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宝哥儿有点紧张,“爹爹,你也要去京城考试,对不对?”
    曹延轩摸摸儿子脑袋,笑道“下一届会试,爹爹也会参与,到时候,带你一道去京城见识见识。”宝哥儿振奋起来,挥着小拳头“爹爹,我也会好好读书的。”
    曹延轩笑道:“今日爹爹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宝哥儿,不可因你身为嫡子自傲,也不可看轻庶子。你看东府的四伯父,虽然不是伯祖母生的,照样金榜题名,在外做官,给你伯祖父争气,对不对?你要好好读书,学习三位伯父,日后考举人考进士,才能在家族立足,才能维持我们西府的声望,可不能被弟弟比过去,”
    宝哥儿连连点头,“爹爹,十五弟什么时候读书?”曹延轩笑了起来,“你十五弟啊,要到五岁才能启蒙,到你这个年纪,就能懂一些事了。”
    满地乱跑、留着口水、嗷嗷乱叫的十五弟,宝哥儿一时无法与“读书懂事”联系起来,哈哈大笑起来:“十五弟很笨,不过爹爹,到时候我会教他的。”
    这话说到曹延轩心坎上,拍着宝哥儿肩膀,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宝哥儿,还有一件事,你要牢牢记在心里:世上至亲不过骨肉亲情,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是分不开斩不断的,就像爹爹和大姑姑,身上流着你祖父祖母的血,你和四姐姐、六姐姐和十五弟,身上流淌的皆是爹爹的骨血。”
    宝哥儿盯着父亲眼睛,用力点头,“知道,爹爹。”
    “你三伯、五伯,日日和爹爹亲近,可是,宝哥儿,话说回来,爹爹问你,如果遇到事情,让三伯在五伯和爹爹中间选一个更亲近的,只选一个,你说,三伯会选谁?”宝哥儿不小了,该懂事了,他脸庞带笑,“三伯会选爹爹吗?”
    宝哥儿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当场呆住了,曹延轩便低声说:“三伯会选五伯。为什么呢?因为你三伯和五伯是亲兄弟,是你伯祖父生的,与爹爹要远上一层。”
    这个认知把宝哥儿惊呆了,眼中满是惶惑。
    曹延轩做出轻松的神色,笑道:“如果换一下,让你五伯来选,在六位伯父和爹爹中间选一个,你想想看,五伯会选谁?”
    宝哥儿左思右想,一个答案涌进脑海,却不敢说,只用眼睛看着父亲。
    曹延轩拍拍他头顶,“你五伯多半会选你大伯父、二伯父,为什么呢?因为五伯和这两位伯父同是你伯祖母生的,换成爹爹,八成也会这么做,只会选你大姑姑。”
    宝哥儿被这个残酷的事实震惊了,仔细一想,却有道理,迟疑地点点头。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张张嘴巴,冒出来一句,“爹爹,十五弟不是娘亲生的。”
    “爹爹知道。宝哥儿,爹爹和你娘亲只生了你和你四姐姐。”曹延轩耐着性子解释,柔声道“你六姐姐和十五弟虽然不是你娘亲生的,却也是爹爹的骨血,是你和你四姐姐最最亲近的人,比东府的禧哥儿、明哥儿、京城的涟哥儿更亲近,你明白吗?”
    这回宝哥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四姐姐和六姐姐是女儿家,迟早嫁出去,到时候,家里只有你和你十五弟。”曹延轩温和地说,“爹爹今年三十二岁,换到别人家,再过几年就做祖父了,以后能不能给你添弟妹,爹爹自己也不知道。”
    宝哥儿想起“不见了”的母亲,忽然难过起来,坐在床边垂着头,曹延轩摸摸他脑袋,仿佛儿子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还要很多很多年才长得大。“万一爹爹有个什么,有个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府里,就要靠你撑起来了。”
    母亲已经走了,如果父亲也跟着离去....宝哥儿本能地大喊“爹爹”,小小的脸庞写满惶恐,一迭声叫“爹爹!”
