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亲自把沈青棠推了出去, 是他因着种种原因, 对她隐瞒了一切, 还狠下心把她丢在这个雨天里。
    她现在大抵恨死他了, 划清界限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道理人都能明白,可心却不能。
    魏珩沉叹了口气,只觉胸中烦躁难耐, 闷闷应了高简一声,“哦。”
    他随手拿起了桌边的一卷案宗,分明疲累得不想看, 却还是习惯性的翻了开来。
    仿佛这才是他数年如一日的, 循规蹈矩的生活。
    只要一头埋进公事里, 他便可以不用去想沈青棠, 不用去想什么秦颂, 不用去想这之间盘根错节的利害, 更不用去理清他那些混乱繁杂的情愫。
    “哦?”高简不禁拔高嗓音,有些不敢置信,心虚得走上前,“哦就完了啊?”
    按理说他家大人一向冷淡独往,最忌讳旁人随意动他东西,今日这态度怎的这般平静?
    “大人,他把你家院门给踹了。”高简又试探着重复道,生怕他是没听明白,“你都不觉得奇怪么?钥匙就在门口的砖下,可他不仅不知道,还没带沈大夫一起同行,这分明就是自己擅作主张啊?”
    魏珩抬眼看向他,微皱起眉,等着他的下文。
    “哎,他还说什么,事急从权,片刻不容缓。”高简想不明白,“你说他这么着急拿人行李做什么,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出事?
    魏珩眸色微变,静静看着高简,顿了片刻,不禁若有所思起来。
    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像一阵风,很快便在他心底催生了无数可能的念头。
    谁也不知,那场暴雨过后,究竟造成了何种影响,生出了何种事端,以及她又会作何打算。
    魏珩思来想去,终是一把合上了卷宗,烦得不行,“着人去看看是什么情况,我在这候着。”
    “候、候着啊?”
    高简一阵咋舌,这可折煞他们做下属的了,哪敢让他家大人屈尊在这坐一晚上啊,赶忙麻溜地拱手告退,下去安排了。
    夜深更漏长,魏珩坐在桌边,批阅了几个案子,却总是容易走神,索性叫来了在门外值守的李庭:
    “私扣官银的江湖郎中那儿,可有人上门去求药?”
    “还不曾。”李庭酝酿了一下,似是有些为难,“大人,官银的下落是昨日才发现的,只怕不会这么快就有消息。
    “哦。”魏珩未加思索,不咸不淡地念了一句,“怎么还没有消息来?”
    他看着漆黑空荡的堂门,心下一阵难安。
    “大人!”
    闻见传报,魏珩立即起身。
    许是晚夜人的意识不太清爽,又许是高简一路喘着气,话又说得着急,魏珩只从那噼里啪啦的一串话里,听到了几个刺痛耳膜的词:
    高热、未醒、血亏……
    一滴滴更漏的声音将这夏夜漾得更加寂寥绵长,像是空谷来音,令人恍惚。
    魏珩呼吸微滞,只反应了片刻,当即赶向了门外。
    脑袋里像断了弦,耳畔只有那场暴雨的沙沙声,纵马疾驰的呼呼风声,以及他沉重的心跳声。
    因自小在冰凉森严的侯府中长大,他从母亲那里习得了冷漠无情,从父亲那里习得了阴谋算计。
    从官场的尔虞我诈里,习得了如何不择手段,去护住自己的利益。
    向来只要他觉得做得合乎其理,那旁人的死活便与他无关。
    可沈青棠的出现,却毫无征兆地打破了他的底律,打破了他循规蹈矩的生活。
    这种前所未有的变化,令他有些不安和不适应,下意识步步后退。
    思绪乱成一团,唯有一个念头清晰地剥离了出来——
    要护她无虞。
    “驾!”长鞭一挥,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巷道里飞扬不止。
    仿佛心里愈焦急、愈担忧、愈愧欠,那疾行的马蹄便会更快一分。
    她总是以明朗纯净的眼神看待周遭,无忧无虑的,似乎外界的任何是非尘埃,都不该成为她的纷扰。
    因而他竭力将一切险恶与她隔绝,可不知怎的,却总是弄巧成了拙。
    在沧州为她打点好了一切不辞而别,却引得她千里乘船来京,险些失了半条命。
    在雨天漠然转身,不让段鹏之同她相碰,却引得她冒雨追寻,高热昏迷至今。
    三更的鼓点响了,魏珩勒马在距秦府不远之处停下,双眼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大门,和依旧亮着的灯火,暗自攥紧了拳掌,低喘了口气,满心七上八下,着急得无以复加。
    他也不知,为何越是希望她过得好好的,便越是引得她频频受伤。
    夙夜未眠的疲惫,和胸口起伏不平的心潮,令魏珩有些艰难地阖眼缓了口气。
    可他却是忘了,自幼没人爱过他,他又怎会知道如何去爱别人。
    从未有人对他嘘过寒问过暖,他又怎会知道,如何温声细气地去关心旁人感受和想法……
    **
    经过一夜的悉心照看,沈青棠终是在次日未时,阳光正明媚的时候,慢慢睁开了眼睛。
    神志还有些朦胧,便听婢女欣喜地向外唤了声,“夫人,小姐醒了!”
    夫人?
