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河嘴唇轻微翳动,狐疑地望着小刀,这确实匪夷所思,所有人都不会料到。
    严小刀很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和场面,想走,想离开。这还不如当初他以嫌疑人的身份被薛队长请进来喝茶聊天,他对着薛谦蛮横地吐出一口带血的烟蒂。那种剑拔弩张的痛快滋味都好过今天的钝刀子磨肉,心如飞絮,一击即碎,碎成粉渣飞灰,太难受了……
    几人重新落座,沉默。
    一贯尖牙利嘴彰显存在感的凌河此时一言不发,也像是陷入怔忡。
    鲍正威清了清嗓,今天准备做这个扛炸药包炸出残酷真相的人。他用严肃正式的口吻缓缓道来:“我们已经核实大部分受害人的身份,我们就用从1至12这些号码来标注,目前唯独对最后一名受害者身份还有疑问。据梁通交代,这下半部档案的六个孩子才是先进来的,年龄都大几岁,他就从来没有见过12号,这孩子并不是他牵线搭桥送上去的。我们又再次讯问简铭勋,简铭勋也没有经手12号,也不认识。
    “如果梁通和简铭勋都没有经手输送,12号的身份根据我们推测,最有可能情况就是和麦允良类似的身世,当初是由他的家族亲自送进这个圈子,没有通过外围商人的利益输送,也就没有外人知晓孩子的家世身份。”
    “将来结案的时候,我们必须弄清每一位受害人最终下落,是生还是死,是否得到解救,这也关乎嫌犯的量刑和案件的性质评估,那么疑问就落在这个12号。”鲍正威说完这些,顿了片刻,观察严小刀的反应,最终说道,“我们的线索来自于12号在这套档案里登记在册的姓名、出生日期,以及几张童年照片。或许就是一个极端的巧合,12号少年姓韩,姓名韩逍,出生日期1988年7月9日,这就是目前仅有的资料。”
    严小刀缓缓合上眼,压住眼前一切尖锐刺目的纷乱。
    终于明白鲍局长薛队长为什么会盯上他。
    同名的少年,他自己身份证、户口簿上的出生日期,就是1988年7月9日。
    这他妈是巧合?
    “但是……”薛队长这时接替了鲍局长扛炸药包的工作,让局座先喝口茶,“严总,我们也查过大致情况,你算是个孤儿,你当初是由养母严氏偶然捡到抚养成人,严氏并非你的生母,戚宝山也不是你生父。假若他们二人根本就不认识你亲生父母,你户口本上的名字和出生日又是怎么来的?严氏在大街上捡到你的时候,难道你脖子上挂了牌子,写有你的出生年月么?”
    “没有。”严小刀下意识木然地否定。“亲生父母”这四个字,如今听来如此嫌恶刺耳。
    “所以就是巧合?……12号不是你?”薛谦问。
    “不是巧合。”严小刀嘴唇微动,“抽根烟。”
    几位领导不约而同摸兜给严小刀递烟,几根烟同时递上。没人催促他回话,也都体恤当事人此时陷于惊涛骇浪几乎要被吞没的痛苦心情。
    仅只依据童年照片来辨认,局座和薛队私底下研究好几天了,找了公安方面的肖像专家,但无法确认。面目五官有几处相似特征,但又不完全像。
    说到底,是严小刀这些年变化很大,与少年时期的相貌身形变化太大了,不知情者很难联想这是同一个人,保存这半部资料的梁通都没有联想到熟人。
    就像严氏提到的,儿子,你小时候是个可漂亮的男孩子,比现在好看多了,一定出身名门大户人家,你的父母定然家世高贵。
    严氏一个农妇都懂得识人相面,都看出来了!
