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保又跟她说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说起每家的风格来。苏棠开始还听得认真,后面就听烦了,挥挥手道:“你帮本公子置办着吧,本公子喜欢雅致些的,你瞧着办,要是办得好了,本公子下回多赏你些银子。”
    牙保十分开心,点头应了。
    这牙保办事倒也利索,很快就按照苏棠的心意把那宅子布置好了。两进的院子,前院植芭蕉桂树,后院有一汪不大不小的湖水,水中用太湖石做了形态奇异的假山,藤萝掩映,落花浮动,甚为清幽。正门屋檐下悬挂了黑底金字的匾额,正是苏棠自己亲笔写的“苏宅”二字。
    这宅子虽然不算大,可也五脏俱全。最重要的是,地理位置极佳,附近有不少玩乐逍遥的场所,比如悦雅楼、花颜坊等。苏棠早就跃跃欲试,然而每每想起自己微薄的俸禄,就只得长叹一声。
    原本买这宅子,她也是银两不够的。好在她有个金大腿可抱,五百两银子轻轻松松就解决了。
    她的金大腿,就是整日里闲得无聊躺着就能拿俸禄的安宁郡主。当然,去借钱她还是挣扎过一番的,但这里离京城最好的医馆也很近,她打算来年开春就把她久病的娘亲接过来,所以还是去借了。
    苏棠从不怀疑自己日后定会飞黄腾达,反正日后好好感谢陆宁就是了。
    宅子置办妥当之后,苏棠免不了邀友人来吃酒。
    恰逢冬至,天气寒凉,外头冷沉沉的似要下雪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然而苏宅门口却陆续来了不少客人。待客的厅堂名夕烟堂,当中坐满了华服锦衣的公子,热闹非凡。
    堂中又分了两张大桌,左边一桌人喝酒说话的声音粗犷些,一个个雄武健硕,颇有豪情,那都是苏棠在军中结交的朋友;右边一桌则是文气儒雅的旧日同窗,基本上都是本年的进士,有几个已在翰林院任职。
    当中一位相貌尤为出众的驼色凤鸟纹锦袍的公子,生得剑眉星目,俊逸雅致,气质卓然,便是在此乱糟糟的环境里也透着几分沉静和从容,正是本年的金科状元,温聆,如今是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据说很得内阁沈大人的赏识。
    “苏棠,没想到你连温大人都请的来?温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爱赴宴。”有一人问道。
    温聆虽入官场,却不爱虚与委蛇。当初高中榜首,不知多少宴会,他都推了。
    苏棠今日仍然是那身定制的靛蓝色锦袍,正在给大家倒酒,恰好走到温聆那边,拍了拍温聆的肩膀,笑呵呵朝那人道:“温大人是我青州的老乡,同我可是多年的交情。我请他当然要来!”
    温聆将茶盏盖子轻轻掀了掀,并未说话,只淡淡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可他心里却想着,若早知人这么多,他也是不乐意来的。他来只是为了……
    坐在他一旁的王鄞一身深青色锦缎袍子,与同桌的人喝过一圈后,见温聆仍是神色淡淡,兴致不高的模样,免不了暗自叹息。
    温聆和王鄞同年科考,又同入翰林,情分自然比旁人更深一些。王鄞知道,最近温聆正在烦心的一件事。
    今年负责科考的主考官乃是当今太子太傅沈衡安,当日沈大人阅到温聆的考卷,大加赞赏,后来温聆被点为状元,进入翰林,沈大人也对其颇为照拂,这半年来观其行事风格,愈发赏识这位为人清雅秉性正直又满腹才华的年轻人。这原本是件好事,可近来这位位列内阁首辅的沈大人似闲了不少,竟忽然关心起温聆的成家来,知道其尚未婚配后,有意将其孙女儿沈令辞嫁给温聆。
    这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那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儿。须知若是能做沈大人的孙女婿,温聆说不定连外放都不用,就可以直接留在京城平步青云了。
    况且那位沈令辞,可是京中有名的大家闺秀,生得美不说,还端庄大方,温柔娴雅,当初太后想要聘为太子妃的人,浑身上下找不到缺点,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这么一件别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温聆却想推掉。王鄞问他为何时,温聆思索了许久,才告诉王鄞说,自己不愿意走这种捷径。可这事儿哪儿那么好推呢?沈大人在朝中位高权重,又与太子殿下情谊深厚,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他的首辅位置想必也不会动摇。温聆区区从六品小官,到底是怕惹得沈大人不快,不知如何开口推拒。故此,这几日温聆一直愁眉不展。
    今日温聆竟应了苏棠之邀,着实出乎王鄞的意外。苏棠自回京后,早就同包括温聆在内的几位要好的同窗都见过面叙过旧了,并不缺今日这次。
    “温大人,既然今日来了,何不如好好喝几杯?”王鄞低低道,“那些烦心事儿,明日再思索也不迟。”
    温聆看他一眼,淡淡嗯了一声。
    “来来来,我给温大人斟上!”坐在王鄞另一边的杨雍也附和道,“今日趁着苏兄乔迁之喜,我们也难得聚得这么整齐,定要不醉不归!”
