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鹏之青着面色,仿若一把蓄势的长弓,弯着腰慢慢从榻上坐起了身,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更是已在瞬息之间闪过了无数决策与取舍。
    沈青棠是他女儿之事,他分明从未泄露过半分出去。
    他已无暇去思索魏珩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才会写了这样的字条来知会他。
    若说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原先是从来不信的。
    可事实是如何?他戕害了傅家子嗣,结果反倒是自己女儿前去诊治,还堪破了他的计谋,令一切都濒临溃败。
    眼下,她甚至又被卷入了这场腥风血雨,生死难卜……
    段鹏之狠狠攥紧拳,浑身打着颤,只觉胸中堵了一口气,再无法忍住,蓦地起身踹翻了所有案几:
    “去!”他失控了一般四处下命,目眦尽红,“你们,还有你们!统统把人给我撤回来!任何人都不能放一只箭!”
    死士吓得连连跪地,但镇住心绪牵回理智后,还是冒死一谏:
    “大人三思!若是有其余罪证被缴获——”
    “闭上你的狗嘴!”段鹏之青筋暴突,猛地掐住了他的脖颈,几乎令他顷刻失语,“什么混账罪证,我统统不在乎,我只要那车里的人全都活着!”
    “要那车里的人全都活着!”
    段鹏之的咆哮震天,可威力却没能及时传到京郊的树林里。
    星夜黯淡,奋勇疾行的马车穿梭在黑黢黢的林荫中,劲节有力的马蹄声几乎盖去了车内之人的心跳。
    沈青棠侧过头,看了看那眼巴巴盼望着她的傅以仁,终是强忍下心中的紧张,为枕在膝上的傅轩诊了一番脉。
    文棋骗了她。
    他并不曾带她去先前的那座院子,而是去了一处破落的草宅。
    到地方后他先行下了马,本有诸多抱歉要解释,可沈青棠还未听仔细,屋内便匆忙跑出了一位抱着傅轩的中年男子。
    文棋对此亦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二人便交头了几句。沈青棠未听得真切,大抵意思是有人暗地追赶,此地不宜久留。
    紧接着,两人便慌里慌张地抱着病入膏肓的孩子上了车,傅以仁挤进车厢里来时,沈青棠还下意识往墙角里缩了缩。
    她是亲眼见过魏珩将傅家一行人缉拿归案的,可眼下他们的状况,实在是太像亡命潜逃的囚犯,她不得不竖起警惕。
    傅以仁似是瞧出了她的担忧,磨破嘴皮和她解释了许多,诸如被锦衣卫释放、有人蓄意要加害他的儿子,官场上的一些恩怨争斗等。
    沈青棠听得云里雾里,看着窗外飞速而过的陌生景色,眼底顿时泛起酸意,不禁漫开了无限恐惧,“我不清楚你们的恩怨,我只想知道我要和你们去哪儿?”
    傅以仁又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诸如有锦衣卫护航的官道,等到了安全之地便安置她下车之类。
    但是有一件事他说得颇为郑重,事急从权,把她牵扯进来他十分对不住。若接下来有任何变故,他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挡在她前面!
    可这种时候发毒誓又有什么用呢?沈青棠心中虽有千万般怨怼,但见他说得慷慨大义,还可怜地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也就无意再多说什么了。
    横竖是忧切孩子的性命才来寻她的,眼下空担心也不是办法,她便只好先给傅轩看起了诊。
    呼号的风声透过窗柩吹得人心惊不已,沈青棠沉下心触着傅轩的脉搏,紧绷的面色像白纸一般许久都没有动静。
    尔后,她微微侧过身,僵硬地对傅以仁摇了摇头,泛泪的眸中满是遗憾:“时间太久,也未得到休养,禁不住我施针了。”
    一瞬间,在这凝重的夜色里,她目见了男子眼中的希望骤然崩塌。
    傅以仁禁不住发着颤,慢慢的,竟是直接含泪埋在儿子的颈窝,痛不欲生地依偎了几下孩子的鬓发,“无耻段贼,还我儿性命!”
    从医至今,沈青棠见过了太多生死离别,可眼下还是五味杂陈,连一句节哀亦不忍说出口。
    听闻段贼二字,她心里更是莫名有些触动,也不知可是她联想到的那个人。
    “咻——”
    正哀恸得入骨,一声疾响骤然钉在了车顶,令所有人都顿时止住了呼吸。
    沈青棠打起十二分警觉,竟隐隐约约听到车后传来了混杂的马蹄声,似乎来势颇多。
    “有人追上来了?”她失色地眨了眨眸子,惶恐得几乎不敢发声。
    怎料话音刚落,又有两道劲风接连射在了车舆上,傅以仁当即伏下身将她与傅轩护在臂弯,急得向外吩咐,“快!再跑快点!”
