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崖一个“我”字说了十几个,然后终于闭上了嘴巴,卓思衡看着他,眨眨眼道:“怎么卡住了?”
    “大人……我知道错了……”沈崇崖低下头,再不做困兽之斗,“办好这件差,回去我就递罪表于您案头,任凭您如何处置……”
    多说多错,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辩解了,只觉今生仕途尽毁,想到方才那位不认识之人的消极之语,此时他才深感其中悲凉,不过人家是迫于无奈,他却是自己无能。
    又能怨谁呢?
    沈崇崖彻底醒酒,整个人似是被夺去全身精气神,呆呆站在原地。
    卓思衡将一切看在眼中,实属无奈。
    前面他半个字都没说,好家伙,这位沈郎中恨不得连今天在刺史府宴会上吃了几粒米都报告出来,后面自己所说想要知晓他因何而来公务也是实情,虽说吏部考课惯例,如有地方上报惯例五项善功不明,当遣派员外郎去到地方复核,因幅员辽阔路途所费甚巨,故而江南府、宁兴府与中京府的吏部各自负责辖区的核对与考察,丰州本就归中京府吏部所核查范围,如果事出较为紧迫,郎中令亲自前来也不算过错。
    可沈崇崖表现的好像作奸犯科被当场缉拿,即便无心,卓思衡也要多问一句到底缘何,结果他又自乱阵脚,最终给自己说到自闭。
    卓思衡想笑,又觉得沈崇崖人虽有些战战兢兢,但实在难得真诚,甚至真诚的有点让人不适应,他也从未遇见如此人物过。
    “那现在可以听我的坐下说话了么?”
    卓思衡无奈笑着摇头,又将条凳抽出来些,沈崇崖不再言语,乖乖坐下——还是和卓思衡保持安全的距离。
    “首先,我不是阎王,我也不会吃人。”
    卓思衡决定还是先强调一下这个比较好:
    “其次,我没有说你做错,本来京中官吏去到地方,难免要应酬一二,我虽不喜,但也屡有顺从,你能知晓身肩担责心有分寸便够了,差事才是要务。我哪有半句说要治你罪办你的乌纱?你冷静一点,如若不能镇定,我怎好放心将最重要的一件事交由你来完成呢?”
    看沈崇崖终于以死灰复燃的目光注视自己并且敢于抬头了,卓思衡才继续说下去:
    “最后,你细细和我说一下,杨敷怀杨刺史要送你什么礼物来着?不管是什么,明天回去他府上,给我照单全收。”
    第200章
    “老爷,沈郎中前来拜会。”
    杨敷怀正于案上悬腕畅书,听来人通传,抬眸一看,通传之人并非家仆,而是郡望馆驿的驿丞,他便又低下头问:“不急,我且问你,沈郎中昨日归去后都做了什么?”
    驿丞凑近两步低声道:“回老爷,沈郎中昨夜不耐醉意,回去后便嚷着要方便,他不肯在内房,只说出去喘口气,想来是不想露怯,去外面呕吐半晌才归来,我们一夜都盯着,他回来后倒头便睡,并未见异动。”
    杨敷怀听罢并未抬头,又问:“那他是否有说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说……想找老爷探讨文房奥妙书画情操。”
    驿丞说罢忽听一阵大笑,只见杨敷怀将笔投于洗中,似是开怀般畅然,笑过一阵才开口:“我当他姓沈的是什么廉吏能臣,原来只是在面上不愿留耳目话柄,他们这些京官,各个钻营狡诈,最精于此道,尤其姓沈的还是人精扎堆的吏部出身……可那又如何?我洒下了小小一饵,不还是愿者上钩了么?”
    驿丞不懂他言语中的自得,只赔笑连连附和。
    杨敷怀拿起刚写好的字,笑道:“你看这字写得如何?”
    驿丞虽是识字,但却不多,只面前认个囫囵,然而这前面“贫女”二字他却认得,只是不知其意,只能奉承道:“老爷的书法人皆赞叹,怎会不好?”
