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取士是男子参加,我们却是金尊玉贵的女子,怎能相比?若是亲手做这些自贬身份之事,岂不让家族蒙羞?自与来参考之目的背道而驰!”那女子并不相饶,冷笑一声道,“不过不怪女史不懂,你自幼待成于蛮荒野郡的橘园之中,自然不知道帝京累代公卿之家如何教养掌珠。”
    卓慧衡惊讶于罗元珠的沉静,这般侮辱之语仍不能激怒,只见她岿然不动道:“兴宁公裴氏家代重侯累相,自然习熟于朝章,本次选撰考虽上无旧例,但均有成法参照,妄议科举取士之国法,劝裴小姐且思且言。”
    裴家小姐仗着出身开国公世家,并不将罗元珠放在眼里,冷声道:“拿为国抡才的男子取试之法来衡度女子高低,本就是越矩!”
    卓慧衡听她口中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心有不服道,我哥哥作为男子都不曾低看此次女子选撰考,还又来信给我讲他科举时的经验要领,当做我真是去贡院为国士一般严正以待,裴小姐身为女子却左一个有别又一个不同,这样自贬一筹的话听来实在窝火。
    罗元珠沉默、其余众人不知该不该入府的当口,卓慧衡却朝前一步,柔缓道:“入试宗牒上交之前,大家便已知晓此次选撰考的规矩森严,仍旧照做便是认许,此时再议耽误考试吉时,长公主恐有怪罪,还是尽早遵照上旨,按时应考才是正题。”
    她并未去看裴家小姐一眼,只向罗元珠略施一礼,自阿环处拿了提篮便朝内走。
    罗元珠望着她似是感激又似是敬重,也略微颔首。
    裴小姐身边的七八个侍女里有一个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自方才的窘迫中才回过神,嗤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状元家的妹子,你哥哥刚到任上就让手下没了官做,给朝廷发回个大案,闹得上下鸡飞狗跳好大动静,你这妹妹也是不遑多让,凡事都要插一手管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罗元珠以为卓慧衡要发怒了,她正经过自己走向府内,却猛地站住,周身都散发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威压和愤怒,但这些又好像只是错觉,因为当卓慧衡缓缓转身时,清丽绝伦的面容上仍旧保持着不能更端庄的笑容。
    “我家长辈早离患世,长兄如父,我之言行皆由兄长教授传习,我兄长任地方官为地方事,乃是在其位谋其政,可此时此地街傍之侧未在庙堂,姑娘您却口出诳语妄议我朝国事国政,想来也是父母言传身教勉力教导。”
    罗元珠自认稳重冷静,听了这话也想像茶肆听书的客人一般鼓掌叫好,裴家大小姐面色紫涨已是怒不可遏,正欲开口,却听一声肃穆至极的呼喝自前方传来:
    “恭迎长公主鸾驾!”