    这一瞬间,曹延轩想起夭折的弟弟曹延顺,想起只活到八岁的庶长子曹晏,心中黯然。
    “你今年七岁了,换到城里普通人家,是半个大人了,是要早起干活的。纪姨娘奶娘带来的两个孩子,爹爹是问过的,日日帮着家里种地、拔草、搬粮食,顿顿只有米饭,没有菜,那两个孩子比你小不了多少。”话题沉重,屋里气氛也凝重起来,曹延轩摸摸儿子头顶,笑道:“宝哥儿,爹爹的意思是,你是做哥哥的,是爹爹的帮手,要把你十五弟带好,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你待你十五弟好,将心比心,你十五弟也会对你好。爹爹就把十五弟托付给你了,待十五弟大些,你带着十五弟读书写字,游历天下,交友谈心,日后你和十五弟各自成亲,有了孩子,依然像三伯五伯一样,日日不分开,好不好?”
    宝哥儿挺起胸膛,大声道“好!”
    这个时候,双翠阁一灯如豆,纪慕云不知道曹延轩的良苦用心,伏案细细书写:
    姨母可好,嫂嫂可好,熙哥儿可好?慕云过的甚好,今日端午节,刚刚蒸了花糕,做了蟹肉饺子;花糕按照姨母的方子,加了栗子和豆沙,撒了桂花;昱哥儿个子高了,每日跑来跑去,什么都吃,晚上吃了一碗饭一块花糕,还闹着吃东西;吕妈妈和两个孩子都好,上月出府,弟弟和父亲身体甚好。
    写了足足三张信纸,她眼睛累了,决定明天再检查一遍,习惯性地加上一句“近日听说,京城风和日丽,想来,明年必定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 第77章
    四碟鲜果, 四碟糕点,四碟青菜,猪头肉、羊头肉、肥鸡、两尾头尾相对的蒸鱼,三杯水酒, 一碗白饭, 一碟白馒头。
    珍姐儿抽泣着, 提起裙摆蹲到母亲墓前,把甜白瓷碟子擦得干干净净。之后她打开四包蜜饯, 母亲爱吃的梅子窝丝糖, 每碟只摆三个;再看弟弟,像模像样地把纸钱、元宝摆得整齐。
    另一边, 媛姐儿用手帕擦洗木筷, 昱哥儿什么也不会, 握着纪慕云的手一会儿去抓哥哥,一会儿给姐姐捣乱。
    曹延轩神色平静地立在墓前, 看着几个孩子忙活。
    时光易把流年抛,一晃眼, 王丽蓉去世一周年了。
    片刻之后,曹氏族中一位白须长者念诵长长的祭文, 灵谷寺高僧嗡嗡诵经,西府众人按照长幼尊卑, 在墓前行礼、祭拜。
    纪慕云跟着行礼, 望着墓碑,心情十分复杂,毫无疑问, 王丽蓉改变了她的一生。儿子的小胖手在她手中动来动去, 纪慕云用衣袖沾沾眼睛, 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一时礼毕,珍姐儿满心不舍,在母亲墓前流连踯躅,落下泪来,花锦明低声安慰,用带来的菊花妆点墓穴。
    曹延轩招招手,带着其余孩子走到墓地一侧,“给祖父祖母行个礼吧。”
    宝哥儿率先掀起袍子,跪在丫鬟捧来的锦垫上,昱哥儿瞧见了,以为是什么新游戏,立刻照做,噗通一声四脚伸开地趴上锦垫,纪慕云忙把儿子提起来。
    曹延轩微微发笑,媛姐儿恭恭敬敬地行礼,远处花锦明不露痕迹地望来一眼:没人给他引见三位姨娘,花锦明却毫不费力地确定,其中年纪最轻的、最美貌的女郎就是纪氏。
    怪不得岳父宠爱。
    回到西府,门房摘下挂着白的灯笼,曹延轩象征性地脱下镶着毛边的外袍,穿上一件宝蓝色团花祥云纹锦袍,珍姐儿三人依然穿着素色衣裙。
    过了今日,两人出了齐衰,恢复正常生活了,宝哥儿三人是正孝子,还要守一年七个月。
    午饭的时候,八仙桌菜色琳琅,荤菜多了几样,还有从春熙楼叫回来的菜肴,宝哥儿三人面前依然是素菜素汤。
    曹延轩亲自拿起酒壶,给女儿女婿斟酒,给三个孩子也斟了一杯,昱哥儿一口就喝干了。珍姐儿低头看,杯中却是榨出的橙汁,心想:不知厨房的人奉承的,还是纪氏想出来的?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一家人聚齐,倒也不必过于冷清。曹延轩便问女婿:“眼瞧年底了,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花锦明恭敬地答:“小婿依然在家中读书,母亲那边,过完年就打算去父亲任上,这几日,正带着珍姐儿打理家务呢!”
