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延轩自信地一笑,欲落笔,却微微一顿:对着面前如花美眷,写四书五经中的东西就扫了兴,也不可能像对着小儿子写《三字经》,抬眼一瞧,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外面院子被烈日晒得白茫茫一片,粉墙上的牵牛花蔫头耷脑。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他信笔书写,一手端正挺拔的楷书,落笔有力,显然练过多年。
    纪慕云轻轻顺着他的笔锋念,“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
    曹延轩却不肯写完,把笔递给她,“来。”
    无论把面前男人看做家主,还是自己的男人,纪慕云都由衷希望,对方能对自己的印象更好一些。
    她凝神静气,伏案写完“一院香”三个字,望他一眼,看看窗台一个天青色美人瓶中的粉白色荷花骨朵,另起一行,“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曹延轩便知道,花园里的荷花已经开了。写完“接天”两句,他应景写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这是前朝王昌龄的佳句,难不倒纪慕云,续完之后,也继续写荷花:“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之后两个时辰,两人并肩而坐,轮流用一支笔,你一句我一句不离“夏天”。
    曹延轩毕竟是男子,比在家中背诗集的她见闻广阔的多,基本功扎实,写起来毫不费力;在到纪慕云出题的时候,她一时想不出,看一眼他,正满脸笑意地地望着自己。
    于是她懒得想,也不说话,认认真真写道“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意思便是,盛夏逝去,已经是秋天了。
    曹延轩看了,呵呵大笑起来,纪慕云涨红了脸,颇难为情,把笔一放,站起身就走。曹延轩一把拉住,双臂发力,把她抱婴儿般抱到自己腿上,“输了,怎么罚?”
    菊香捧着新鲜果子和姨娘嘱咐的桂花藕粉、芝麻糊进了东捎间,一抬头,见姨娘不知什么时候被老爷搂在怀里,衣裳褪去大半,露出雪白肩膀和草绿色绣红梅肚兜....
    青天白日的....小姑娘哎呀一声,手脚发软,红漆托盘歪歪斜斜,茶杯果碟洒了一地。
    耳边噼里啪啦地,纪慕云面红耳赤,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曹延轩,慌手慌脚地一溜烟逃进次间去了。曹延轩伸臂去抓,没抓住,站起来却不知怎么又狼狈地坐回原处,瞪了门口一眼,“出去!”
    闻声而来的冬梅忙拉着菊香,倒退出了正屋,把门一关,远远躲开了。
    第21章
    “小时候一会说话,爹爹就教我背这背那。”夜深人静的时候,纪慕云蜷在桃红色湘被里面,黑发散在枕边,眼中露出追忆,“什么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女子眉纤,额下现一弯新月;男儿气壮,胸中吐万丈长虹。”
    倚在床头的曹延轩洗过热水澡,披着家常寝衣,头发散着,脸上有着成年男人发自内心的餍足--这幅模样,珍姐儿媛姐儿见到会不习惯的。
    提起父亲,纪慕云本能地,想把父亲描述的能干一些、伟岸一些,尤其在他面前:“祖父说,我父亲要不是年轻时伤了身子,定能再进一步。”
    曹延轩想起管家说过的话,问道“怎么回事?”
    她把家里早年的事挑挑拣拣说了一些,说到父亲不肯再娶,弟弟聪慧,之后意兴阑珊,不再出声:说一千道一万,自己还不是成了别人的妾室。
    窗外传来更鼓声,时候不早了,曹延轩把背后靠枕拿开,躺到宝蓝色枕头上,拉一拉被子,张开左胳膊。
    她依偎过去,像只小猫咪似的,脸颊在他胸膛蹭一蹭。
    没几息,曹延轩呼吸便沉重起来,她却一时睡不着,对家人的思念随着刚才的话题,一股脑儿涌到心头。
    “也不知道,爹爹还咳不咳。”她轻声说,盯着黑洞洞的账顶,语带惆怅:“慕岚在学堂,惯不惯。”
    曹家族学和纪慕岚原来的私塾不同,平时住在学堂,每旬回家一两日,这么一来,纪长林就孤零零的一个人。
    头顶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到了年底,你禀过太太,可回家看看。”
    大户人家尤其是厚道的人家,每年允许妾室回家一次是很常见的事情。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撑着他胸膛坐直身体,紧接着,又垂头丧气地:“现下才五月。”
    还有大半年呢。
    曹延轩睁开眼睛,借着朦胧光线,能看到伏在自己怀里的女子脸庞粉白,黑发像一朵盛放在午夜的墨菊,“日子长着呢,若有什么事,叫紫娟安排人,给你家里带句话,也不是办不到。”
    她惊奇地望着他,试探着,“真的吗?”
    曹延轩被取悦了,笑道,“这有什么假的。想给你家里说什么?”
