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的女儿都是高嫁,说出去让人面子上有光。可她作为母亲,却是绝无可能让女儿嫁去这样的人家的。只可怜这姐儿自幼丧母,在一家之长的父亲面前没个说话的人,如今也只好将苦头都往肚子里咽了。
    心思流转间忽见一明眸皓齿的姑娘领着一位抱着七八个匣子的婢女进来,瞧那姑娘眉眼间与新嫁娘有几分相似,顿时就明白了过来——这大抵就是先前名动江陵城的晏家二姑娘了。
    “姐姐,您今日可真漂亮!”晏婉宁一面眉眼柔和地指使着婢女将匣子摆在桌上,一面笑嘻嘻地开口,言语做派之间,竟像真心祝福同父异母的嫡姐出嫁似的。
    吴大太太心头暗暗称奇。
    外头早有传言说这两姐妹不和,前些时日这晏二姑娘出了些丑闻,也有人说是晏家大姑娘故意揭穿的,怎么眼下看来,倒全然不像是那回事儿了?
    晏婉宁明显能察觉到,她进门时,穿着大红嫁衣,一脸含羞带怯地同吴大太太说话的晏安宁神色明显僵了僵。
    她的神色愈发柔和,静静地看着晏安宁那从来对她牙尖嘴利的婢女一脸戒备地打开她送来的锦匣,在瞧见里头时十数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时表情也怔住了。
    便见随意一瞥的晏安宁神色似乎也变得微微有些动容起来,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温声对吴大太太道:“……左右还没到接亲的时辰,便劳您先去厢房吃盏茶,我同我妹妹还有几句话想说。”
    吴大太太笑应了一声,走前兴味地打量了一眼笑靥如花的晏婉宁——这晏二姑娘是同严家定的亲,嫁的是白面青衫少年郎,今日这一出姊妹情深,也不知真是油然而生,还是存了些别的心思。人家内宅里的家事,吴大太太无心多问,也不想平白受什么牵连。
    踏出槛后仰头见天边有细雨洒落,心间不免微微一顿。
    这晏宋两家花大价钱紧赶慢赶定下来的良辰吉日,怎么竟下起雨来了?
    看这样子,晏家大姑娘嫁过去,日后又多了个不痛不痒却让人膈应的把柄。
    兀自摇了摇头,由婢女扶着往厢房去了——她到底也只是个全福人,并不是晏家的亲眷,心间嗟叹两声为那可怜的姑娘鸣不平,也就算是善意了。
    “二妹怎么想起来给我送贺礼?”目送吴大太太的身影远去,那一袭火红嫁衣的姑娘悠悠开口询问。
    “长姐与我是亲姐妹,如今我也到了适嫁的年纪,等日后出了阁,恐怕还得咱们姐妹相互扶持才是。”她桃心髻上插着鲜艳的珠翠,低头时抿着唇神色似有怅然,“我知长姐心中有嫌隙,可往日之事不可追,说到底那些是先夫人同我姨娘之间的恩怨,但我们,毕竟是骨肉血亲……出嫁后不比在家中,还望长姐,万事珍重。”
    低眉垂眼的小女儿姿态,被晏婉宁做出来显得毫无违和。
    一番言语似是触动了晏安宁的心绪,反而听她冷笑道:“你与我不同,你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呢。若不是他,这门亲事也不会落到我的头上!”
    晏婉宁却猛地抬起头:“可是,长姐对宋家不是很满意吗?”
    见那一双琉璃眸子微微一顿,晏婉宁袖口下紧攥着的手终于松了松,下定决心似的垂下了眼:“长姐,我也是才知道,你与我,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对康儿来说,我们都只不过是他能利用的姐姐罢了。”
    这说辞落在对面的人耳中,让其十分意外:“你……”
    “我不知姐姐你甘不甘心,可我,却是不愿这一辈子都为旁人做嫁衣的。这晏家,难道一定得是男子的吗?”
    姐弟阋墙的戏码,晏婉宁有十足的把握能打动她。果不其然,那粉面朱唇的姑娘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却要佯装镇定:“难不成,你有什么打算?”
    “……还请长姐去内室一谈。”
    一盏茶过后。
    被留在屏风后头的冯穗狐疑地眯了眯眼睛,正要抬脚往静悄悄的内室走,却听背后传来微微的破空声,她猛地回头,那偷袭之人却正好用手刀击在她的肩胛处,她瞪大了眼睛,下一瞬便白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来。
    翠儿大松一口气,心道:袁妈妈这老婆子的手段还真好使,大姑娘身边这位冯姑娘据说可是能以一敌二的身手,竟然就让她用一个穴道轻松解决了……
    袁妈妈拿着两张帕子从内室出来,笑眯眯地低声问晏婉宁:“……不知里头的两个,姑娘打算怎么处理?”