    杨雍在书院时成绩一般,科举却发挥不错,也中了进士,分在行人司任职。
    他们这桌人,几乎囊括了桃蹊书院中最优秀的学生,早在科考结束时就聚过一回,后面也聚过几次,只是人不够齐整。当然,有两个一直消失不见的人,李晞和陆宁。
    几个人推杯换盏过一轮,杨雍便有些醉意,手里摇着酒杯,嚷嚷道:“咱们这聚过多少次了,怎的从不见李晞和陆宁两个?也是奇了怪了,两个人跟隐身了似的,离开书院后我竟从未见过。”他打了两个饱嗝,又道:“想当初,他们那般的惊才艳绝,却连考场都不进,实在遗憾。若是他们进了考场,想必前三甲都是我们书院的。”
    他这话一出,一桌子人明显分成两拨。一拨附和的,一拨沉默的。沉默的那拨人自是知晓内情的,包括被太子殿下召见过的翰林院诸人,比如温聆和王鄞。
    苏棠满脸的不可置信,“杨兄,你竟还不知道他们俩的身份?!这消息也太闭塞了吧?”
    杨雍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倒也怪不得人消息闭塞,并不是每个犄角旮旯的芝麻小官都能得见太子殿下颜面的。至于陆宁,就更不必说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有一位安宁郡主叫陆宁,可也没有敏锐到把这位女陆宁同长乐山的男陆宁联想到一块儿。
    苏棠张张嘴,却忽然不知如何开口。这么当众把太子殿下乔装上学的事情抖出来,会不会被太子殿下暗杀?她莫名觉得背后凉凉的……
    “他们是什么身份?你说一半算什么啊?”杨雍又追问道。
    苏棠干笑两声,想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但杨雍却锲而不舍,追着她问。
    王鄞见苏棠为难,开口道:“告诉他们也无妨,殿下并未想刻意隐瞒这件事。”
    李玄祯偶尔去翰林院时,还会召王鄞一起下棋,就像当年在长乐山的存紫阁中一样。
    苏棠又看了眼温聆,见温聆也点头,这才抚了抚胸口,给自己压了压惊,清了清嗓子道:“这是大家共同的决定哈,即便殿下要怪罪,也是法不责众。李晞……就是咱们英明神武经天纬地的太子殿下,陆……”
    温聆咳了一声,阻了苏棠的话。
    苏棠也及时醒悟过来,没再继续说。好在,李晞的身份已经足够让杨雍等人震惊了,大家一时都忽略了另一人。
    杨雍握着杯盏的手一抖,那杯子便掉到地上碎了,“我……我竟然同太子殿下一起同进同出那么久?”忽然又一脸惶恐道:“天哪,我……我以前还跟他抢过座位!”虽然没抢赢……
    那时每回诸葛夫子上早课,大家都要争抢靠近角落的位置,但后来不知怎的,基本成了李晞专属。
    一旁的江彦笑得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殿下不会计较那些的。”
    苏棠见还有这么多人不知道此事的,心头生出无比的成就感来。要不是她,他们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正想再多透露些,外头有仆从急匆匆进来,说是有贵客至,低声跟她说了句话。
    苏棠一听,双眼跟放光一般,笑得志得意满,朝大家道:“今儿你们来我家可算是不虚此行了,你们等下仔细瞧瞧,看我请来了谁!”说着,她朝温聆眨了眨眼睛,然后喜滋滋地起身去门口接人去了。
    “还能有谁啊?”王鄞看一眼温聆,“你知道?”