    “字嘛,倒是我最近最顺手得一次,不过字再好,也不比这诗中的意思好,照理这诗最适合送孔宵明……”杨敷怀言至此处,冷笑一声,“可惜,他没这个福气,命薄之人配不上这幅好字。”
    说罢,他撂下字说道:“去恭敬请沈郎中到我书斋来。”
    沈崇崖在吏部这几年也不是没遇见过妄图走通他关系,求些好处关照的人,可他不敢造次,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官职看得比命还重要,半分不敢越雷池一步,小心翼翼委婉拒绝,直至今日,除了与同僚和同榜们寻常的礼尚往来,他扪心自问一文不该拿的银子都没有拿过。
    但今天,他的上司告诉他,你要去索贿。
    任凭他怎么告罪求饶自己实在不会此道都没有用,他的上司说,你必须去,不会要钱我教你。
    经过卓思衡的培训,一个崭新的“贪官”迈着假装四平八稳的步伐,走进了危机四伏的幽静书斋。
    “沈大人贵驾移此蓬荜陋室,真教下官惶恐。”
    杨敷怀躬身礼让,拜了再拜,沈崇崖下意识就想去扶,可脑子里忽然闪过上司那张微笑又危险的脸。
    “他不管如何客气,你都不许回敬,眼色都不可给,倒不用刻意傲慢,只平心静气,就是不给回应。”
    ……
    好的。
    沈崇崖怎么说也是吏部的官,虽品级不能列入小朝,然而迎来送往的千人千面见得也多,他不是不懂,有时只是不敢,再加上卓思衡点拨,今次偶尔发挥,竟也有天官衙门来的风范,几步走至正座,不等礼让便端正就落,也不让杨敷怀起身,也不说客气的话,只慢条斯理道:“杨刺史的书斋果然别致清雅,素肃两宜意趣兼顾,果真令人见之忘俗。”
    杨敷怀只觉今日的沈崇崖与那日话少又平实的人完全不同,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这人虽小自己十余岁,却仿佛几日之间增了阅历一般,说话做事都是一副朱紫气派。
    心思百转之际,杨敷怀也早有应对,笑应道:“哪里哪里,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请大人看茶。”
    果然如卓思衡所料,杨敷怀必定不会让外人来入内,连奉茶都是他亲自斟倾。论理不该如此,同朝为官即便官级略有差异,却不能以此为压驱策对方入婢,如此行事传出去是要造弹劾的!
    想到御史台的人此刻就在自家吏部里面虎视眈眈,沈崇崖心中战战兢兢,可不敢忤逆卓思衡的意思,却只端坐不动,待到茶盏由杨敷怀双手奉至面前,才单手承托而不饮,只在指端把玩这只釉色莹润胜琥珀的岩窑茶盏。
    这玩意儿好像也和他上司有点关系来着……
    但因为紧张,沈崇崖一时想不起来,只半垂着眼眸,假装不动声色。
    “沈大人,敢问今日前来,有何赐教?”
    杨敷怀何等狡诈,怎会自己主动言及?他拿定主意要沈崇崖落下话来,可谁知出乎意料,自入了伊津郡便沉默是金且稳重平端的沈大人忽然变了性子,咣当一声将茶盏重重撂在桌上,立目怒道:“杨敷怀,你的胆子可不小啊!”
    杨敷怀惊异之余反应极快,惶恐垂拜道:“大人!不知下官何处惹恼大人,还请明示!下官甘愿领罪受罚!”
    “这些天我不曾言语,是希望你能自知糜误,若等我离了伊津郡回去帝京吏部,那可就与今日你自述怕是要大相径庭了。”沈崇崖将背优哉靠至椅上,略抬眼看了看垂头不语的杨敷怀,按照卓思衡教得方法,默默数了十个数,才又缓慢开口道,“所以,杨刺史如何说法?你的前路如何可是看你自己选了。”
    “可是……大人啊……大人我实在不知啊!”杨敷怀佯装急切替自己分辨。
    沈崇崖低头一笑,站起身来道:“我明白了,既然杨刺史觉得此事可行,那我便即刻启程回京复命,官驿的屋子不必留了。”说罢他冷眼环顾室内一周,用一种卓思衡教得奇异的、冷冰冰的调子道,“只是可惜了这间书斋……”
    而后抬腿便走。
    仿佛一切都仅在那个不在场之人的预料,与他所说如出一辙,杨敷怀更快一步抢在沈崇崖先挡住书斋屋门赔笑道:“沈大人留步,您这匆匆而回,其他事小,万一要人觉得我杨某不会做人招待不周,今后百官同僚如何看我?您请暂留,至于下官之错,请下官再好好想想……该不会是和此次吏部考课有关吧?”
