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儿在姐妹中排行第六。
    看起来,姨娘是去不了小姐们上课的地方的。纪慕云便讲了白日的事,夸奖媛姐儿“稳稳当当的,学得很快。”
    于姨娘露出喜悦的笑容,没说什么话。
    又过两日,府里针线房的人来了,给纪慕云量尺寸,做衣裳。
    管针线的是徐娘子,一个手脚利索、不苟言笑的瘦高个妇人,说话干巴巴的,讲得清清楚楚:“府里管四季衣裳,夏天单衣,冬天棉袄。姨娘当季的份例是两件外头穿的褙子,两件绫袄,两件半臂,两条挑线裙子,两条马面裙,一条综裙一条百褶裙,外加两件亵衣两条亵裤,两双鞋。料子是府里采购的,没得挑,姨娘若有另外的衣料,自己做也行,拿来给我们做也行,就得等了。”
    针线房肯定是优先主子、受宠的姨娘,新来的就不一定了。
    纪慕云默默记住。
    徐娘子把她的尺寸记在一本册子,又说:“太太吩咐,姨娘是新来的,今年春天、夏天的衣裳都有,料子已经从库里送过来了。”
    这位管事妈妈看一眼,面前新姨娘肌肤光洁,洁白如玉,便补了一句“姨娘穿着正好。”
    纪慕云道谢,送徐娘子出门的时候,塞给对方一个银锞子:“请您喝茶。”
    徐娘子不动声色地裹进衣袖,面色严肃地走了。
    四月最后一天,程妈妈一大早便送来月例,二两银子一吊钱。
    比姨丈家的姨娘丰厚--纪慕云又找到一个曹府的优点。
    就当自己在这里做绣娘好了,吃得比家里好,穿的比家里好,还有丫鬟伺候,她苦中作乐地想。
    “多谢妈妈。”她对七太太面前第一红人非常客气,“日日劳烦妈妈,初来乍到的,不知怎么谢妈妈。”捧出一条大红配石青色梅花络子,“以前在家里打的,妈妈给家里孩子玩吧。”
    络子颜色鲜艳,底部穿了一颗小小的珠子,挂在屋里、随身配戴都是好的。程妈妈一看就笑了。“真是个手巧的,七太太和四小姐都夸呢!”
    片刻之后,纪慕云像平时一样去正房,冬梅“来了月事,肚子疼”,让菊香跟着去了。
    胡富贵家的打扫完院子,便回自己的屋子睡觉,双翠阁安静下来。
    冬梅带上院门,悄悄顺着平时的路去了正房,七太太吃完当日的药,正在西次间小歇,听丫鬟禀告,把人叫了进来。
    冬梅便把这几日纪慕云的事一一说了。
    七太太身体前倾,不停发问“有没有向于姨娘、夏姨娘打听七爷的事?”“有没有抱怨?”“有没有给她爹她弟弟送信?”
    冬梅用力摇头,“不曾。奴婢问姨娘,往日在家里怎么过节,姨娘说,也是包粽子煮艾草,一句多的没有。”
    七太太放松下来,懒洋洋地靠在秋香色大迎枕上,“我说什么来着?年轻轻的,是个沉得住气的。”
    程妈妈笑道“您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七太太挥挥手,“好好伺候姨娘,不可怠慢了,缺什么来告诉我”,冬梅磕个头,就退下去了。
    七太太呆呆望着对面糊着天水碧窗纱的窗棂,不知想些什么,半天才说“今晚她们过来,若是我忘了,你便提醒一句,明天五月初一,七爷定是要过来的。”
    她们便是指姨娘和小姐、少爷们的。
    程妈妈恭声答应。
    第13章
    进入五月,天气骤然炎热起来,在阴凉地还好,出了屋子便是一身薄汗。
    初一清早,纪慕云站在敞开的黑漆衣柜前面,犹豫着选哪一件--昨晚请安的时候,七太太说,今早七爷过来。珍姐儿兴高采烈地,说明日不做针线了,让爹爹陪着画画,七太太便让程妈妈叮嘱厨房,添几道菜。
    穿进府的桃红褙子?料子是好的,绣工也精致,却厚了些,加上绫袄裙子,七太太的屋子时时开着窗,到今天都没放冰,待一天必定汗流浃背。
    为了一个面都没见过的男人....纪慕云苦笑着提醒自己,自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妾。
    湖蓝色右衽衣衫,三月父亲带她新买的素面绸缎,比家中衣裳的料子好一筹;葱绿色罗裙,裙摆绣着折枝海棠花,年初家里做的,只穿过一次。
    对着铜镜挽个中规中矩的发髻,纪慕云目光从七太太赏的凤钗一掠而过,戴上父亲给她打的纯银海棠花簪子,戴了珊瑚珠花和翡翠耳环,平时戴的海棠红荷包,便从妆台站起身。
    冬梅上前摘掉她披在脖颈的浅黄大手巾,睁大眼睛“您可真会打扮!”
