:“您说的是。”
    这下子,倒叫于妈妈到嘴的话不知如何开口了。她一头雾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听了这明晃晃的奚落却连步子都没有变速度的大姑娘:这大姑娘难不成真听不出好赖话吗?青春少艾的姑娘家,难不成真能因钱财看上一个年纪大还有许多儿女的鳏夫?
    倒是一旁的冯穗,听了那话后阴测测的目光便黏在了她身上似的,激得于妈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由此反而消停了不少,一路上再没有说什么讨嫌的话。
    晏樊背手立在卷草彭牙大书案前,晏安宁走进去时,便见他对着墙上悬挂的画像正在出神。
    画上是个少妇模样的美人儿,春眉水目,粉面朱唇,最难得是明眸间款款的情意,浓稠得让人仿佛置身于春日暖阳中,浑身都舒畅起来。
    晏安宁却微微有些怔忪。
    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会渐渐褪色,但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却是难以磨灭的。在她有认知的记忆里,便很少看见母亲用这样的目光看她父亲了。
    头一次,她觉得晏樊有些可悲。
    自诩深情在日日处理事务的书房中抬首便能看见亡妻,实则那神态动作却是他臆想出来的夫妻和睦……
    “父亲。”她淡淡地屈膝行礼。
    晏樊恍若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过来,脸上的悲戚也一扫而空:“坐。”
    将服侍的下人们屏退,他垂眉打量她片刻,问:“气色为何这般差?可是昨夜没睡安稳?”
    晏安宁扯了扯嘴角:“不劳您费心了,小事而已。”
    早就已经毫不遮掩地点破了他们毫无父女情分的事实,又何必在此刻装得父慈女孝?
    在昨日之前,其实连这样的虚情假意她都还会有些留恋,但如今,她已经觉得不耐烦了。
    长女疏离的态度深深地刺痛了晏樊,尤其是她顶着那样一张和江氏极为相似的脸,恍惚间晏樊觉得自己又被置身在那压抑得他喘不过气的环境里——他与江氏明明是明媒正娶,互定婚盟的夫妻,可婚后却不知缘何,越过,她就越像蒙着一层纱的神女,明明近在咫尺,却难以触手可及。
    明明是他的枕边人,他却觉得,他对她是那般的爱而不得。
    他自是不愿承认是他的过失,那时是如此,如今也是一样,于是面孔变得更加冷肃,将桌上的茶盏拍得极响:“混账!你自己立身不正,做错了事情,如今还敢跟为父摆脸子么?”
    “我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明示。”冷漠的神情仍旧如无可撼动的石头一般,毫无裂痕。
    晏樊冷哼一声:“想来你也听说了,宋员外上门要来求娶你,为父将你叫来,自然是要和你商议此事。你如此一副态度,是不愿意这门亲事吗?”
    闻言,晏安宁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恍若在重复方才的问题。
    晏樊自觉底气十足,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深深吸了一口气。
    “于妈妈是你娘从前的旧人,她的话,我自然也是要听几分的。昨日你从任家出来后,是否同一个外男私会了?你要时刻记住,你是晏家的大姑娘,怎可同那些市井之人往来过密?晏家的姑娘,只有高嫁没有低配的道理!从今以后,不许再见那人,否则,我一定打断那人的腿!”
    市井之人?
    晏安宁垂眸想了想,昨日顾文堂出现时,似乎确实是穿着不起眼的细布衣裳,通身也没有什么金玉饰物。彼时于妈妈正在被穗儿控制着,只怕是连顾文堂的模样都不曾看清,只能从缝隙里瞧出是个衣衫普通的男子。
    纵然知道她父亲是不知道顾文堂的身份,才敢对他这般肆意评价的,落在她耳里,到底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
    “父亲如此不赞成低配,怎么当年,还是昂首挺胸地娶了我母亲过门呢?”