    ……
    “他会自己说出来的。”卓思衡昨夜十分自信道,“心虚之人自有投鼠忌器之理,他惧怕你,所以才会百般试探,若只是寻常办公务,公事公办何须知根知底?你拿准他的心思,待他要你重新坐下,你再主动给出缘由,他自会觉得你是个上道之人,也足够小心谨慎,必然就会将话引至关键,要是觉得不够生猛,可以提提我。”
    ……
    人在惊惧万分时反而会激发本能,比如昨天惊恐交加,反而沈崇崖将卓思衡的话记得字字切实,于是他一一照做。
    “公事的话已在公办时说了,既然杨刺史问及,我就只在此多说一句,我来这里是为回去交差,你也同如今吏部那位阎王从前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个阴狠足智的人物,这些年栽在他手里头的朱紫博带有几个,杨刺史耳聪目明,无需我历数,你这小小一个刺史……怕是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吧?”
    沈崇崖已熟练掌握冷笑的技巧,并且保证眼珠冷冰冰不动,嘴角却往上扬的效果——这是卓思衡亲自点拨过的冷笑技巧,“你既愿意明说,我就也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此次前来,也是不想姓卓的能舒舒服服来吏部踏踏实实名利双收,他一来吏部,便给咱们一个下马威,我也吃了暗亏,他想顺利褒扬升迁,我便不想他如意。”
    听了这话,也吃过卓思衡大亏,被其当着下属面怒斥的杨敷怀心念大动,要是这次自己使上了劲儿,岂不又能止息考课风波,又能畅快报复,自己是外任地方官吏,怎么都无法给姓卓的下绊使坏,但沈崇崖却是实实在在的吏部郎中令,卓思衡的左膀右臂,要能从中作梗……岂不妙哉?
    见杨敷怀似有心动之态,沈崇崖实在没想到此事可成,但他又赶紧稳住阵脚,分毫不敢露出得意之色。
    果然卓大人说得对。
    ……
    “你若只说为银子,人家未必会全信,但你如果带些私人恩怨在里面,他反倒觉得切切实实。”
    ……
    这人真的很神,要是他不那么可怖吓人,就更好了。
    沈崇崖心中长叹一声。
    “可是大人,咱们两个也是螳臂当车啊……”杨敷怀说道,“那姓卓的在朝中不说只手遮天,也早有了自己的气候,又声名权势俱在,犹如红日当头,大人勿恼,您……是他的属下,我嘛,一个不入流的刺史罢了,我俩又能奈他何?”
    “我们两个当然不足,但吏部在考课大年从来都是得罪人的事,加之前些日子因铨选与吏学的瓜葛,姓卓的已然在朝中得罪不少大员勋门,我既然来你这里,便是已然有数,焉知这些人还撼动不了姓卓的么?”
    “他们都……都愿意一试?”
    “自然愿意,还有些如同杨刺史一般的地方官吏,皆吃了姓卓的亏,他们未必没有门路,有些也已交待给我,我不过是借着职务之便,好做联络,只是有一点……”
    看着沈崇崖晦暗不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杨敷怀立即凑前低声道:“求大人提点下官!下官必然不会令大人遗憾。”
    沈崇崖这才拿起已凉的茶盏,慢腾腾闻香啜引后才道:“你在吏部如今已挂了名,那几个御史台的阎王坐下小鬼恨不得此次考课独领风骚,拿出几个案子来证明他们雷厉风行,好在圣上面前邀功论赏,你猜我为何而来?若不是他们逼得紧,我很苦在这节骨眼上乱跑乱颠?个人有个人的苦衷啊……然而你如若真成了御史台祭旗的那个,我是不敢为你牵线搭桥的。”
    “此事真如此严重么?”杨敷怀本以为沈崇崖正是为此而来,却没想还有意外收获,然而听这话锋一转里的意思,却仍是影响颇大,他犹如当头冷水淋下,心道如果能报复卓思衡当然是好,若是不能,就算借着沈崇崖搭上帝京权贵的线,也不失为一条通天坦途,他必须问清楚!
