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惊鸿一瞥,便成了李玄礽此后的心魔。
    他事后在附近山上寻找多日,终是再不见佳人踪迹。仿佛这真是他的一个梦。
    闲云斋中,陆宁回来时眉眼上掩不住的快乐,嘴里甚至哼了歌儿。
    李晞瞧她一眼,但见她脸上透着健康的粉色,一双眼睛水润灵动,明亮耀眼。
    “哪儿来啊?”李晞惊异道。
    “不关你的事。”陆宁一边照常怼他,一边朝他笑得甜美灿烂,心情极好。
    过了一会儿,山长也来了书房给他们指点字画。瞧见了陆宁的模样,也笑道:“今日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么?说出来让大家也一起开心一下。”
    陆宁道:“也没什么,就是……书院膳堂里做了我爱吃的桂花糕而已。”
    山长笑骂:“你这个吃货。”
    他拿了陆宁刚写的字一看,捋须赞道:“今日这字,倒比先前放得开了。有进步。”
    其实写字什么的,到了陆宁李晞这个级别,也很难再有什么进益了,如今看的是字里行间透出来的意境和情感。
    相比于李晞,陆宁的字虽也称得上潇洒,但仍有凝滞之感,下笔时有时畏首畏尾不敢全然放开。山长就这个说过好几次。
    其实陆宁心里清楚,她这点不足是因为与李晞相斗的缘故。因为总是想赢他,心态上难以放松,下笔自然拘泥。
    今日么,她有点豁然开朗的意思——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弱项与他的强项比?要比就比跳舞啊,她定然把他碾压得渣渣都不剩!
    李晞搞不懂她如今看过来的目光是什么意思,大约又想了什么歪点子?
    山长还想再说,小书童走进书房,拱手报道:“先生,外头有访客。”
    桃蹊书院平时是禁止外人进入的,每位学子只能带一个小厮。要不然书院里一些贵公子们不得搞一堆仆从来,岂不是乱了套?闲云斋,作为山长居所,也是个独立于书院之外的存在,偶尔会有访客。当然,山长地位崇高,一般人也只是派小童打发一下,涉及书院的会吩咐林夫子过来帮忙处理,若是亲自接见的,便是对方身份不一般了。
    山长出门待客去了。李晞镇定自若地坐在那里写字。陆宁眼巴巴地朝外头看了几次,都没见山长回来。
    “你想去看热闹?”李晞忽然开口。
    陆宁:“你都不好奇吗?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了,第一回 看见先生亲自待客哎。不知道是谁……”
    李晞道:“先生虽然名满天下,但并无品阶。方才看先生神情,多半是不得不去应付的王公贵族吧。”
    陆宁叹口气。“先生避世已久,也躲不开那些俗尘中的权欲纷扰啊。”
    李晞见她还是静不下心,停了笔,抬头道:“若实在想看,我同你一道去吧。”
    陆宁忙不迭点头。
    只可惜两个人到了待客的前厅,访客已经走了,就剩下山长一个人坐那儿喝茶,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陆宁小跑两步,朝门口一看,只看到一个离去的背影。
    很年轻的男子,生得高大,头戴玉冠,身着锦衣华服。看来的确是王公贵族。
    除此之外,看不出别的名堂。陆宁便转身回去了。
    李玄礽拜别了山长,脸色有些不好看。这次他亲自来,都没能谈成功,对方虽然彬彬有礼,但显然并不畏惧他的权势和手段。人家都下了逐客令了,他也只好先行离开,日后再做打算。
    一步步踏着白石阶往下,他莫名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
    他回头,只看见李晞一手收了扇子,立在上面,眉目淡淡,无甚表情。
    李玄礽目光一凝。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晞与他对视了片刻,转身进了闲云斋。
    屋内,陆宁正在给先生斟茶,“先生,何必为了这等俗人生气?以后碰到这种,直接赶出去了事。我们都觉得先生是仙人下凡来着,以后还要回去做神仙的,与俗人多说一句都是辱没了您的身份。”
    祝九渊被她逗笑了,捋了捋须,叹息道:“我没那么清高。自桃蹊书院成为大燕第一书院起,我作为山长也没办法清高。”