    众人立即行礼避侧,宣仪长公主却只带两个府内女官,装束轻简端庄,立于众人之前。
    “未曾听闻有人敢在贡院前这般大声喧哗,看来是觉得这敕造长公主府不够煊赫了。”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威仪堂皇不可欺,听得人心惊肉跳,卓慧衡觉得自己即便胆大,此时也多少有些惴惴,不过自长公主话中不难听出她的意思。卓慧衡此时怒浪涛天也退去大半,心道这姓裴的只算活该,虽说表面上都是罗元珠制定考校规则,但真正的主导者却是长公主殿下,她不开口罗女史哪敢擅专?拿此次考校规矩说事,简直蠢不可及。她从来都是聪明人见得多,偶尔见到这种货色,一时实在难以理解。
    富贵多代果然堕人心志。
    “既是考校,闲杂人等便要回避,本宫尚且只点一二随从,国公千金又有何不能为?”宣仪长公主并不打算给裴小姐一个请罪的时机,接道,“既然国公千金不欲自跌身份自行应考,那便回府继续尊养,无需应试了。”
    说罢,对其余人等道:“应考诸女,自行跟上,勿要耽搁。”
    此话一出,哪还有人敢多嘴,再没人去看已是面色煞白再不能言语的国公小姐,皆是肃容噤声,迤逦成行,徐徐入府。
    卓慧衡将心思重新放回在考试上,深深吸气,司仪女官已将众人引至公主府正殿,她再抬头时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又波澜再起:只见辉煌殿内已改成殿试的列席布置,与大哥所讲一模一样,座位绕殿一周,之间隔有垂幔以防侧窥,桌上放好了蜡封的试题,慧衡手心开始冒汗,想一步冲过去打开看看。
    但她还是忍住了。
    自就座到击罄宣布开考,只觉仿佛虚度半年有余,即便再热切,她也是慢条斯理拆开考题。
    此次选撰考因是选拔编纂书刊的人才,故而只考史论文章,说是史论,也与时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必与当下朝政相呼应,但题仍是自史书中来。
    ——她们此次要作答的题目出自《晋书》。
    《晋书志二天文中》有载:怀帝永嘉六年七月,荧惑、岁星、太白聚牛、女之间,徘徊进退。案占曰:「牛女,扬州分」,是后两都倾覆,而元帝中兴扬土。
    卓慧衡读罢试题所写晋书原文,心想晋怀帝司马炽永嘉六年已实为东晋,正是永嘉之乱已过尾声,天下大乱,东晋偏安江南,可讲之人与事如此之多,为何以星象起论?
    再看后续点题,若不是正在考场,慧衡真要为出题的罗女史击节而赞,赞她怎么想得出如此见微知著又识略敢言的题目来!
    罗女史在题中叙述的意思层层递进,她先是说:自晋后天文历法发展,已经证实以上星象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是司职官员编出来上书所自行创造的祥瑞,为的就是要让琅琊王司马睿于江东登基为帝,虽然这个时候晋怀帝司马炽仍在北方被扣押,然而已无人君之实,江左需要新的皇帝主政,故而朝臣纷纷上表称祥瑞,鼓动司马睿继大位。这件事连司马睿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听了后连叹国家现在这个德性哪还能有祥瑞?老天不长眼吗?
    罗女史论述完毕,调转话锋,逼出真相和主题:
    这些进言的人大部分都是门阀和外戚,他们同气连枝,希望司马睿上台,给自己创造权力的温床、政治的土壤,扩大实权增长势力而已,哪是真为了国家着想?古往今来,此等事屡见史书,并不稀奇。外戚,即戚畹,自宏处解释,是帝王的母族妻族,自微详析,官宦人家公侯府邸乃至寻常百姓家中都有这样的关系系于裙带之际。其纽带,便是我们女子自己。自古以来,外戚并非皆为恶徒,亦有能臣良将家国栋梁,只是作恶者多,致使人人论及外戚,总先非议起议于我等女辈,然而真正倚仗血缘为恶事的,难道真的都是女子吗?既然外戚之祸不全然是我等之罪,那么问题来了,作为女子,如何做才能不去成为这样的裙带、使得自己的家人成为如此关系的作恶者?又该如何作为,好在其他人已经成为了这样外戚的情况下,如同镇定二公主一般忠献于圣上、裨益于社稷?