    严小刀于是就这么被他养母和干爹给养“歪”了,越长反而越不如小时候。完全被命运拨弄改弦更张之后的人生道路,撕掉了他身上原本一层脆弱虚华的外壳,撕掉原生家庭的痕迹,剥出里面坚韧耐磨的血肉,使他成年后的气质外貌和当初大相径庭。
    这个男孩没有小时那么俊秀漂亮了,养出几分成熟阳刚的男子气概,练刀还练出满手老茧,一身精健肌肉。严小刀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用“漂亮”二字肤浅地形容,但魅力依然。
    薛谦提议:“我们确实希望了解当初收养的具体情形,可能需要请你养母严氏过来谈谈,顺便搜集一下你小时的照片。当然,我们可以不告诉她具体案情,只谈当初的收养。”
    “不,不要找我母亲谈,不需要,我不想让她知道任何事情。
    “也不用找照片了,老房子被强拆了,小时候有数的几张老照片早都埋进废墟,什么都没留下。”
    严小刀的脸陷入香烟腾出的云雾中,一口回绝薛队长的提议。
    严小刀把手里的烟一根一根抽完。
    会议室里尼古丁烟雾缭绕,影影绰绰。凌河看起来面色微白,呼吸艰涩,但没有离开房间。他的意识也像穿越回到十多年前,与他想象中的那个黑发英俊少年的身影,在命运的转角处猝不及防撞了个满怀。
    长桌上摊开着全部十二名受害少年的资料,从1号排到12号,排成触目惊心的两行图片。
    打头1号就是凌河,资料中真实姓名不详,外籍,照片中的清纯混血脸倾城绝色独一无二,谁都不会认错。随后依次是2号麦允良,3号卢易伦,4号贝嘉鸿……排在末位的12号,就是严小刀童年时代的照片,与凌河的相片恰好摆成个大对角,遥相呼应。
    严小刀咬着最后半截烟蒂,声音沙哑:“我养母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搅她。我的名字和出生日,是戚爷弄来的。”
    所有人脸上都画满问号:戚宝山又是怎么知道?难道戚宝山才是当初拉皮条的“经手人”?
    严小刀随即否认:“我干爹也不知情,当初,是他带着我拜访过一位算命半仙儿。”
    “……”
    所谓能掐会算的半仙儿,就是先前小刀向凌河提到过的道士。
    那位道士一直就说,这干儿子是戚爷的摇钱树、聚宝盆,半生富贵通达的依靠,就这样把戚宝山忽悠得云里雾里。生意人都讲究风水和迷信,戚宝山十分信任满意道士的话,每年都去拜山,特意带干儿子前去拜见道长。
    戚宝山请道士为干儿子起一个学名,另外拟定一个吉利的出生年月生辰八字,给干儿子上户口和打身份证件时有用。
    道士在莲花台上打坐,焚着香炉,睁开松软耷拉的眼皮,瞅着少年小刀,很久都不吭声。
    “道长,怎样?我这儿子,应当取个什么名字吉利?”戚爷问道。
    “没什么吉利不吉利,这孩子的名字,是一个‘逍’字,逍遥的逍。”那道士念念有词。
    “逍遥的逍……那,就应当叫严逍?”戚爷认真地确认一遍。这个字的发音还挺顺耳。
    “就是逍字,只能用这个字,不必想了。”道士口吻笃定。
    “再请道长给我儿请一份吉祥的生辰八字?”戚爷对干儿子是真心爱护和在意,恭敬地对道士欠身。
    那牛鼻子老道当真是从两枚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焰,哼了一句:“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生辰八字早已天定,不是由贫道来定。你爱儿的命就是这般,命不由人,人强亦胜不过天意啊!”
    老道士在纸上写下了“1988年7月9日”这个阳历生辰,面容即刻现出极度悲苦的神色。这老家伙脸庞上的纹路一道一道垂落下去,没由来地透着心酸,唉声叹气盯着严小刀盯了许久:“你收养的这儿子出身名门望族,不是池中俗物,注定命硬坎坷,我也泄露了天机,我命不久啦!”
    不久之后,老道士果然羽化升天,死翘了。
    戚爷特意携着干儿子前去祭奠,为那道长的风光大葬捐了全部的花销。
    ……
    ……
    “燕城十二少”名册典籍中,最终确认十名实质的受害者,只有两个少年因某些偶然奇情的因素,万分幸运逃脱魔掌流落在外,如今真相大白。
    至于名叫“韩逍”的少年当初怎么遗落到村庄旁的公路上,对往事还能留有多少记忆,就只能依靠警方坚持不懈地继续深挖调查,这孩子背后真正的家世。
    流荡到农村路边的孤儿小刀,最终取名严逍,一直用着“1988年7月9日”这个他真实的生日,走过十余年坦荡的悲欢。他如今终于在自己面前,翻开了这本七拼八凑打着陈年补丁的命运书,重新揭开支离破碎令人痛心的第一页楔子。只是杨柳青青时节不在,稚童单纯美好的时光永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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