    晏婉宁眯了眯眼睛,翦水双瞳被窗棂外投下的树影摇得忽明忽暗,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我记得,袁妈妈您是不是认识金水巷的人?”
    闻言,翠儿都吓得愣住了:“姑娘……”
    金水巷是江陵城有名的烟花之地,纵然大姑娘再怎么不得老爷欢心,可若是老爷知道她们干出了这样的事,定然会勃然大怒的!
    晏婉宁却不理会她,只静静地看着袁妈妈,等着她答复。
    她那弟弟愚蠢,只以为她是娇滴滴的未嫁女,却不知一番算计正中晏安宁下怀。而她走出了这一步,却不能让晏安宁好过。否则,岂不是前脚她刚走,后脚她便能顺理成章地捡了她的漏?
    既然当日她敢在江陵城散布风言风语,将她娘的身世闹得人尽皆知,那她也要让她尝一尝,被迫流落风尘身败名裂的滋味。到那时,也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姐,是否还会对烟花之地出身的人那般嗤之以鼻?
    袁妈妈望着那张温婉柔和的面庞上阴鸷又狠毒的神情,却是连眼风都没有动一下:“姑娘想得周全。等事情出了,便道是大姑娘娇气任性自个儿逃了婚,咱们这一出,不过是为了家里的名声着想罢了……放心罢,这事便交由老奴去办。”
    晏婉宁的眸子便亮了起来,欣赏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袁妈妈,倒还真是十分得用又机灵。
    ……
    湿漉漉的青石板道上传来轿子嘎吱嘎吱的响动,翠儿站在门槛边上,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青篷软轿。回身见那胆大包天将晏家嫡出姑娘送去了金水巷的袁妈妈抄着手看着她,心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袁妈妈只伸手拍去了她肩头的浮灰,要笑不笑的样子:“翠儿姑娘亲眼瞧着了,可赶紧回去同二姑娘复命去罢。若是误了吉时,便不好了。”
    到此刻,翠儿的心其实都还有些浮浮沉沉,不太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但她从来胆小惯了,只知听命行事,闻言也只得匆匆点了头——东苑里有被她们买通的下人,但要想瞒过吴大太太和老爷的眼睛,还是需要些谨慎小心的,容不得差错。
    ……
    转眼间就到了宋家来接亲的时辰。
    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漫天遍野,朱红的绣球将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都衬得面目亲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迎亲队伍来了。
    晨起的一场小雨将满城的青石路蒙上了一层暗色,但好在到了出嫁的时辰,天边微有霁色,雨势亦停了下来。抬着喜轿的轿夫们小心翼翼地停在了晏家正门前,等着宋家来迎亲的人依照着礼数过了晏家人的盘问进门接人。
    宋家来的人显是宋镇的心腹,阴谋诡谲的内宅并未在此刻显露分毫,倒更像是双方都乐见其成的好亲事,走了个过场便轻轻松松地进了门,撒了许多的赏钱。
    一顶小轿停在晏府一里之外,遥听这热闹喧阗的景儿,却是纹丝不动。
    晏康一身簇新锦袍,稳稳地背着新嫁娘出门,耳边的呼吸比起周围的喧嚣似乎太过安静了些。他顿了顿脚,不由客气地道:“……日后长姐若有什么需要,随时修书一封告知便是。”
    背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晏康没等到回话,也并不失望。
    他只用扮演好旁人眼中尽职尽责的晏家宗子便是,这句话出口,便是彰显他的容人之量。晏安宁若是气恼他,他也可以理解。
    照他这位嫡姐的聪明劲儿,定然是早就想明白了那日与宋员外的偶遇是他悉心营造的局面,只是后来容不得她拒绝,便将错就错地应下了,但心里的不甘,定是难以言书的。
    比起那人料想中的百般怨恨,晏康却觉得脚下的步子轻快极了。
    今日一过,他心间那口大石也算是能放下了。这富贵荣华的家业,到底是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面上,却是一副动容感慨的神情,翩翩少年郎微微红着眼睛将姐姐珍而重之地抱入花轿,惹得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
    期间,蒙着盖头的新嫁娘始终一言不发,连盖头上的缨穗,都没有错乱分毫。
    倒是功成身退的吴大太太,此刻握着婢女的手,神情微微有些异样。
    她怎么冷眼瞧着,那小姑娘身形好像是矮了一些?莫非是因为弯了腰的缘故?