    卓慧衡用大哥教得经验,一边审题磨墨,一边草拟腹稿。
    这个问题非常尖锐,却又安全,它实际上完美避开了当下朝政。要知道当今皇帝哪有一个半个外戚,罗女史虽然是罗贵妃的妹妹,但是唯一的职务是宫中教女眷读书,半点实权也无。太后皇后家都被收拾过一遍,还活着的人都老实得堪比秋末死蝉。所以听起来仿佛此问切中所有王朝要害,也只是起于史料尽于史料,没有越矩之嫌,却实实在在能检验出考答者的水平来。
    她按照卓思衡传授的答题准则,先落笔写下“对曰”二字,最后一划横过,只觉金殿对策就当如此,在这二字之后的每字每句都有千金分量,不可欺也。
    “江左一朝,代乱国祚,自永嘉徙流偏安却不得安,敦、峻二乱致帝位浮荡……”
    她自腹稿取论,斟酌字句,按照罗女史命题的思路先将要阐述的论点隐藏在论据中,以史料的堆叠呈现其义。这是大哥讲过的时策“缓破法”,当然还有开宗明义的“脱颖法”,她觉得还是前者更适合自己此次的阐要。
    卓慧衡继续写道:王敦之乱暂且不表,但苏峻之乱是庾亮一手造成,此人正是晋明帝庾皇后的哥哥,正宗外戚,在晋明帝驾崩成帝继位后,作为皇帝的舅舅,从太后手中收来摄政的权柄,架空年幼皇帝把持朝政,却志大才疏盲目躁动,甚至杀害宗室,是最终造成苏峻祖约之乱的罪魁,当东晋都城建康落入贼寇之手,他的妹妹一朝太后也惨遭毒手,多亏陶侃温峤二人力挽狂澜,否则东晋国祚更要短折不承了。
    那么庾皇后也就是庾太后有罪吗?她对自己的兄长言听计从,自己的儿子被算计而已无法拯救。只是因为她这样的门阀之女大多只被培养成了无用的器具,是衣冠名流家族们染指皇权的裙带,全无本领,即便她心中能识善恶能辨事理,也毫无能力去改变现状。
    所以我认为,如果要想彻底杜绝外戚为祸朝纲的可能性,就要从如何教育女子开始思考。科举取士为国抡才,讲究的是为国,那么女子教习却从来强调光耀门楣,是不是就落了下乘呢?故而好些成为外戚裙带的女子只知有家不知有国。但如果能用对待士人的教育方式来教育天下女子,让她们心中承载家国功业之重,通晓治世明达之理,就算她们父兄子弟里有如庾亮一般的社稷蛀虫朝廷歹人,她们也能有能力制衡,因为受过国政教育后的女子,就如同立志为官的士子一样,将国列于家前,拥有同样宏达的志向,坚不可摧。
    ……
    卓慧衡又以举例引出论点再阐发论据的方式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期间多有抹去再推敲的字句,又恐言辞不够深刻,多有删添。
    终于到了文章的最后,慧衡忽然想起昔日童年时曾与大哥一道读书时深记的一则《晋书》故事,刚好可用来放在文章最后,既能回首点题,又能引深意长。她略加思索,提笔将心中所涌加诸于墨:
    东晋流民帅刘遐,其夫人邵氏乃是名臣邵续之女,当年邵续赏识刘遐虽非门阀士族,却“忠勇果毅,义诚可嘉”,将女儿嫁给他。刘遐自为朝廷所用,一直坐稳北中郎将和兖州刺史。这期间他几次平定叛乱,的确没有辜负皇上和自己岳丈的赏识。
    后来刘遐去世,他毕竟是流民帅出身,部下多草莽,好些人为贪功便想趁此时拥立刘遐之子为王,此时已经是遗孀的邵氏听闻此事,先按兵不动,待时机成熟,便去纵火烧毁刘遐军队的军械库,事发突然,众人救援不及,兵戈凶器毁于旦夕,但妄图作乱之人也没有了利器成事,被邵氏一并捕获问罪。千疮百孔的国家免去了一次丧乱,疲敝不堪的百姓也少去一次流离。
    听闻邵续教女,常引典籍与史论,不止文义,亦教女骑术纵马,视若子嗣培养。最终此女为国维安,为家免祸,不可不谓之使人深感邵续之远见明察,邵氏之国士襟怀。
    “假使庾姓世家教女怀此德量心襟,江左北伐天下再统未必无告而终矣。”
    这个结尾她再满意不过,重重一笔落下,也听击罄声同时响起。
    糟糕,还有一个时辰考校便结束了!