    马蹄嘶鸣向前之际,沈青棠又恍惚听到了身后激烈的刀剑声,间或还有令人心惊的流弹声。
    “锦衣卫、锦衣卫来了。”傅以仁低喘着声,像是抓得了一根救命稻草,话里忽然定心了许多。
    沈青棠不明时局,惶惑得六神无主,只隐约记得他曾提及过,此处是有锦衣卫巡护的官道,不必担忧。
    她心如擂鼓,不敢想象后方是如何厮杀。
    可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们的马车跑着跑着,竟好像逐渐甩远了那些风声,甚至安静得都能闻见林间的虫鸣声了。
    文棋适时牵住了马的缰绳,言语中不失气概,“老爷,看样子是段贼追上来了,晚间清宁,马蹄容易暴露,你们先下车寻个地方避避,我去引开他们。”
    傅以仁只短暂地陷入了沉思,随后看了眼为他们所连累的沈青棠,当即义气凛然地下了决断:“好。”
    暗夜里的每一声虫鸣都像在紧张鞭笞着人的心防,提醒他们时间在一刻一刻流逝,危险在一刻一刻逼近。
    傅以仁抱着傅轩率先下了马,随后向沈青棠伸出了手,带着仓色的眼中满是恳切,“别怕孩子,我护着你。”
    林间寒风凛冽刺骨,可这一刻,沈青棠却只觉胸中涌上了一股直冲心口的暖流。
    不可言说的信任令她大着胆伸去了手,指尖快要相触之时,天地间似乎都沉寂得失了声。
    “咻——”
    一只利箭猝然射来,直中傅以仁的胸膛,惊心骇目得仿佛是一场噩梦。
    沈青棠猛然睁大了双眼,无尽的恐惧全都止在了半张的唇齿间。
    “老爷!”文棋心下震痛,立即下马去探查情况。
    “咻——”
    又是一箭,猛中他的后背,直压弯了他的膝盖。
    沈青棠吓得眸光发颤,尚未反应过来,文棋已然咬牙起身,拼尽全力狠拍了马儿一掌。
    嘶鸣声震耳欲聋,冲天的马蹄怒驶向前,直带着她以离弦之势甩去了身后的刀光剑影,吓得她几近魂飞魄散。
    这一别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沈青棠眼角骤然一寒,尚来不及回头看他们,受惊的马车已然驱她奔出了几里开外。
    剧烈的颠簸令她不得不抓紧了窗柩,可前方漆漆的黑影却像是无数恶鬼在等着她冲撞上前,好伺机将她一口吞噬。
    疾驰之下,沈青棠害怕得根本哭不出声,唯有焦急的哽咽不停断地溢出唇间。
    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忽然响在了她身后,愈逼愈近,尚带着杀气,像极了催命的魂灵。
    沈青棠心凉得没了知觉,连最后的一道防线也瞬间崩溃了。
    她如何都想不到,还是有人能够追上这匹失控的快马。
    泪水滚滚而下,她埋首在臂弯里,终于绝望地抽噎了起来。
    “驾!”
    一道沉烈的策马声如金石击鸣,忽的响在了她的耳畔,仿佛是一瞬即逝的火光,熟悉得那么不真实。
    是他么?
    沈青棠的泪光凝住了,忽然找回了些力气,也不顾危险,赶忙抓住窗柩探出了头去。
    夜色浓重得像一滩化不开的浊墨,可少年衣袍猎猎,执鞭纵马,像是刺破黑暗的一道疾电,以雷霆之势迅速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几近于同她并驾齐驱。
    眼见她的脑袋在颠簸的车窗中磕碰不止,魏珩泛红的双眼瞬时一厉,“把头躲进去!”
    沈青棠吓得忘记了疼,赶忙听他的话乖乖缩到了车厢里。
    紧接着,流云般的衣袂声自风中翻卷而过,沈青棠都还没看清,便见魏珩突然从旁飞身落到了她的马车。
    少年面色阴鸷,伏于马背之上,一只手使力扯住了缰绳,另一只手则覆上了疯马的双眼,全身上下都绷着一股要制服这恶畜的狠劲。
    终于,待看不见危险后,胆怯的马儿也扬蹄呜声,逐渐放缓了速度,可沿路乱撞的状况却还在间或发生。
    少年一把扯下了碍眼的车帘,眉间的杀气被几分柔色掩了去,笃定地向她伸出手,“抓住我!”
    沈青棠毫不犹豫地一把抓上,紧接着,她便被人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年护着她的脑袋,盯准时机,带着她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失重感骤然出现在脚下,沈青棠不敢睁眼,只埋在他的胸口紧紧抱着他。
    天旋地转之间,也不知从哪里的土坡滚了下去,滚了几圈,草叶声簌簌止息之际,他们终于停住了下滚的趋势。
    沈青棠伏在魏珩身上,始终都被他的手紧圈在怀中。
    许是少年吐出的一声喘息有些不妙,亦或许是他的心跳实在震如擂鼓,女孩禁不住担心地抬起头看向了他。
    暗夜之中,两双眼神无声对视。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贴近,炙热的呼吸勾缠在一处,在唇齿与肌肤间交互不止。
    少年滚了滚喉咙,忍着喘息看向她,仿佛在她晶莹的眸子里看到了动魄的星光。
    忽然,一阵混乱的马蹄声自上方传了来。
    沈青棠反应快,赶忙俯下身紧紧抱住了魏珩。
    这副下意识要保护他的模样,倒是让少年微微一愣,有些无所适从,眼中闪过了几丝柔软的波澜。
    “马车撞坏了,里面没人!”上方传来一阵焦急的声音,“这下遭了,阁老回去定是要怪罪了!”
    另一人登时焦躁下令:“继续追!”
    坡上的马蹄声次第远去,坡下的人却依旧是惶恐不能安。
    沈青棠微微抬头面向魏珩,眨巴着小鹿一样的眼睛,紧张地小声问:“走了么?”
    少年抬眸朝空无一人的大道望去,思量了片刻,终还是面不红心不跳地对她摇了摇头。
    沈青棠只以为还有什么疑心之人在上逡巡徘徊,立即又埋下头,紧张地抱住了魏珩,希望这下面的野草能将他们的踪迹掩得再严实一些。
    可少年却微垂下睫羽,轻搂着她的薄肩,沉黯的眼中潜藏了无尽的渴慕与克制。
    他承认,他卑劣地贪恋着怀中的这份温软,不舍得太快便失去。
    如若可以,他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作者有话说:
    狗子,欲望憋太久会憋坏的,这边建议是及时释放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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