    “你身染污垢,要让姓卓的反打一手当做破绽,咱们这一摊子人难不成都跟你一道祭旗不成?”沈崇崖冷声道,“先解决干净自己的事再议其他吧,杨刺史。”
    “还请大人为我指点迷津!伊津郡上考课前后不一此次真是有难言之隐啊!手下办事不力又不听我管教自领其意,下官又能如何!大人,请帮帮下官吧!”
    杨敷怀也不知是真急了还是老奸巨猾装得着急,沈崇崖实在看不出来,于是他只按照卓思衡给的思路演下去道:“我有心帮你,是为扳倒姓卓的添一份助益,但如今确实有心无力啊……”
    希望这个长声拖得足够长了。
    杨敷怀摸爬滚打多年,如何不知言中深意,听见此话,他便彻底放下心来,自一旁取出幅字来,双手奉上:“下官拙墨,请大人赐教。”
    这是卓思衡没有教过的。
    为什么是让我看字啊!银子呢!不是要给银票么?
    沈崇崖慌了。自走进门内,一切事态都与卓思衡昨夜预言般的判断如出一辙,他当然只需回忆就能完成交待,可此时,卓思衡的吩咐就只有无论他给了你什么,都不要多问,收下就是……可这只是幅字,真的是卓大人要得东西么?
    第201章
    他竭尽全力才稳住心神,也没露出不耐,只假装稳若泰山,为思考拖延时间接过书作细看。杨敷怀所书乃是唐人秦韬玉名篇《贫女》一诗,读书之人几乎人人会咏诵,并无特意,字也就那样,谈不上多好,若真行贿拿出诚意,像平息考课大年错弊这样的事,怎么也得值苏黄米蔡之一幅吧?
    沈崇崖还是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差事紧要遭到了轻视,姓杨的把吏部当什么了?发觉自己已是带入到贪官污吏索贿心态的沈崇崖赶紧回神,他虽不明白,但他还得努力伪装,想着卓思衡所言的不变应万变之法,只略略点头,也不假辞色,平和道:“杨刺史之字颇有欧阳信本之劲险峻峰,至京中亦能与诸士大夫争一殊色。”
    希望欧阳询今晚不要来找他梦中怒骂……他沈崇崖万般无奈才想出自己临过的帖子搬出大家说事,可真没有诋毁的意思啊!
    “那我便着人立即装裱此字,请大人笑纳,将其带回京中。”杨敷怀也不似方才那样急切了,笑容十分四平八稳,颇有精通此道的老辣风采。
    卓大人说得是照单全收,那就收了吧……
    沈崇崖略点点头,不敢开口再要,心中极其忐忑焦虑,维持面容沉稳已是要竭尽全力了。
    “大人……可知京中有一金石字画小店名叫集雅斋?”杨敷却在这时猝不及防问了他一个问题。
    集雅斋?沈崇崖记得,此间书斋也叫这个名字,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关联?
    无人指点,沈崇崖觉得心眼根本不够用,他后悔考科举已是来不及了,唯有竭尽思力,想出或许此事与行贿有什么关联,他不敢确认,便仿效卓思衡教他说话时所言的模棱两可反问式照猫画虎了回一句:“我于字画之上并无甚研究,但若是杨刺史觉得此地甚好,我去一探看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杨敷怀当即大喜,他取出一方小印,在方才自己所书的《贫女》一诗落款日期处轻轻一压,留下方“闲中集雅”的朱红四字闲章小印,笑道:“多谢大人笑纳。”
    ……
    沈崇崖也不知自己是否完成了卓思衡交待的任务,他官袍内的里衣背已全湿透了,杨敷怀的书斋内有冰鉴和风轮,他却比在外头晒着太阳还煎熬。
    可遭受这一番折磨总算熬出刺史府,他手上仅仅多了幅字,还是不入流那种,不知如何交差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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