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把他给我叫来。”
    官家犹豫片刻,颇有些为难地笑了,“老爷,大公子现下正伤重难行,只怕是不能……”
    魏炳文的脸沉沉一板,气得直接将笔砚挥手摔到了地上,碎成了两截:
    “那他就死在外面别回来,我也不认这个儿子。”
    **
    “伯爷就是这么说的。”李庭面色有些难看,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魏珩。
    可面前之人披着寝衣坐在案前,微垂睫羽,把玩着手中的锦盒,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烛火轻摇,描亮了他的轮廓,却衬得那浸在阴影中的眼眸,暗得像块清寒的琉璃。
    一连好几天,他的伤口都在频发炎症,人也是这样神色黯沉、冷然无言的状态。
    李庭看着实在担心,正想关慰几句,忽然“咔”的一声,魏珩不经意间滑开了锦盒上盖的一角。
    只一眼,李庭便瞥见了那卧在红锦缎里的青玉簪。
    “京中可有擅修补的玉匠?”魏珩蓦地低声开口。
    李庭正不解他为何会这般发问,紧接着,上盖慢慢下滑,红缎中的玉簪就这样现出了全貌来。
    李庭看着直傻了眼——
    这竟是一支被摔得粉碎的弃簪。
    且不说上下一共碎成了四截,就连边缘也有极深极长的裂痕,足以想见,当初摔碎它时,主人手上是有多么用力,心里是有多么痛恨。
    纵然魏珩已将它拼好存封,可些许边料仍是有所缺失。
    几处缺口就那样孤零零地空着,又尖锐又锋利,尤显得这玉饱经创伤,满目疮痍,惹人生怜。
    “大人,金水河的北街上有一家合玉坊,我祖母曾去那里修过一只断镯,说是有个老先生,做工尤其精巧。”李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珩对着碎簪静默片刻,沉着眸光,抬眼看他,“缺损成这样亦能修补?”
    他的眼神浑浊如幽潭,清冷的眼波下,好似蛰伏了一场随时待发的失控,只等着一束光亮来为它指引前路。
    李庭有些紧张地顿了顿,道,“复原怕是不太可能,但应当可以镶金镂银来补上空缺。”
    听罢,少年的眸色沉得更深了。
    他至今从未有过什么错误的举措,唯有将沈青棠推向秦颂的身边,是他做过的最失算的决断。
    他须得承认,每当看到他们处得亲近、笑语不断时,他都在强压着一种要将人夺回来的冲动。
    只是玉碎尚有不可磨灭的裂痕,她对他亦早已不复当初的恋慕。
    修补,谈何容易。
    作者有话说:
    术后第二天,龟速码字ing
    第67章 兔子灯(下)
    金水河自玉泉山东流入京, 碧波荡漾,澈如绢带, 每逢满月前后, 盏盏花灯坠于街中,尤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借过一下, 借过一下。”高简拎着大包小包, 艰难地挤过人群,终是在一家货摊前, 找到了正精心挑选扇面的贺兰筠。
    他轻叹了一声跑上前,直无奈笑道, “小姐, 还要买啊?我今晚上可还要当值呢。”
    一说到这个, 高简就想抹把辛酸泪。
    他原以为上回在段府花宴上把话说开后, 贺兰筠便断了对他家大人的念想, 至少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往来了。
    谁承想, 今日她心情好,又想来花灯会上逛逛,一张拜帖递来, 他家大人怎可能会去,只有他牺牲了轮岗时间,顺理成章地当了这提拎杂货的小跟班, 也属实是折腾不浅。
    贺兰筠放下扇柄, 颊边微染上了些绯红, 却仍是端着面子, 转身向别处走去, 若无其事道, “魏珩说了,只要我高兴,你可以任我差遣,旁的事无须再管。”
    “啊?”高简一脸不敢置信,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差点都结巴了,“这这这,什么时候……”
    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把他给卖了的,他家大人就这般好说话?
    贺兰筠轻扬起了嘴角,自是不会说,那是她前些日子与魏珩通书信时,单独提出来的条件。
    今晚金水河的花灯节,似乎要比两年前的那场还要热闹许多。
    她继续信步闲逛,见街头围了一圈人,还隐有锣鼓声与喝彩声阵阵传来,一时兴起走近看了去,才发现是群耍技卖艺的。
    当中的粗汉挥手摇了两圈火把,过嘴顿时喷出了巨龙火焰来,引得看客一阵叫好。
    贺兰筠难得看得有兴致,高简无奈,也只好拎着两手包袱,挨个与周围的观众笑着打了声招呼,硬是穿过人群挤到了她身边来。
    竹板与唢呐的声音回环转悠,粗汉循着乐声仰头猛饮了一碗白酒,随即转了两下火把,慢慢将火头塞进了口中。
    他仰头咬住了火把!