    听着她讥嘲的话,晏樊几乎勃然色变。
    当年为了迎娶江氏夫人,晏樊在江家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江家因无后而没落,他的生意又渐渐有了大起色,他才在江陵城抬起了头,成为了人人都要尊称一声晏家主的人上人。发达之人最忌讳旁人提起他微时的窘状,晏樊为人也正是如此。
    可紧接着入耳的话,却让他诧异地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但不用您威胁什么,这位宋员外提的亲事,我答应了。”
    ……
    晏安宁扶着招儿的手出门时,便瞧见了张长了脖子朝里头张望的于妈妈。
    她面无表情地路过她身旁,于妈妈的面上显而易见地闪过一抹失望。
    屋子里风平浪静的,也未曾听到父女两个拌嘴的声音,难不成骨子里傲气十足的大姑娘竟然忍下了这口气?那她可怎么跟少爷交差啊……
    念头正急转着,却听那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多嘴多舌,穗儿,替我给这婆子掌嘴。”
    “是!”
    于妈妈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
    生生挨了两记穗儿使了大力气的耳光,瞧见晏樊簇着眉头撩袍出来,忙犹如看到了救星一般地去求他:“……老爷,老爷,奴婢也是一片忠心为了您和大姑娘啊,您快劝劝大姑娘吧。”
    晏樊却不大喜欢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婆子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求他,只为了少挨几个巴掌。
    看了看眉眼冷硬如冰的女儿,想起她方才的话,只悠悠叹了口气,毫无迟疑地挪开了步子:“……你是伺候大姑娘的人,无论姑娘做什么,在你眼里,都该是对的。”他平平淡淡的一句,毫无波澜起伏:“若你不是这般认为的,或许,我可以认为你是奴大欺主吗?”
    于妈妈腿肚子打了个哆嗦,狼狈地跪坐在地上。
    然而穗儿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搬弄口舌是非的老虔婆,晏樊刚一走开,她脆响的巴掌声就又在空气中响了起来。
    于妈妈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时:这大姑娘真是好狠的心肠,命人来给她掌嘴,却连个数都没给……这可真是恨毒了她!
    但心里头却是隐隐松了口气:瞧她心里头这般多的怒气,想来即便是应下了这门亲事,也是有诸多不情愿的。
    本就是低头给人做续弦的,想斗过那些个根基牢固的长子次子都不是易事,若再顶着脾气和宋员外过不去,日后的凄惨日子,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
    如此,成姨娘和少爷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晏安宁却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她只是极为厌恶,顾文堂那样儒雅随和的人,被于妈妈这种品行不端的人用来当算计她的筏子。
    她如此搬弄是非,无非是想看见她为了情郎和父亲大吵一架,父女俩更加生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晏家嫁出去的情形。
    但她,可不想让他被晏家的这些人无端攻讦。
    他们不配。
    ……
    晏樊书房门口的小插曲,正正落入寻遍了满园都没找到晏安宁的晏婉宁眼中。
    瞧见于妈妈被那力气其大无穷的婢女打得脸很快肿成了猪头的样子,晏婉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这位长姐,自打回了府就一副清雅脱俗如世外仙子般的模样,没记错的话,她这还是头一回在下人面前发火吧?
    看来,这门亲事她是当真十分不满意了。
    遥遥望着那张与她因血亲缘故有几分相似的脸,她的心头有说不出的畅快。
    算计来算计去,到底是一场空。即便是她娘一时失势,她也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失了才名,可到底,她的亲事还算是相配的。不似她,年纪轻轻的,便要去给好几个比她还年长的公子哥当继母。
    这时,袁妈妈在她耳边道:“二姑娘,热闹咱们也看够了,便早些回去吧。这大姑娘眼瞧着正在气头上,咱们还是别去触她的霉头了。”
    本来准备回院的晏婉宁闻言眸色冷了冷,轻哼一声:“我岂会怕她?”
    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的事情,晏安宁又不是没做过,她纵然是在她面前趾高气扬一回,以爹爹如今对她的看重,大不了也就是罚她禁足几天,有什么要紧?
    这热闹,还是看个完全才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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