    温聆顿了顿,低低吐出两个字:“陆宁。”他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见陆宁一面——自长乐山之后,他还从未见过她。
    第73章 、旧友重聚(四)
    有的人, 即便久未见面,但在心中的地位并不会改变半分,过往的记忆随着岁月积淀反而历久弥新, 那份少时纯稚而真诚的感情也永不会磨灭。陆宁于温聆来说, 就是这样的存在。
    陆宁尚在长乐山时,收到过温聆的信, 也告诉过他自己在杭州的地址。可后来遭到变故,陆宁并未去杭州,而是到了京城。三月春闱之前, 温聆写信到杭州,却被告知陆宁母亲已经搬走, 不知去向。在失去她踪迹的那段时间时,他担心得夜不成眠, 偶尔入梦,总是梦见忘波湖边纤婀袅娜的明媚少女,可下一刻,又梦见魑魅魍魉朝她扑过去。
    他想找她,可人海茫茫, 又如何找得到?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失魂落魄的,甚至病了几日, 若非他的母亲鼓励他说, 他若能高中, 便可带着荣耀去寻她,只怕他连春闱都不想去考。
    数月后,总算有陆宁的亲笔信,辗转到了青州, 又送到京城,最后终于到了温聆手上。他记得那日正是殿试之日,看着熟悉的笔迹,他欣喜若狂,心里堵了多日的阴霾散了个干净,这般明朗的心境进入殿试,顺利被点为金科状元。
    温聆觉得,这个成绩也有陆宁的功劳。
    他自进入翰林院后,便一直在京中,可与陆宁却无缘得见。她如今是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他一个外男,总不好冒然约她。他曾想同颜府的几位公子攀交,想寻个机会见她,可很快,就有了她和太子殿下的婚约。
    那日他在翰林院中誊写抄录,听到同僚们谈起这门婚约,不敢置信之余,亲自去城门口告示处求证。看到那白纸黑字宣之于四海的圣旨,他怔了许久,心头竟似乌云蔽日,胸口堵上了厚重的一堵墙……
    诚然,他自认从未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可在得知她要嫁给其他人时,却那般难受。他也不知缘何如此,或许在心头某个隐秘的角落,他对她已有别样的心思。
    他素以孔孟礼义之道为圭臬,羞愧于自己的不堪,恰逢翰林院重修书目资料,他夜以继日投身于浩瀚书海中,才得片刻平静。
    再后来,太子殿下归京,召见诸翰林学术和修撰,宸元殿中,座上的人面容熟悉,却又透着天生的高贵和威仪,眉目间凛然不可逼视。李晞竟然是太子。
    那份婚约便有迹可循了,或许说是早有预谋更为妥当。
    他恍然,原来他从来就是多余的那个人。李晞和陆宁,是天生一对,而他连上赛场的资格都没有。
    太子殿下不会喜欢他去找陆宁。他很清楚,所以他也没去找她。
    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因李晞的身份引起的一阵讨论还未落下,温聆的话又引起一阵喧闹。
    “你说什么?陆宁?真的是陆宁?”杨雍声如洪钟的。
    几个人正追问,苏棠已经携着一位身姿纤细的白衣公子进了屋。
    一身银丝线绣四君子月白色缎面锦袍,腰间系了银边玉带,旁边别了一只名贵的羊脂玉佩,身量虽细弱了些,背脊却挺直如竹,头上束了玉冠,脸还是过去那张脸,却又似乎不大像……
    肤色过于细白,如霜似雪,唇色过于嫣红,若灼灼桃花。眉宇间的光芒过于璀璨,明眸善睐,顾盼神飞。
    喧闹的厅堂忽然鸦群无声。
    陆宁今日这装束,虽是男装却又未曾掩藏这副女子才有的绝世容貌和窈窕身形,乃是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她想,桃蹊书院出来的,也该有山长和夫子等人的从容悠然才是,她是男是女有何干系?总之,她是他们的同窗,是他们的堂长。与其扭扭捏捏,不如落落大方。
    不负她所料,的确有不少人立刻看出她是女儿身,但这部分人同样有颗七窍玲珑心,即便心头震惊,也不会宣之于口。比如王鄞,他犹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原来陆宁,就是安宁郡主,已赐婚给太子殿下的安宁郡主。清明之后,又是一番思索,视线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身边的温聆。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人是尤其迟钝的,比如杨雍。
    被那张脸震飞了神思,半晌后才回转过来,他瞪大眼睛,走到陆宁跟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真的是堂长!我没眼花吧?”