    “好!”人潮里传出了如雷的喝彩声。
    高简下意识看向贺兰筠,发现她眼睛里正闪着新奇的亮光,一时间,竟不由看得出了神。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金枝玉叶的她沾上烟火气后,和他的距离原来也可以这么近。
    粗汉额上冒着热汗,再撑不住了,从口中拿出火把,大气一呼,霎时喷出了更迅猛的焰浪。
    火舌汹汹绽开,威力之大,竟直逼向了围在内圈的贺兰筠。
    她微睁双眼,还未有所反应,手臂便被人向后猛地一拽,咯噔一声,抵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她稍有些怔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高简,似乎两年前被人从刀下所救的感觉又与此刻重叠了起来。
    下一刻,不知哪处的人也被这火浪吓得后退不迭,大家摩肩接踵地一直挤到了贺兰筠这边。
    她被人群推搡着向后退了几步,混乱之间,似乎重重踩到了谁的脚,忙回头道了声抱歉。
    可这一回头,两个女孩看着彼此,皆意外得说不出话来了。
    旁边的高简不经意侧头一瞥,亦是惊得直睁大了眼睛。
    沈青棠怔愣片刻,着实没想到会在此处恰巧碰到贺兰筠和高简,也不由轻笑着扬起唇角,回道,“没事没事,是这位壮士吐火的功夫委实太厉害了。”
    她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面上的笑容只怕比栗子还要甜,倒也没有因为魏珩的关系,对这两人有什么嫌隙或者不好的脸色。
    贺兰筠神色微动,本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唤了沈青棠一声。
    她回过头,笑着对街角的秦颂招了招手,转而便与二人做了别,提着衣裙,小步迎向了那个拿着两串糖葫芦等着她的少年。
    “这……”高简看得愣神了,心底莫名有些凉凉的,像是错失了一个能拯救全北镇抚司兄弟的嫂夫人,“要不我还是去请大人过来散散心吧。”
    “什么?”贺兰筠蹙眉看向他,有些不平,“魏珩那般负她,你还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高简一时语塞,知道贺兰筠那日听完各种曲折后,对他家大人颇有些看法,也不由讪讪笑了笑,“这个,大人他伤重难行,估计……估计也来不成吧。”
    但他想不到的是,对外一直宣称伤重难行的魏珩,此刻已然出现在了北街的一家玉坊中。
    “哎呀,”老师傅惋惜地喟叹了一声,拧起眉,拿着半截碎玉仔细端详着,“多好的糯种,怎的不好好惜玉,糟蹋成这副样子。”
    魏珩默然立在一边,未多言语。
    饱经世事的老师傅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些什么,不由放下碎玉,笑着关切:“来我这修断簪断佩的公子哥啊多的是,无非就是两口子闹点嫌隙,拿信物来撒气。”
    “不过碎得这般厉害的也是少见,怎么的,令夫人这脾性尤其悍烈啊?”
    少年神色微顿,动了动唇,垂眸思量许久,才沉声说出了两个字:“没有。”
    “是我错在先。”
    “哦……”老师傅听罢顿觉有些唏嘘,没想到竟还戳到了少年人的痛处,“那你可要赶紧去赔个罪啊。”
    “不过也没事,姑娘家心里的气嘛,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想法子给这簪修得漂亮些,你也好生去哄哄。”
    老师傅笑着作劝,魏珩心知他亦是好意,颔首道了声有劳后,转身便离了玉坊。
    北街这边热闹尤甚,甫一踏出门,琳琅的摊铺便像簇拥的繁花一般乱了人眼,嬉笑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稍不经意一偏头,混在人群里的两道熟悉身影忽然就刺入了眼帘,引得他周身的血液都寒了下来——
    那是两个玩得正起兴的人。
    少年仗着身量高,手举着糖葫芦走了好几个虚步,女孩就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抬手去扯他的衣袖,嗔笑着不甘示弱。
    很快,少年就败下阵来,识相地将糖葫芦乖乖奉上。
    两人一路说着笑,路过一家簪饰摊,少年忽的兴起,招手引女孩过去。
    细细挑拣了一番后,两手各拿了几支花钗全插到了她头上。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惹得女孩立即追着他打了好几下。
    微扬的嘴角上噙着的满是欢愉的笑意。
    那是魏珩从没见过的灵动模样,飞扬自在得好像只活泼的小蝴蝶。
    可一个月之前,他分明也曾在沧州的夜市上为她簪过发,那日发生的事情犹历历在目。
    到如今,每一幕都像是被揉碎了,成了撒在伤口上的盐,愈想便痛得愈清晰。
    他眸色暗下了几分,看着那两个结伴的人影,纵然明知是咎由自取,却仍是忍不住涌出了几丝妒意,连带着肩后未愈的伤口都隐隐泛起了疼。
    沈青棠满是欢欣地看着路边一排排的花灯,眼里流动着绚丽多彩的光,全然不知身后有谁在注视着她。
    正走着,附近的一处热闹不禁吸去了她的注意。
    “瞧一瞧,看一看咯!”锣鼓敲了一声响,“竹编花灯,中靶者得!”
    “十文八支箭,三个定靶,一个活靶,闲来不妨试一试嘞!”
    沈青棠几乎一眼便看到了那摆在正中的兔子灯,通体玉白,双眼点红,脚下还安了四只木轮,精巧极了。
    “秦颂秦颂,”她动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一下子走不动道了,“你看那儿,”她抬手指过去,“是不是很好玩?”
    “哪儿呢?”
    秦颂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几下便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由失笑,“某人不是说来给我娘挑生辰礼的么,嗯?”他敲了敲她的眉心,颇有些打趣意味。
    沈青棠一看他笑了就知道他会去的,赶忙连哄带夸起来,“哎呀,一会再挑也不晚嘛。”
    “我知道你射箭的功夫厉害,当初在太原有个小贼抢我包袱,你唰唰唰就一箭射中了他 ,到这怎么能不来露一手呢?”她笑着把他往那处拉,“来嘛来嘛。”
    秦颂扬起唇角,得了便宜还卖乖,故意活动了两下肩膀,“哎呀,好久没上手了,感觉这肩好像有点儿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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