    卓慧衡赶忙再研开墨块重新添水,拿出新纸,写上籍贯姓名,抄录策答。直至最后抄完浑身松弛的瞬间,她才感到一丝眩晕和浑身的疲惫,整个人已是强弩之末,轻轻一抹便能在额头上抹下豆大的汗珠。
    幼时病发之态似又袭来,呼吸被扼住的苦痛已许久没有体会,此时犹如老友再逢,却不那么热络相熟。
    卓慧衡咬紧牙关,怕因自己昏厥意外等事取消资格,她反复鼓励自己,心说道:坚强些,再坚强些,哥哥省试三日,无人打点衣食,大到备试小到起居琐事必须亲力亲为,那时的他只会比自己更为难熬,他却可以展才扬名,又于金殿问策中独占鳌头,自己未有哥哥当日一己之力兼顾诸事的艰难和分乏,更不能露出哥哥未有之软弱。
    终于待到完试,公主府女官收上众人试卷,卓慧衡缓缓而出,但见大多同考女子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形,面色惨白不说,有些连下唇都咬得快不见血色,四个时辰的长考对她们来说是未曾有过的考验,她们自幼哪经历过科举般的参答要求?都是头一遭体验如此的艰辛与重任。
    但是没有一个人中途放弃。
    行至门外,各自马车上随着声声呼唤,下来的不止有丽装贵妇,还有许多人家未及笄的少女和未及冠的男孩。他们都是来接自家姐妹的,好些女孩见了家人已是坚韧不住,扑到亲人怀里便落起泪来,却也是笑中有泪,在家人的搀扶下入了轿厢。
    卓慧衡很希望此时父母尚在接她回家,又忽然想到,当日哥哥三天煎熬走出考场,得见其他士子皆有父母亲眷相接,却唯独他孤独一人,心中该有多悲恸怀伤……
    “二姐。”
    “二小姐!”
    两声熟悉的呼喊讲她尚未飘远的思绪扯回,叫她二小姐的当然是阿环,可为何悉衡也在?
    二人上前扶住她,满面忧色溢于言表,慧衡音色虚弱至极,仍是勉力开口问道:“弟弟,今日不是旬休,你怎么回来了?”
    “我跟书院告了假。”悉衡虽是十六岁,但已比慧衡高了一踵,他扶住姐姐手臂,让慧衡可以倚靠在阿环身上的同时不至于完全倾倒。
    “胡闹!”慧衡强撑着说道,“什么小事就要告假?你们院监居然也准了?”
    悉衡神色不改,凛然道:“为何不准?我说我姐姐今日参加选撰考,堪比科举,是我家头等重要之事。哥哥带三姐外放于岭南,如今家中只我一个亲人,无论手足情理还是家门人伦我都不能不去。院监答允,只需我今日夜间闭院前返回即可。”他顿了顿,似已预料到二姐会说什么一般,又道,“当年哥哥赶考,我不能送接已是遗憾,今日姐姐应科,我为家人,自当如此。”
    慧衡刚才还很坚强,听弟弟这样一说,顿时眼眶发热,只是她双脚虚浮,已是虚弱至极,只感动又幸福地点点头,任由二人将她搀扶上车。临行前,悉衡让阿环先入车内,自己取出两份茶盏,行步至旁侧一车,向一位仪态华贵过衣饰许多的妇人双手奉上,谢道:“我家准备不足,多谢夫人请邀赠茶,六月渴热得缓,晚辈送还饮具,再谢。”
    妇人身侧的侍女接过茶盘,而自那含笑妇人后冒头一个看样子和悉衡一般年岁同等身高的少年,他率先答道:“有什么好谢的,咱们都来接自己姐姐,别客气。”
    妇人并未斥责他冒失,依旧笑着对悉衡说道:“方才其余人家都快马加鞭入帷内,唯独你却别车相让,令我家先行,可见是位小君子了,古人云:‘君子客茗,蓬荜之家亦可生辉’,这里虽然不是陋室,但你与我小叔小姑年纪相仿,我也望他们能自你稳重大方的君子所为熏陶一二,不必多加客气。对了,你家姊已上车了?”