    纪慕云没有笑,像往日一样早早出了屋子。
    今日的正院比往日严肃不少,人也多了些。
    离得远远的,纪慕云就发现檐下一个青色比甲、牙白裙子的面生丫鬟,腕间明晃晃的金镯子,是上次替七老爷传话的紫娟。
    不到申时,七太太就端坐在明堂中的右首太师椅中。她穿一件真红色洒金对襟褙子,水红绫袄,宝蓝色绣折枝花马面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大概起得早了,她精神不好,涂了厚厚的脂粉和鲜红口脂,不停打哈欠。
    两位姨娘到得更早,娴姐儿也到了。
    只见夏姨娘穿件石榴红短袄,桃红色百褶裙,堕马髻斜插三根镶青玉金簪,戴一朵碗口大的新鲜月季,描眉画眼地,比平日增几分娇艳;于姨娘倒和旁日没什么不同,松花色宝瓶纹对襟褙子配墨绿色罗裙,梳了高髻,依然戴一朵点翠珊瑚绿松石珠花。
    娴姐儿今天带了金项圈,纪慕云便知道,逢年过节或者家中重要场合,这位六小姐才会戴上。
    几人像平时一样互相点头,侍立在一旁。
    不多时,宝哥儿的脚步从远处响起,伴着咯咯笑声一路行来,珍姐儿的声音也传进屋子:“爹,爹爹,我想去松鹤楼,娘不带我去,您带我去嘛。”
    松鹤楼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酒楼,有常驻的戏班子,包括颇有名气的飞雪堂。
    一个陌生男声逐渐靠近:“去松鹤楼做什么?”
    珍姐儿自然不能说,去看戏班子--她闺蜜的哥哥在松鹤楼请朋友吃饭,闺蜜偷偷溜出去,看了两场飞雪堂的戏,回家被父母发现了,禁了足抄《女诫》。饶是如此,也把珍姐儿羡慕坏了。
    珍姐儿理直气壮地“松鹤楼的清炖鸡浮和松鼠桂鱼家里做不出,春熙楼也做不出。”
    说话间,一位成年男子右手拽着宝哥儿,右手牵着珍姐儿,踏进正屋门槛,七太太慢慢起身,姨娘、媛姐儿和仆妇齐齐行礼。
    男子松开手,穿过人群缓步行到尽头,转过身,右手抬了抬,坐到左首太师椅中--自然便是西府当家人,曹家七爷,曹延轩了。
    纪慕云眼观鼻,鼻观心,随着两位姨娘直起身,退后两步,垂手恭恭敬敬立在一边。七太太在程妈妈扶持下落座,两位小姐、少爷依序坐到玫瑰椅中,丫鬟、仆妇肃容立在墙边,一声咳痰不闻。
    一时间,舒朗宽阔的正屋安静之极。
    还是珍姐儿打破沉默:“爹爹~您就答应女儿吧,六妹也想去的。”
    媛姐儿一愣,于姨娘也惊讶地抬起头,曹延轩便望向媛姐儿,“是吗?”
    媛姐儿忙起身,不敢说“想去”,也不敢说“不想去”得罪嫡姐,嗫嚅着双手搅在一起。
    “哪有你这么审姑娘的。”七太太笑道,“人家就是想去,还能当着你我的面说出来不成?”
    曹延轩失笑,对媛姐儿倒很和气,“坐吧,想去便和太太说,别跟着你姐姐胡闹。”
    媛姐儿低头落座,一句话也没说,珍姐儿撅起嘴巴,恳求道“爹爹,娘~”宝哥儿一瞧,立刻跟着照做“爹爹,爹爹!”
    七太太宠溺地扶着额头,“罢罢罢,一个两个都大了,过几日便是端午,等看了龙舟,便去松鹤楼吧。”
    两个孩子欢呼起来,曹延轩也露出笑容,接过丫鬟端来的粉彩茶盅,“近日学了些什么?”
    问的自然是珍姐儿。
    珍姐儿有条不紊地答:“日日做针线,过几日就是端午节,女儿给爹爹、娘亲和弟弟缝了香囊。杜娘子教完今年夏天就要走了,等到时候,再跟着娘看账本。”
    旁边纪慕云一听就明白:珍姐儿现下学针线,弹琴,年纪渐长,该跟着母亲算账、理家、参加府里的应酬了。说起来,纪慕云运气好,从小就跟着两位表哥读书,明理,西府人丁稀薄,没有适龄的男孩子,东府的少爷们早早进了族学,珍姐儿只能跟姐妹们做做针线,算算账了。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问儿子:“你呢,你又学了些什么?”