    她愣了愣,一时间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忍不住热泪盈眶。还是留到有事的时候吧,她摇摇头,依偎进曹延轩怀里不吭声了。
    打那日起,曹延轩宿在双翠阁,别说正院、两个姨娘的院子,连他自己的书房都不去了。
    一日日消息传到七太太处,说来也怪,丈夫宠爱其他女子,妻子再贤良淑德、宽宏大量,私下对着自己的奶娘,也应该嫉妒、郁郁乃至心里不快,七太太却喜滋滋地,喝下一碗黑乎乎的、粘稠的、散发着古怪味道的汤药--银霜堂的玫瑰窝丝糖和雪花霜糖山楂也无法给七太太慰藉。
    “我说什么来着,纪氏是个有心计的,你看她平时老老实实,一句话都不多说,私底下多能摆布人,夏莲能有纪氏一成本事,也不至于七爷连她的屋子都不进。”她用帕子擦擦嘴角。
    程妈妈双掌一拍,“会咬人的狗不叫,没牙的才整日汪汪!”
    这句略显粗俗的话把七太太逗笑了,闲闲地拂一拂自己镶着绣松竹梅襕边的马面裙:“看你还说不说我死心眼、说不说我一棵树上吊死。”
    程妈妈笑道,“是老奴错了,老奴也没想到,纪氏年纪轻轻的,这么沉得住气,七爷不进她的院子,她愣是一声不吭,一句不问,就这么干等着,等七爷进了她的院子,才把本事使出来。”
    “还不止呢。”七太太眼带笑意,“进府才几天,就能让七爷住下不走了,要是日后生个一男半女,七爷还不得把她捧到天上--纪氏到底有喜信儿没有?”
    程妈妈忙说:“没有,前几日刚刚换洗过,冬梅盯的可紧呢!”
    七太太算了算,满脸失望之色,“这也快两个月了,怎么还没动静。”程妈妈便劝:“左右七爷日日过去,您急什么急?要急也是纪氏急--她都二十岁了。”
    七太太嗯一声,眉头没有舒展开,“你记得提醒我,若是纪氏年底还没怀上,便跟东府五嫂说,把宋兰姐送过来吧。”
    程妈妈愣了一下,小心地问,“那个兰姐儿,您当时不是没瞧上?”
    七太太哼哼着,“我现在也没瞧上--小家子气,字都不认识几个。可七爷出了孝,明年就三十岁了,膝下只有宝哥儿一个,那两个旧的年纪大了,不好生了,不多纳两房新的,别说旁人,自家人看着都不像话。宋兰姐总比舅太太那个亲戚强”
    旧的便是于姨娘夏姨娘了。
    “宋兰姐再不行,也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的,翻不起浪。”程妈妈一五一十地,盘算起来,“等宋兰姐进门,告诉告诉纪氏,不是非她不可,纪氏是个聪明的,一边加倍讨好您,一边非得把宋兰姐压下去不可。那宋兰姐是五太太的亲戚,能得了七爷的宠是最好,若是不行,五太太不能不管。”
    两个妾室争宠,才令后宅不得安生,做主母的稳坐钓鱼船。
    她喜滋滋的,恭维道“还是您想的周全!”
    七太太矜持地笑,“今天这事,你透口风给夏莲吧。”
    让夏姨娘知道知道,新来的纪氏得了七爷的宠爱,再不争一争,自己就“人老珠黄”,没希望了。
    程妈妈答应了,又说起纪氏:“咂咂,奴婢入府十多年,头一回见到,七爷也有偏心的时候。”
    听到这里,七太太侧过头,掩饰住眉宇间复杂的神色,不屑地道“纪氏生得好,一看就是读过书识过字,大家子出来的。用戏文里的话说,像那落难人家的小姐,我看了都觉得招人疼,何况男人。”
    庙里初见的情形浮现到七太太脑海:跟在史太太后面的女郎衣裳半旧,发髻一根素银钗子,比七太太身边的丫鬟仆妇差远了,寒酸是寒酸了些,却目光清澈,答话清晰,举手抬足大大方方,带着书卷气,给她行礼的时候,腰间荷包都没有动过。
    此刻程妈妈连连点头,“她爹又是秀才。不枉您等了又等。”
    七太太又想起一件事,“纪氏那个弟弟,在族学可还争气?”
    “这个奴婢还真答不出,得劳烦您,看看怎么打听打听。”程妈妈答。
    族学的事,由曹延轩亲自管着,七天太的陪房没有读书人,等闲接触不到。
    七太太便嗯一声:“过几日,等七爷生辰那天,记得提醒我,找兰小子佑小子问一问。”
    这两个是曹家旁支子弟,比曹延轩低一辈,不住在东西两府,曹延轩生辰,必定要来拜寿的。
    程妈妈恭声答应。
    说到最后,七太太绞着手帕,忿忿地“不是记了我的仇么,不是不进我的院子么,不是话都不与我说么,我王丽蓉亲手挑的人,怎么他不嫌弃了?怎么他看上眼了?怎么他日日捧在手心,当成心肝宝贝?伪君子!小人!”
