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陆宁果然出现了,与温聆相邻而坐,就连要看的书,温聆都已经给她取好了摊在案上。两个人偶尔讨论着什么,就连苏棠都难插进去。
    李晞收回目光,莫名有些心烦,干脆收了书本出去散心。
    这日下午刚好有射御课,他已经等不及想骑马驰骋一番。
    书院中的射御,跟武学一样,旨在强身健体。学子们也并不善此道,大多只是体验一番,知道射御为何物即可。
    骑马和射箭是分开来的。李晞来得早,挑了匹尚看得过去的马儿,驰骋了一圈后回来,发现陆宁和温聆也在射箭场。场上有一阵众人的喝彩,陆宁满脸雀跃,眉眼的笑意仿佛能飞扬起来。
    陆宁的射箭就是自来桃蹊书院时才开始学的,起步晚,如今能弯弓射到靶子上就不错了。好在同窗们射箭都很渣,她也渣得不突出。她刚才射出的一箭竟中了靶心!虽然那箭支有些斜斜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来。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她的最好成绩了。在场诸人也都为她鼓掌,有人夸道:“不愧是陆公子!如今连射箭都如此优秀,实在让人敬佩!再练一段时间说不定能百步穿杨了!”
    心知这话夸张,但陆宁还是挺高兴的。反正在这群读书人里,她这表现的确算得上优秀了。兴奋之余,温聆又递给他一支箭,鼓励她再来一次。结果这次只射到了靶子边沿上。她吐了吐舌头,有点尴尬,又连射几次,十有二三是中了靶心的。
    看着靶心那几支箭,她甚为满意。
    李晞御了马停在阴凉处喝水,看这情形,不禁摇摇头,这在他看来简直是差到无地自容了。
    他把水壶扔给卫殷,翻身下马,也挑了把合适的弓,瞄准陆宁射的那处靶心,利箭嗖的一声飞出去,端端正正稳稳当当地插在靶心处。原本在靶心处摇摇欲坠的箭支掉了下去。
    少年英姿如挺拔松柏,晴空下有着顶天立地的气势。
    这一下动作敏捷利落,极为漂亮,周边又爆发出一阵喝彩,且比先前陆宁的更为热烈。
    陆宁看到他矫健的身影,看到他朝自己看了好几眼,总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着无尽的傲慢和嘲笑。那被挤下来的箭,刚好是她方才好不容易射进去的!
    就像是在当众打她的脸。
    “陆贤弟别气,科举又不考射箭。不需要那么好。”温聆温声道。
    其实温聆的射箭水平比陆宁好些。虽然也是来书院才起步,但胜在力气足,悟性也不错,如今对于这等距离的靶子足可以射中。只他并不在乎这个。
    陆宁眼瞧着李晞花式秀操作,赢得一阵又一阵掌声,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她低声道:“温兄,这跟射箭本身没有关系,根本就是他在故意羞辱我。”扯了扯温聆的衣袖,“他把我的箭射下来了,你帮我把他那支箭也射下来吧!”
    温聆与她同进同出这许久,倒很少见她这般对他讨好卖乖,自然是拒绝不了的。
    温聆不知道的是,陆宁过去在杭州府时,最擅长的便是这招。没人能拒绝得了她,她靠山多,便到处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只是来这桃蹊书院,这份天真任性也收敛了不少。这会儿大约是被逼急了。
    温聆选了弓,把弓拉满,用足了气力,瞄准靶心,很快射出一箭,刚好,把李晞的箭支射了下来。
    周边又有一阵掌声。但大家多少看出来了,明明有那么多靶子,温聆却单选了李晞射的那个……就像刚才,李晞也是特意挑了陆宁射中的那个靶子。
    总觉得有些暗潮涌动。
    不知何时跑到李晞身边的江彦怒道:“那姓温的是故意的吧?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等我……”
    李晞朝他看了一眼,隐隐的威严让江彦不自觉就噤了声。
    江彦那次跟苏棠一起被关到后山,是李晞身边的卫殷给他送的饭食。也不知怎的,江彦自此就喜欢贴着李晞。大约是觉得更有安全感吧。
    安静了片刻,李晞问道:“这个温聆…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你在书院这么久了,可知晓内情?”
    江彦不屑地嗤笑一声,“整天焦不离孟的,还能是什么关系?”说着压低声音道:“那陆宁生得好看,白嫩得跟婴儿一般,姓温的殷勤成这样,肯定就是想睡她!啧啧,没想到书院里也有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李晞的脸彻底冷下来。
    那边,陆宁开心得跳起来,拉着温聆的手笑得灿烂,还特意朝李晞这边瞪了一眼。
    有仆役去靶场收箭,那第一只陆宁射中靶心的箭支被温聆要了过来,他把箭支擦干净,递给陆宁,道:“留着做纪念吧。”
    陆宁早就有此想法,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说。温聆却帮她做了,她心头一暖,脑子一热,伸手抱住了温聆的腰,“温兄对我太好啦!”