    扫了一眼方才在东苑瞧见的两个端水丫鬟,到底是放下了疑虑——众目睽睽之下,又能有什么差错呢,应是她多想了。
    待得宋家来迎亲的人将新妇的轿子往码头带,十里红海便也遥遥缓慢地跟着流远,耳根于是渐渐清净下来,晏家的正门也开始只出不进,便是要到众宾开宴的时辰了。
    骑着高头大马,眼含热泪地将姐姐送上了去往漳城的船的晏康眉梢含喜地折返,在一片齐整的“少主”声中昂首阔步地进了红笼高挂的正门,细赏这一派喜庆极乐之景。
    余光却瞥见街角闪过一个身影,瞧着却像是他那长姐身边服侍的婢女。
    晏康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就释然。
    到底是女子,知道自己要嫁入虎狼窝里去了,还有闲心给珍重的丫鬟一个好前程,殊不知如此实在是妇人之仁,犹如自断双腿双臂一般任人宰割。
    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意气风发地同众宾高谈阔论了起来,只是心头却隐隐有些不满。
    这样的关头,他那二姐也不知是去哪里了,不知做面上功夫,倒叫外人看笑话。
    当下便朝一个婢女招了招手:“去问问二姑娘在做什么?今日严家的人也来了,怎能自个儿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哪知那婢女却讪笑了一声:“爷,二姑娘吩咐过,今日谁也不许打扰她,她心里不乐意呢。”
    晏康就蹙了蹙眉头:“有甚好不乐意的?”又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好亲事,也值得她拈酸吃醋?
    “姑娘说,老爷给大姑娘这嫁妆,委实也太丰盛了些……”婢女一脸为难地低声道。
    “真是小家子气。”
    晏康嘀咕了一声,却暗自放下心来。
    宋家的聘礼不俗,晏家的十里红妆也算不得什么,他心里知道,那些最值钱的铺子没落在晏安宁手里就够了。若是留着她一直在家里搅和,他才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呢。
    但他这二姐从来都是最看不得晏安宁好的,晏康素来也知她这小脾性,于是也不再多说,摆摆手让人走了。
    *
    到了戊时,月色愈发明朗起来。
    热闹了一天的晏家渐渐变得寂静起来,晏樊在席间喝了几杯酒,独自背着手走在铺成了一片银海的石子路上。
    活到如今年岁,倒是头一次送女出嫁,心间一时也是感慨颇多。
    却听月门那头忽地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几人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他微微驻足,皱眉望了过去:“什么人?”
    大喜的日子,他不愿意发脾气,却也容不得这个时辰还有下人在外头乱跑。
    月色那样的皎洁,晏樊一眼就认出了神色仓皇的人,面上的神情立刻就变得震惊了起来。
    “你……你怎会在此处?”
    眼前的人,不是他那本该坐在去往漳城的船上的大女儿,又是谁?
    却见那明眸善睐的年轻姑娘扁了扁嘴,还没说话,她身侧一瘸一拐的婢女就先小跑着到他面前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哭诉道:“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姑娘做主啊……”
    晏樊满腔的怒气瞬时变得无所适从起来,凝眉打量了大女儿一眼,这才注意到她从来雪一样的脸颊不知是在哪里沾染上了些灰尘,瞧上去有些狼狈,便沉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爷,二姑娘用香迷晕了姑娘和奴婢,替我家姑娘嫁去了漳城……不仅如此,她还让人将我们送到了金水巷发卖,若不是姑娘的护卫机灵,及时赶到,姑娘就要被二姑娘害死了……”小丫鬟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却在寂静的夜色里如惊雷般炸响在晏樊的耳旁,让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好的,婉宁那丫头怎么会想起来闹这么一出?
    他本能地不愿相信自小疼爱如掌上明珠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今日确实一整日都没有瞧见晏婉宁的身影……
    晏樊沉了面色,扬声命人去寻晏婉宁。很快下人去而复返,道二姑娘此刻并不在西苑,连贴身伺候的婢女们,也俱都不知所踪。
    只带来了一位腿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吴妈妈。
    “说,二姑娘去哪里了?”
    吴妈妈一脸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奴婢只知道二姑娘先前带着人去看了大姑娘,后来,便再也没瞧见人影了……”
    晏樊一看见吴妈妈那看着晏安宁如见鬼了一般的神情,心间顿时了然了。
    这混账东西。
    自个儿放着那么好的亲事不嫁,做什么非要觉得她姐姐的东西是最好的?
    宋家的亲事,在晏樊这个生意人眼里自然是好亲事。可万事也分人,在他看来,大女儿聪慧冷静,又极有主张,宋家这样的牌面,在她手里才有可能变废为宝,从宋镇口中虎口夺食。
    但若是那只知道吟诗弄月,争些头花簪子的小女儿……恐怕最后除了一个正室夫人的名头,什么也落不下。
    晏樊不由一阵头痛,没好气地下令:“去把二姑娘追回来!”
    但心里已经是嗟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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