    宝哥儿挺起小胸脯,“娘亲教我人之初,性本善,姐姐教我打络子,程妈妈教我包粽子!”
    曹延轩清清喉咙,“性相近,□□,后面呢?”
    宝哥儿摇头晃脑背下去,七太太脸上露出笑容,珍姐儿也轻轻拍手,给弟弟加油。“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宝哥儿磕磕绊绊地,仰着小脑袋嘟囔“亲亲....”
    曹延轩摇头叹息,“只比上月多背了两句。”伸手点点他:“想不想搬到外院,跟爹爹作伴?”
    读书人家的规矩,公子五、六岁启蒙,跟着父亲或师长到外院读书,一般到了十岁就单独开院了。
    七太太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宝哥儿才几岁,早得很呢,读书着什么急!”张开胳膊“来,到娘这里来。”
    宝哥儿立刻跳下椅子,奔过去牢牢搂住母亲,就像什么人要把他抢走似的。
    毕竟儿子年纪小,男子并没生气,喝了口茶,转而问另一个女儿:“你呢,最近可有长益?”
    媛姐儿连忙站起身,局促地答“女儿跟着姐姐做东西,弹《秋风词》。”
    纪慕云听到身边的于姨娘呼吸变得急躁,想来为女儿操心。
    曹延轩和蔼地摆手,示意媛姐儿莫要着急,“弹秋风词了?那好,一会儿弹一曲,我们听听。”
    媛姐儿使劲点头。
    问完一圈,曹延轩才转向七太太,语气温和:“近来炎热,一切可好?”
    七太太想也不想便答“妾身好得很,劳爷惦记了。”
    曹延轩嗯一声,盯着面前光亮如镜的地砖沉默两息,抬眼见宝哥儿像猴子一样巴在母亲身上,叹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过来。”
    宝哥儿委屈地搂紧母亲脖子,七太太也不肯松手,柔声道“有娘在呢,不怕。”
    三人一时间僵持在那里,程妈妈一瞧,忙笑着左右看看:“什么时辰了?桂芬,怎么还不上早饭?可别饿坏我的宝少爷。宝少爷,我们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是不是?”
    七太太贴身丫鬟桂芬到门口高声叫人,珍姐儿趁机过去,把弟弟抱到自己身边,“乖,今天有好吃的。”
    很快,捧着黑漆食盒的丫鬟鱼贯而入,摆到日常用饭的黑漆四方雕花方桌。
    夏姨娘于姨娘是做惯了的,一个过去用帕子垫着手,摆放乌木箸,一个指挥丫鬟,把碟子摆的漂亮些。
    纪慕云近来没服侍饭食,怕自己做得不对,便打算打打下手,忽然听到七太太叫自己的名字。
    “新进门的纪姨娘。”七太太侧头对丈夫说,闲闲地开口:“七爷难得过来一趟,行个礼吧。”
    曹延轩目光移过来,纪慕云屏息静气,走过去端端正正行个福礼,低声道:“给七爷请安。”
    她感到正襟危坐的男人在打量自己,似乎只有一瞬间,又仿佛绣完一条销金帕子那么久,温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起来吧。”
    主子们吃过早饭,转到西次间喝茶,夫妻俩隔着一张黑漆螺钿矮几,并肩坐在临窗大炕,含笑看孩子们献宝:
    宝哥儿聚精会神地背诗,从《鹅鹅鹅》背到《锄禾》,又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获得一片赞誉。
    珍姐儿把早就备下的香囊一一分送众人,七爷的是宝蓝色,七太太的是大红色,宝哥儿的是鹅黄色,媛姐儿是湖绿色,她自己的是玫瑰红,统统打着五彩络子,装满艾草香料。
    曹延轩把玩着香囊,笑着问道“东府三伯母五伯母有没有?”
    “瞧爹爹说的,女儿还能忘了长辈不成?”珍姐儿嗔道,“连带素姐儿秀姐儿兰姑娘,早都送过去了。”
    曹延轩满意地嗯一声。
    珍姐儿还命厨房做了五毒饼,五种颜色五种馅料五种形状,盛在甜白釉碟子里十分可爱。珍姐儿让众人一个个猜“这是艾草,这是山楂果汁,这是糯米~”
    到了媛姐儿,丫鬟捧来一架小小的落霞琴,她净手宁神,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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