    温聆低头看她仿佛揽进山水灵秀的眼睛,心里也瞬间阳光起来,笑道:“陆贤弟开心就好。”
    忽然,耳边一阵破风声——
    温聆猛的推开陆宁,自己侧身一避,那箭支就擦着他的颧骨从二人中间飞了出去。
    留下一点血迹。
    陆宁冲过来看温聆的脸,满脸焦急,幸好只是擦破一点点皮。
    始作俑者李晞已经骑着马走到他们跟前,面无表情地递了个小瓷瓶过去,道:“不好意思,我箭术不佳,失了准头。好在温公子也没事。这瓶药膏就赔给你吧。”
    至始至终,他连马都没下,居高临下的,眉眼都是寒冰,不像道歉,倒像是施舍。
    温聆接了瓷瓶,饶是他脾气再好,这会儿语气也透着冷,“无事。李公子下回小心些便是,我就罢了。若是伤了陆贤弟就不好了。”
    李晞心里冷笑。以他的箭术,又怎会误伤陆宁?他只是……忽然间看温聆很不爽,箭就这么飞出去了。
    陆宁呢?她现在就想把那只箭朝李晞射回去!在她看来,李晞想射的是自己,而温聆是因为自己才被误伤的。他就是个坏人!混蛋!却总是在人前装得正经八百的,不知道欺骗了多少人!
    好像又把她气炸毛了……李晞的目光划过她通红的眼睛,停了片刻,又滑走了。
    陆宁看着他兀自离去仿佛无事发生的背影,瞬间怒火中烧,伸手夺过了温聆手中的小药瓶子,对着李晞用力砸了过去!
    李晞背后仿佛多生了双眼睛,飞过去的瓶子被他正好接住。
    他又回头看了眼二人,落在陆宁气得红艳艳的小脸上。轻巧地把小瓶子扔给一旁的卫殷,淡淡道:“不要就算了。”
    第5章 、君子之约
    夏至,花木葱茏,蝉鸣声声。
    书院里的日子不紧不慢,就这么静悄悄地滑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陆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午后慵懒的日光。她让文儿在紫藤架下置了桌案,坐在案上写字帖,写累了又拿了书看,看着看着竟睡着了。
    紫藤花繁茂如瀑,她的梦里似乎都有清淡的花香还有蝴蝶飞舞的光影,自由又惬意。
    书院倡导自学为主,夫子只是解惑而已,所以他们有大把的时间自娱自乐。可以随时徜徉于万卷书海,可以即兴挥毫洒墨写字作画,可以与同窗们谈天说地道古论今,还可以偶尔找几位夫子切磋。她很喜欢这种生活。初来书院时对于书院清淡朴素的吃穿用度和简陋的器皿用具尚有些不适应,但时间长了也渐渐习惯。
    当然,唯一的不足就是那个叫李晞的人。
    自射箭风波之后,李陆二人似乎愈发针锋相对起来,前不久在凌风堂又起了冲突,甚至还惊动了林夫子。
    起因是苏棠和江彦,不知怎的在武艺课上打了起来,这江彦又被按在地上打,幸而李晞主仆路过,卫殷把江彦救了起来。苏棠正打得眼红,见有人帮忙,二话不说拳头就揍过去了,岂料被对方反揍回来,身子被弹飞出去,顺便把赶过来劝和的陆宁给压到了地上,陆宁的手擦破了点皮。
    整个事件前后,虽然李晞和陆宁出场不多,但大家都心照不宣,苏棠和江彦分别是陆派和李派,这哪里是小虾米在打架?这是两王在争锋啊。而且李公子的小厮卫殷还把陆公子给打了!
    呵呵。读书人也一样喜欢看热闹,喜欢脑补。陆宁后来才晓得,他们二人最开始争论的点,是桃蹊书院的第一才子到底是李晞还是陆宁。
    经此一事,陆宁的思路也愈发清醒。平时的小比试小争端无关痛痒,闹出些风波来,反倒叫旁人看笑话。倒不如在最正式公开的场合上结结实实赢他一回,叫他对自己心服口服!
    她的愿望是有一日能彻底摧毁他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书院中,最正式公开的比试莫过于山长考评和学院年终试。学院年终试还早着呢,但山长考评就在最近。
    文儿在旁边给她打着扇子,提醒道:“公子,今日飞花台上会有山长的考评题目贴出来,您不去看看么?”