    模糊的视线缓慢聚拢,映出了她先前在秦府所住屋子的样貌来。
    记忆连珠成线,她蒙了两下,也终于想起了些事情来。
    对了,秦颂的母亲该从佛寺归来了,他们约好了要欢聚一叙。
    他先带她去街上抓了清凉解火的药,然后突逢大雨,便去了一家很精美的酒楼用了饭。
    然后……
    黄衫妇人的笑谈、瓢泼的大雨,决然离去的雪青色身影,和她声嘶力竭的哭喊追赶。
    一帧帧一幕幕,猛然闪进了她的脑海,好似利刃一般划开了她混沌的意识,吓得她顿时惊醒了。
    原以为只是个噩梦,熟料却是最冰凉刺骨的真实。
    子钰……
    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锦衣卫指挥使,魏珩。
    从他们在京城重逢的那刻起,他便对她刻意隐瞒了许多。
    为什么呢?
    他分明已定下了姻亲,分明知道他对她的感情,知道她是打算和他共度一生的,却什么都不告诉她,还忽冷忽热的不待见她。
    是怕她高攀了他的侯府身份么,是怕她对他纠缠不休么?
    可分明是他说要以身相许的,她没有要上赶着。
    委屈和酸涩纷纷袭上心口,沈青棠陷在软枕中,难过地微微摇了摇头,热泪顿时从眼角滑落,浸湿了一片。
    既然不想同她有何瓜葛,那为什么还默许她住在他的院子里,为什么还要答应在及笄之日回来陪她。
    她算是什么?
    他养在偏院,关系不清不楚的外室么,或许还不如。
    沈青棠紧咬嘴唇,沉痛地含泪闭上了眼,努力想要平复心中的起伏。
    假若他有什么苦衷,假若他肯坦诚地同她讲,那她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他现在不仅一声不吭,还对她那般冷漠决绝,她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对他再抱有期待了。
    分明曾经的他那样温柔,那样体贴……
    正感伤着,忽然,一声慈爱的叫唤匆匆从门外传了来,“棠儿。”
    沈青棠怔然转过头,傻傻地看着那有些眼熟,但又有些陌生的妇人赶到她的床前,顿时没了动作。
    “……江婶婶?”她试探着唤道。
    久违的呢喃响在耳边,江鸢反应了片刻,顿时喜得润湿了眼眶,忙应道:“哎!”
    一见沈青棠眼角带泪,像是才哭过,江鸢又忙坐下,拭了拭她的面颊,关心道:“哟,这怎么还哭了。”
    沈青棠心里暖暖的,只含着泪眼,勉强牵起嘴角笑道:“做了个噩梦。”
    “哎呦,我可怜的孩子。”江鸢心疼得紧,忍不住将人抱在怀里安慰了起来,“我琢磨你怎会淋上雨呢,听颂颂说,你许上人家了,待你不好啊?”
    见沈青棠失落地垂下眼帘,抿着干涩的嘴唇,不置可否,江鸢又忧切着问:“是你娘帮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说的呀?”
    沈青棠面色虚弱,出神地看着白墙,重新思忖了下同魏珩的关系,感觉倒也挺尴尬的,只无奈地看向江鸢,哑然开口道,“没许成呢,都是误会。”
    话是这么说,可她的眼神里却流露着伤感和落寞,江鸢一看便知她对那郎君是有情意的,一时感慨自心而发,也不由脱口道:“唉,这世间的薄情郎总归有不少,早认清了也好,不然像你娘那样……”
    意识到说漏嘴的江鸢忽然止住声,似是在斟酌,该不该对她说这些。
    “我娘怎么了?”沈青棠张了张没有血色的唇,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兴许是想到那苦命女子已然离世,江鸢心中悲戚,倒也想和谁聊聊她,排解排解心中的酸涩,便索性也揭开了那藏了十多年的秘密,感怀着牵起了嘴角:“她没和你说过么,你爹的事?”
    “说过的。”沈青棠诚实地点点头,略有些艰涩道,“我娘说……爹爹死了,别的再没提起。”
    “死了?”江鸢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慨道,“他若死了,那我可才要高兴。可惜,现在只怕是一身富贵,过得不要太快活吧。”
    “……啊?”沈青棠有些哑然地眨了眨眼睛,没怎么听明白。
    这个意思是,她的爹爹没死么,那娘亲却说他死了,还闭口不谈。
    “唉,怪只怪她遇人不淑。”江鸢轻叹了一声,似是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情谊,又不禁湿了眼角,“说是……来京访寻药草的路上啊,遇见了个赴京赶考的书生,有些水土不服。”
    说着说着,江鸢又有些好气地笑了,“你娘心善得紧啊,便出手医救了他。那个穷书生一路晕船,她倒也不嫌麻烦,顺手照拂着,同他一道来到了燕京。这一来二去,俩人也就看对眼了。”
    这些事情被藏在岁月里,从未被揭开为外人道,沈青棠出神地听着,似乎是探知到了母亲心中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
    江鸢轻笑着,话里还带着鄙弃,“可谁承想啊,那穷书生一举高中,转眼便为了攀龙附凤,娶了世家小姐为妻。”
    沈青棠心下一咯噔,似乎是从这件事上,也隐隐窥到了些自己的影子。
    对啊,魏珩他是高门子弟,同世家小姐联姻,也是天经地义的,世事常理本便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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