    是的,这块招牌太响亮了,尽管制定了苛刻的进学条件,仍然有无数王公贵人想尽办法送儿子来这里,不知多少人想靠权力或者金钱来找山长通融通融的。当然也有跟李玄礽这般,明面上说是想与书院合作,实际上却怀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即便他身份再显贵,祝九渊也不至于被他诓了去。
    事实上,朝廷早在书院名声渐起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里,最开始是时常派官员巡查,后来直接指派了一位翰林院学士来此授课。如今书院中负责诗书的夫子之一诸葛慎,便是了。
    当然,这样的身份来授课,也不辱没了桃蹊书院的名头。甚至更扩大了书院的影响力。同时朝廷也会给予书院一定的资助,也算是两厢合作,共同受益。
    但古往今来,一旦被皇权挟制的教育机构,无一不沦为皇权的工具,最后走向没落。
    祝九渊叹道:“我的职责就是尽力让书院在学术和政治之间取得平衡。”
    目前书院的决策还不受外界影响,全由山长和夫子们决定,但如何把握好这个度,让书院独立的同时,朝廷也满意,这并不容易。
    陆宁心有戚戚。原来长乐山的世外桃源,也是有人为此付出许多才得以维系的。
    李晞道:“桃蹊书院为朝廷培育了许多贤能之臣,山长功在社稷,比起那些无所作为的王公贵族来伟大多了。”
    祝九渊道:“你俩这迷魂汤一个比一个会灌。”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近处的山峰翠林,亦望着远处的奇秀山河。
    “人生在世,能为天下做些贡献,也是一大幸事。大燕朝盛世太平、海清河晏,终归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第11章 、又逢故人
    霜序十九,山长收到了一封邀约函。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泛着清雅淡香,信函中还压了一枚火红的枫叶,颇为精致。
    山长收下信函,对陆宁和李晞道:“此去南阳府,少则一月,多则两月。你二人收拾一番,与我一同下山吧。”
    陆宁瞪大了眼睛:“先生带我们一同去?”
    山长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道:“带你这只小猴子出去转转,日日在这山上也闷坏了。”
    相处久了,自然看出来陆宁表面乖巧实则爱玩的性子。
    知道陆宁也能下山一回,苏棠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温聆则对陆宁交代了许多话,末了还特地去找了李晞,让李晞多照顾陆宁。
    李晞倒是很佩服他的肚量,上次他还射了他一箭呢,他还敢来找他。说来也怪,他这肚量越大,李晞越是看他不顺眼,心道,如今他和陆宁同在山长门下,关系比他可亲多了,需要他来多此一举吗?
    “我知道李公子不耐烦听我啰嗦,但我同样也知道,李公子并不若表面这般与陆贤弟不对付,相反李公子也很关心她。我们的想法归根到底是一样的。”温聆的情绪总是这么温柔和暖,任谁都与他生不起气来。李晞想从他眼中找到哪怕一丝的虚伪,但都没有。只有一派诚挚。
    李晞敲了敲手里的扇子,道:“你竟知道我对陆宁的想法?”
    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魔幻问题……
    温聆笑了,“大约与我一般吧。她年纪小,总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去关心照顾她。”
    李晞看他半晌,应道:“我知道了。”
    南阳府距离长乐山所在的平阳府,约摸十多日脚程。一路上有侍从有马车,带的粮食衣物也足够,白天赶路,夜间驿站歇息,所以并没有多艰苦。
    毕竟是跟着山长出门,天下第一书院的山长,还是有几分气派的。
    天高云淡,桂子飘香。离南阳府越来越近,官道两旁的红枫树也越来越多。陆宁想起那封邀请函,大约邀约之处是个枫林如火的地方吧。
    这日天擦黑,马车又停在了一处客栈前。
    这客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要路过此地必得在这里打尖,故而房间十分紧俏。陆宁一行人到得晚,客栈此时只余了一间空房子。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从二楼走下来。
    “宁儿?”