    悉衡点头行礼:“是,已接回家姊。”
    “我家大姑也已在车上了,她们今日疲累,你回去要吩咐下人好生照料,记得备些易消食的茶点,不要一味油腻热菜。”妇人声音柔缓宛若慈母,关切之情真挚可表。
    “大嫂,你说得好像我和小妹像是山村野人一样不懂礼数。”少年说完自己朗声先笑,回头招呼自己妹妹,“阿络,你刚才不是还想知道小君子的姓名吗?此时不出来问人家就要走了!”
    在车边一直躲着一个茜色莲裙的少女,和呼唤他的哥哥看起来年纪相仿,左不过一两岁差,此时已是面红耳赤整个人缩回车侧,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怒道:“我没有!你别瞎说!”
    看悉衡稳重老成,而自己家两个还像个孩子,妇人无奈莞尔,又柔声道:“还请不要见怪,我夫君在朝为官常年外放,家中弟妹甚少管教,他们个性跳脱无礼,实在是叨扰了。”
    卓悉衡见他们家人之间多似自己家人般相处自如欢快不假辞色,可见兄妹感情甚笃,只有温情同感,哪会嫌弃?他不自觉唇边溢出一丝温和笑意,轻声道:“我与姐姐在家也是如此要兄长相烦,只在家人眼际耳侧,若讲礼数就太苛责了。”
    “是这个道理!大嫂,哥哥不也这么说的吗!”少年听完笑道。
    妇人笑着摇头,要卓悉衡快去陪伴家人,他们也要回家了,此时少年才乖乖站好,以平辈的礼仪告别,只是方才那个穿茜色裙子的少女却怎么都不肯出来,钻进自家马车的轿厢里,再不出半点动静。
    第78章
    崔逯享受了由刑部所派高级官员亲自押解上京的礼遇。那天泉樟城人山人海,这里的居民已经习惯安宁平静,突然出了这样头一遭的大事,全都拖家带口出来围观,卓思衡利用这个机会为民众进行普法教育,几个法曹的押司轮流沿途宣讲为官亦可获罪,若谁家有冤屈或是告官之类的苦事,不必担心官官相护,尽管去敲郡衙的大鼓。
    但事实是,泉樟城实在太小太穷,官吏们宁可不错所以不做,又在何孟春手下养成虚伪的“风雅”,也没胆子做欺压良民的事,来衙门的三两户告官之民多是些与官吏之间的邻里纠纷,鸡毛蒜皮都是往大了说。这种情况何孟春也根本指望不上,他在受到连番惊吓后卧病在床,只能天天写些什么“病中久缠绵”一类比闺怨诗还怨的诗句,卓思衡还得亲自顶上。
    为正事这一拖,卓思衡原本的计划全被打乱,好在他能力足够应付,大小事务一个人做主,隔三差五假模假样去探望一下何孟春,表示一下自己独掌权力的惶恐不安,与对他早日康复的殷切期盼,然后回到岗位上,继续一人独支权柄。
    收到潘广凌发来公文时,他已是将所有代办事项处理完毕,信上表示卓思衡要他办的事均已办好,岩窑烧制的成品要他回来时才能查验带回,再附上归来大致日期,总之写得没有半点公文的规矩,字迹也龙飞凤舞,没有章法。
    卓思衡拿出十二分的耐心,给他按照标准官府往来公文书信格式回了一封,略思考后,安排他们二人先在泉樟城东十里山驿汇合。
    他要先去顺路办一件正事。
    陆恢其人实在不像个从九品驿丞。
    他面皮比卓思衡还要白,干净清透得几乎就像个闺阁女子,文弱恬淡,一双眼睛也清澈透亮,但其中的沉静却好似不易看透而非心地单纯。陆恢年纪很轻,一般驿卒驿丞大多都是年纪稍长的老吏,这位置并不劳累,虽然俸禄微薄,但很适合公中养老居闲。卓思衡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年轻的驿丞。
    “那日崔逯手下不按规章传递消息,你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实在难得。”卓思衡坐居上位,也要陆恢坐下不必拘礼,“再加上歹人纵火,本官听兵曹的衙役事后说都是你紧急调度得当,驿站的货物书信均没有损失,因此若是崔逯定罪后何刺史论功行赏,本官会报上你的名字,以资嘉奖。”
    “大人提前已布置妥当,在下只是照吩咐行事,不敢擅专。”陆恢说话的声音更轻更柔,倒有点像是慧衡。
    卓思衡心想不知道妹妹的试考得如何?换季这当口身体又怎样了?再看陆恢清瘦的身形,声音也柔软了几分:“陆驿丞是不是身体有些积年的弱症?换季的时候是否有不适?”