    桃蹊书院的山长祝九渊,在大燕朝可谓家喻户晓,名满天下。他的学生遍布朝堂乡野,但为人却十分低调,喜欢闲云野鹤、两袖清风的日子。
    书院的课业基本由几位夫子担任,山长祝九渊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每两个月也会来上一回课,多是聚会讲学或者辩论。本次考评是山长对于本届学子的第一次亲自考核,自然至关重要。若是表现不佳,可能会直接被踢出书院;相反若是被山长看中了,日后若能陪着山长出去外地讲学、会面各地学者大儒,那将是何等的荣耀。
    总之,与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搞好关系,非常重要。
    传闻这位山长的考题每回都出其不意、甚是刁钻,所以便有提前贴出试题供学子们准备几日,再行考试的惯例。
    陆宁懒懒道:“急什么,自然会有人主动来告诉我。也省了跑飞花台一趟。”对于这次山长的考评,陆宁可是势在必得。
    果然,话音刚落,紫藤架上就窜出来一只“皮猴”。
    “陆宁!原来你躲在这儿?可找到你了!”苏棠跑得一身汗,从树上跳下来,愁眉苦脸道:“你晓得山长的考题么?”不待陆宁回答,他迫不及待道:“三个字,机关术!”
    机关术?那是什么?
    无怪乎都说山长的试题难,这要是在考场上遇到这个论题,他们大约只能两眼望天了。
    苏棠恹恹的,“我如今混的连题也看不懂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简直无颜见我青州父老!这几日温聆还不在,我连商量的人都没有。陆宁,你可一定要救我呀。”
    温聆近日被荀夫子带着一起下山办事去了。
    其实苏棠自凌风堂打架那日后,也总是不见踪影,不知在忙些什么。这会儿遇到了难题,倒是想起来找她,——只可惜她也无能为力。
    陆宁无奈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没太看懂。”
    她只知道机关术是指运用机械力量控制事物,以达到某些神奇的效果。自古以来,有不少偃师的机关术在生产、生活甚至军事上,都做出过卓越的贡献。但这毕竟与正统儒学相距甚远,太过小众,连书籍史料都少见的偏门,她还真不熟。
    苏棠瞪大了眼睛:“连你都不清楚,看来我是要交白卷了。”
    “倒也不至于。”陆宁分析道,“这题目可不止你我觉得难以下笔,大家定然都是如此。既然给了我们时间准备,何不好好利用?找找典籍资料或者找几位夫子们问问,到时总能写点什么出来。”
    苏棠点头,“有道理。我这就去藏书楼了!哎呀,我得赶紧的,要不然书都被别人抢光了!”说着,又嗖的一声跳到花架子上,很快不见了踪影。
    书院里几个有些会武的人,总不喜欢走正经大路,苏棠就是其一。他和温聆都来自青州,却是一静一动,性格大不相同。
    随着考试日近,平日里或顽皮或懒散的学生们都笼罩在“机关术”的灰暗气氛中,就连江彦一类平时不爱看书的,也都静下心来好好学了几日,甚至还罕见的带了些问题来请教陆宁。当时,他见陆宁满脸惊异,还结结巴巴解释了句:“上次……上次凌风堂,是我……我不对,害你受伤。”也不过擦破一点皮,还是误伤,陆宁自然也不计较了。
    其实在陆宁心里,所有不爽的根源都来源于李晞。江彦顶多是个工具。
    大家最近都十分勤奋,也算是头一次如此步调一致了。
    陆宁的目标跟别人不一样,她可是冲着拿第一去的。这样的题,大家都处在资料稀少、认知不足的情况,那么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呢?
    苦思冥想了许久,第二日中午,她正在吃饭,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法子。
    在杭州府时,陆宁曾有幸听过南华先生的一次讲课,他说过,科考中,学子们最容易忽略的是主考官的思想观念。如果与主考官的思想观念一致,文章便成功了一半。
    陆宁过往读书涉猎很广,她先前似乎有在山长的一些著作里看到过机关术相关的记录。若是能得到山长大人关于机关术的一些见解,那么她这次定然事半功倍。
    仿佛是黑暗中突然看见了天光,陆宁饭都不吃了,飞快的往藏书楼跑去。
    祝九渊的著作并不少,但绝大多数都是关于儒家正统学说,与机关术这等偏门学说相去甚远。他只在他的《闲云斋记》中提过机关术相关。
    藏书楼中的书架高得看不到头,书架间隔也不大,塞了满满当当的书籍竹简,夏日的阳光透进来稀疏的几许,染上一层昏黄,四周弥漫着淡淡的纸墨香味。
    陆宁凭着记忆,寻找《闲云斋记》的收藏位置。她记得是放在一处高阁的地方,搬了梯子才能拿到,因为看的人少,当初还落下了不少灰,她也是无意中才发现的。可现在她到了那处偏僻高阁,却不见了那书的踪影。
    陆宁有些心急,暗道其他人应该想不到这本书才是。难道她记错位置了?
    来来回回寻了许久,终是没找到。
    陆宁有些泄气。想借书的昨日都已经借走了,这会儿楼中人并不多。她揉了揉泛酸的手臂,走到窗边的桌案处想歇一歇。
    无意中看到旁边一人摊开的书页上,她目光一凝——这本,不就是《闲云斋记》吗?
    视线落在书页处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指上,再往上……
    冤家路窄,竟是李晞。
    李晞觉察到一旁的身影,他抬起头,见是陆宁,也吃了一惊。
    “陆公子,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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