    陆宁下意识抬眼一瞧。
    瞬间浑身僵住!这个人,这个她在桃蹊书院中想起过无数遍的人,竟然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少年清隽如竹,雅致如兰。雪白衣袍纤尘不染,眉目间似有千山万水、毓秀无边。
    这是从小把她宠到大的冕哥哥。也是如今引得无数江南女子痴迷追捧的南华书院第一才子。
    秦冕身后还有一位须发银白面貌和善的老者,他看见祝九渊,也是一阵惊喜,“九渊先生!”
    这位老者,陆宁也识得,正是南华书院的创立者,南华先生。因常年隐居杭州府南华山而得名。
    两大书院的山长自然是旧识,一时间两拨人忙着叙旧。店小二也机灵,特开了一间雅座,引了众人进去。
    那雅座正对着一扇窗子,镂空雕花的窗子打开,外头是层层为火红夕阳所浸染的枫树林。
    大约是那色彩太艳了,刺得陆宁眼睛疼。不然为何她觉得想哭呢?
    两位山长谈兴正浓,学生自然不能插嘴。秦冕安静地立在南华身后,目光落在对面同样安静立着的陆宁身上。
    大半年不见,又长高了些。虽然扮了男装,小脸还是那样精致漂亮。从小到大,只要那小脸稍稍露出一点委屈,便让他完全无法拒绝。
    桃蹊书院山长竟带了她出门,想必是在长乐山也过得不错吧。
    尽管没有自己,她也能过得不错。他应该高兴才是,但为何又有挥不去的失落……
    陆宁呢?她只有拼命把视线留在窗外,不去看对面那个人,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才能控制自己不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冲他撒娇,冲他诉苦,冲他要糖吃。
    陆宁和秦冕是邻居。他们二人从小在南华山下一起长大。又都聪明绝顶,才学颇著。最令人艳羡的,是秦冕对陆宁的无限纵容和娇宠。便是要天生的星星月亮,也能二话不说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幼时,陆宁闯祸,秦冕给她背锅。陆宁偷懒,秦冕给她完成课业。陆宁欺负别的小孩,秦冕给她打掩护。
    上私塾时,陆宁便开始女扮男装。她的初衷是跟着冕哥哥一起玩儿而已,后来渐渐崭露头角,才有了后来继续上书院念书一事。
    毕竟都是风尘仆仆,两位山长也及时止了聊天。听闻祝九渊这边房间不够,南华先生主动让出了一个房间,慷慨笑道:“我让我的学生跟仆从一道将就一夜便是。只是要委屈这两位公子,须得共宿一夜了。”
    祝九渊连忙道谢,又让李晞和陆宁向南华道谢。
    “对了,方才听你唤了名字?怎么,你们两个竟认得?”南华问向秦冕。
    秦冕回道:“我与……陆公子乃是私塾时的同窗。”
    “原来如此。”南华爽朗一笑,“也是缘分。”
    “我这学生的确是杭州人士。”祝九渊也觉得分外有缘。劳累旅程中遇到旧友又相谈盛欢,心情都颇好。
    两人免不了又互相称赞一番对方的学生,这才散了各自领着各自的人休息去。
    自始至终,秦冕和陆宁也没能再说得上话。
    李晞这会儿满心烦闷,一路上与陆宁斗嘴的快乐也消失了大半。鬼都能看得出来陆宁与南华那个学生之间暗潮汹涌,他仿佛被排除在外界,完全插不进去。
    “喂,你真认识他?”二人进了屋,李晞关上门,转身问陆宁。
    陆宁已经恢复了镇定,正在整理自己的包袱。在秦冕镇定自若地说他俩只是同窗时,她还是有点难过的,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现在人前只能说是同窗,若是再说得多些,只怕她的女儿身份就要露馅。
    “喂,我问你话呢!”李晞走过去,拉住她忙碌的手臂。
    陆宁侧身避开他,“都说了是私塾时的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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