    陆恢起身感谢道:“多谢通判大人关怀,下官自幼体弱多病,如今公务无碍,前些日子歹人纵火呛了些烟才有不胜之态,还望大人勿要担心。”
    卓思衡看过陆恢的户籍,他家中有一母亲正在泉樟城外十里左右的山乡当中居养,心想他这个样子家中肯定不好有其他营生,驿丞俸禄大概也仅够养活两人,想必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那么他必然不会拒绝自己的邀请,却也有无法一时答应的苦衷。
    片刻的思索过后,卓思衡温言道:“本官与何刺史商议过了,他说此次好些仗着崔逯官身升达的吏员都得清退干净,未免再留下祸患,所以空出好些位置,有两个吏部收回去留作恩荫分配,还有一个该归通判手下的文书掌簿,九品官职,咱们郡内自己提拔,本官已是属意于你,你可愿意去到郡衙做事?”
    陆恢没有抬头,仍旧保持谢礼的俯首,轻声道:“下官受之有愧,不敢入衙。”
    “你本是有功,何谈有愧?”
    “下官家舍离泉樟城实在太远,家中尚有母亲,不能擅离。”
    “这是要事,确实不该。但本官想,孝敬父母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便是要尊重父母的意愿。你可以回去问问你母亲是如何所想,再来回禀。”卓思衡也不催促,起身朝门口走去,却在出门前忽然停下回头道,“文书掌簿虽然只有九品,但因是衙内官,俸禄至少是你目前五倍有余,在泉樟城赁屋别住也是够用的。本官来之前翻看你的户籍,得知你年少时曾考过科试,却未再更进一步,而你例常上报公文的书写工整规范,没有一点错漏。我身边最缺通晓文书文案的人,好好考虑一下吧。”
    他说辞的最后刻意将官吏公事中自称的“本官”换成了“我”。
    卓思衡对陆恢的答允算是胸有成竹,一件小事都做得如此井井有条之人,即便身居小吏,仍可能怀有不堕之志。
    他走出驿站后堂,只见这里原本拴马喂马的草篷已被烧得只剩块黑灰色的地面,之前他拨来的资材都已送至罗列在院中,木砖都是好料,如今这些官吏办事效率可真高啊,卓思衡自己都忍不住感慨。
    正值他愣神的功夫,马蹄声由远及近,快要给地面踩出窟窿一般急促,上次卓思衡听到这么带劲儿的马蹄声还是在太苍原秋猎的时候,他抬眼望去,远远只见潘广凌骑着一匹枯叶黄色驿马,四蹄生风地朝驿站奔来。
    这人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卓思衡远远朝他招手,潘广凌看见了他后急得再加两鞭,马就好像飞到卓思衡面前一样,潘广凌不等停稳便抬腿跳下,也不和卓思衡行礼,只欢喜道:“大人!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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