    程妈妈盯着自己鞋尖,一句话也不说。
    第22章
    距离曹延轩生辰还有几日,西府就像冬日庭院中的风车,呼呼运转起来。
    车马处、回事处、账房、厨房、针线房归外院,七太太把管事的召到正屋,一个个问话。这是学家务的机会,珍姐儿媛姐儿课也不上了,留在正屋陪着,姨娘们自然随着。
    照着前些时日三爷生辰的例,七太太给各家发了帖子,男客在前院,女客进内院,由七太太招待。
    长辈们不会来,各位奶奶、太太会带着孩子热闹一日,七太太对珍姐儿谆谆叮嘱“把你的院子收拾出来,和你岁数差不多的,都送到你那里去,饭也在你那里用”待珍姐儿答应,又问“那天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珍姐儿早就和纪慕云、丫鬟们商量过了,“今年新做的樱桃红小袄,珍珠粉八副湘裙。”
    适合她的年纪,显得她活泼可爱。
    七太太却说:“那天要来不少客人,穿那件没上过身的樱桃红洒金百蝶穿花刻丝褙子,宝蓝色的月华裙,再穿件象牙白绫袄,戴你爹爹给你打的红宝石首饰。”
    珍姐儿头疼,拉着她衣袖:“娘,穿那么多,会热死的。”七太太拍女儿一下:“胡说,那天又不出门,屋里多放两座冰山,有什么热的。花家也会来人。”
    花家是珍姐儿定了亲的,她脸庞一红,期期艾艾地“娘,怎么会?”
    按惯例,两家长辈是平辈,是不会参加她父亲的生辰宴的,花家公子可能过来,却不会进内院。
    七太太便说:“我给花家下了帖子,花太太说,花公子送礼过来,还派了婆子给我请安,花公子的堂嫂也会进来。”
    结亲是两姓之好,多多走动才亲热。
    珍姐儿便不吭声了。
    旁边于姨娘听着,略带紧张地看看媛姐儿,不知道媛姐儿想好那日穿的衣裳没有,七太太却没看媛姐儿,看向排在第一排的厨房管事:“都准备好了没有?”
    管事的姓林,是她陪房,忙说:“按照给您呈上来的单子,金华火腿、鲥鱼、莲藕、鸡头米,茭白、菱角都采买齐全了,佛跳墙的材料也备全了,酒是金华酒和玉堂春,还有果子酒。到了那日,去唐记买新出锅的零嘴,春熙楼买水晶烩、脆皮乳猪和什锦豆腐涝。”
    七太太看看珍姐儿,“再去松鹤楼,送松鼠桂鱼和清炖鸡浮。”
    林家的忙答应了。
    之后是库房的杨妈妈,和七太太请示一番,定下“用官窑五福捧寿的瓷器,把库里的紫檀木八仙过海屏风、黑漆螺钿寒梅傲雪屏风搬出来”。七太太又说,“让你的人手脚轻些,摔坏了东西是要赔的”
    杨妈妈忙说“不敢”。
    戏班子是要请的,珍姐儿吵着要飞雪堂,要请程敏秋,七太太答应了。
    一个个回话回了半日,七太太累了,把人打发出去,程妈妈喊人传饭。
    珍姐儿心想,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客人到自己院子,除了常见的西府三个小姐,族中十余个小姐都回到,个个用心打扮,有新衣饰可以看,便兴冲冲地 “娘,叫纪姨娘跟着我吧。””
    这是平日做惯了的,本以为一句话的事,没想到七太太拒绝了:“你玩你的,有媛姐儿陪着还不够?那日我忙不过来,姨娘要在这边帮把手。”
    侍立在一旁的纪慕云认真听着,于姨娘夏姨娘面面相觑:招待客人是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姨娘“帮把手?”
    六月二十二日一早,曹延轩便带着宝哥儿去了前院,七太太带着珍姐儿在花厅相侯,媛姐儿年纪小,便在堂屋等着。
    不一会儿,两位珠环翠绕的太太、三位小姐相携而来,和七太太热情地招呼,听起来,是东府的三太太和五太太了。
    立在厅外的纪慕云用余光打量:年纪大些的一件玫瑰紫团花对襟刻丝褙子,墨绿马面裙,圆髻戴着赤金衔珠凤钗,插了一朵点翠珠花,精明能干的模样;年纪小些的穿件翠绿凤尾花刻丝褙子,松香色马面裙,戴了赤金镶祖母绿簪子,脸带笑意,看着比前者温和。
    三位小姐是日日见的,进花厅的时候,三爷庶女素姐儿和五爷庶女秀姐儿对纪慕云点点头,宋兰姐目光却移到别处,仿佛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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