    说完还双手抓着她的肩膀,激动不能自已,“这一年你都去哪儿了?怎么不去科举?”
    苏棠阻拦不及,急忙推了推杨雍,“你让开些,让堂长坐下再聊也不迟。”
    王鄞一边朝陆宁点头致意,一边上前拽了杨雍回座位上。
    陆宁也朝他笑笑,然后和苏棠双双落座。
    苏棠清了清嗓子,道:“除了已外放蜀州的叶伽,还有……额,我请不到的李晞之外,只要在京里的,我可都找来了!大家当年同在一处上课,同逃过课同挨过鞭子,也同吃过馊饭,睡过后山,这一两年没见了,今日齐聚一堂,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有暗恋的也赶紧表白……”
    她随口胡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陆宁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也十分快意。
    作为久未露面的神秘人物,很快就成为话题中心。陆宁只说自己志不在科举,又为这一年来的“失踪”喝酒赔罪。
    酒过三巡,陆宁的脸然染上桃花色。杨雍感觉自己的眼睛跟有自己的意识似的,不知不觉就粘在她身上了,待回过神,他思忖一番,实在困惑不解,眼风瞟见一旁的王鄞犹自气定神闲地吃菜,唇角似乎有一抹笑意,忍不住低声问道:“王大人,你觉不觉得,堂长长得越来越像女子了?若不是跟她认得这么多年了,我现在看见她肯定会将她认作女子。”
    王鄞看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鲫鱼肚皮肉,“杨兄少喝点酒,多吃点鱼,补脑。”
    杨雍未曾多想,吃了一口后,赞道:“味道的确不错。”
    “我今儿可是花重金从悦雅楼请来的大厨!悦雅楼知道不?以京中白雪著称的地方!”苏棠乐呵呵的,“我这里离悦雅楼不远,晚些时候咱们一起去那边听听曲儿吧?”
    众人都兴奋得很,连声赞同,话题也顺利的从追忆往昔青葱岁月转换到京城里好吃好玩的上面来。
    陆宁喝了太多酒,起身去方便,很快,便在游廊上遇到同样离席的温聆。
    “温兄,”她微笑着走近他,“好久不见。”
    温聆点点头,“后面的园子景致不错,你应该还没逛过。我带你去看看如何?”
    “好。”
    虽已至冬季,园中仍有绿树依依。澄碧湖水倒映着苍蓝的天。天中漂浮着绵软的云朵,静谧而悠远。
    “温兄高中状元,我还没有当面恭喜过温兄呢!”陆宁朝他笑道。
    眼前的温聆也不再是当年温和又带点青涩的少年公子了,男子眸光疏淡,神情颇有些看不出情绪,带了几分翰林清流的克己谨身。
    这会儿撇下众人,与陆宁独处时,他的眉目才捡回几分往昔的温柔。
    他没有接她的话,问道:“你在颜府可习惯?”
    陆宁点头,道:“他们待我都很好。有个姐姐擅长厨艺,总是给我送好吃的,我喜欢得紧。”
    温聆笑一声,“你姐姐若是知道你喜欢她的理由,想必要生气了。”
    陆宁乐得眉眼飞扬,“才不会,六姐姐不会这样的人。”
    两人边走边聊,待走到一处假山处,温聆的脚步停了下来,低声道:“太子待你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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