    曹延轩便叮嘱女儿:“向亲家太太多学着些。”珍姐儿答应了,心里却想,我婆婆也没掌管家里的事,瞎忙活罢了。
    再一转眼,见昱哥儿也坐在桌边,她心中难免不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坐得住。
    想不到,昱哥儿虽然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动来动去,却没乱吵乱叫,一碗饭也吃得干干净净,由着奶娘擦擦嘴巴,就走到宝哥儿身边拽住他裤子,嘴里发出“包”的音节。
    宝哥儿也有意思,把筷子一放,就把弟弟抱了起来,拔腿就走。
    珍姐儿皱起眉,斥道“吃饭呢。”
    宝哥儿便犹豫起来,低下头,见昱哥儿大眼睛满是期待,张着胳膊叫“包!”,又想和弟弟玩。
    还是媛姐儿,过来把昱哥儿抱走了,到案桌边指着水晶盘里的佛手和凤梨。昱哥儿只要有人跟他玩就高兴了,抱着个佛手不放。
    另一桌间,纪慕云松了口气,朝于姨娘笑一笑,于姨娘给她一个友好的笑容,夏姨娘冷笑两声,谁也不理,自顾自吃菜。
    爹爹真是....溺爱。珍姐儿收回目光,夹起一片清炒小白菜。
    曹延轩见了,用汤勺舀一只鸡腿放进小碗,把碗放在珍姐儿面前,又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对花锦明说:“珍姐儿从小就不爱吃猪肉,爱吃鸡肉鱼虾,大了也没改过来。”
    花锦明是知道的,笑道“在家里也是这样”又称赞“珍姐儿做菜很好,我母亲也夸奖。”
    也就是说,珍姐儿在婆家下厨,讨婆婆欢心。曹延轩十分喜悦:女儿在家里娇宠,嫁出去就懂事了。
    “甚好。”他笑道,“年底事多,天气又冷。明年暖和了,你和珍姐儿可以出去走走,到桃陇庄住几日。”
    珍姐儿这才露出笑容,娇嗔道“年初芳姐儿送了桃花给我,把我勾的,想去庄子上玩了,上一回去庄子,还是前年姑姑在的事呢。”又说“到时候,给爹爹带酒回来。”
    歇过午觉,时候不早,珍姐儿叮嘱过弟弟“跟着爹爹好好读书”,也就该走了。
    曹延轩送到外院,望着和自己肩膀一边高的女儿,心中颇为不舍,“回去了,和锦明好好过日子。陪锦明读书,服侍好你婆婆,家里有什么事要放在心上,不要吝惜钱财。记着,若与锦明有分歧,不许与锦明吵架,在人前听锦明的,回来告诉爹爹。”
    这句话触动珍姐儿心事,勉强道“爹爹,若是花锦明欺负我呢?”
    “瞎说。”曹延轩没当回事,笑道“好端端的,他欺负你做什么?”珍姐儿扭扭身子,强调“人家说的是万一嘛。”
    曹延轩依然不信:“锦明比你大好几岁岁,比你懂事的多,我看,你是欺负锦明才对。”
    珍姐儿侧着头,不吭声了。
    曹延轩轻轻叹息,“你过得好,你娘也就安心了。”
    娘亲,娘亲,等爹爹续了弦,除了自己和弟弟,这府里,慢慢会把娘亲淡忘吧?珍姐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十月十五日是下元节,按照习俗,祭水神、解厄、求平安。
    曹慎来约曹延轩:“去城外消散半日。”
    曹延轩应了,告诉纪慕云:“去没去过禹庙?”
    禹庙吗?纪慕云听说过,有点好奇:“是城东那座吗?妾身知道,却没去过。”
    曹延轩伸手捏她耳垂,笑道“往年下元节做些什么?”她哀哀呼痛,嗔道“只去过道馆。”
    蒸红豆骨朵,糯米糍粑,麻腐包子,纪慕云把昱哥儿托付给吕妈妈,“只去半日,吃过饭就回来。”
    吕妈妈满口答应,“家里这么多人。”又悄悄叮嘱“虽然老爷出了孝,到底有宝少爷。穿得素净些。”
    纪慕云连连点头,到了那日,穿一件湖绿色卷草纹对襟褙子,杏花白挑线裙子,外面罩着靛蓝色素面披风;绿芳嘀咕“太素静了”,她便戴了曹延轩送的赤金海棠花簪,在鬓边簪一朵海棠绒花。
    曹延轩早早过来接,带她上了小油车,到府门外换了马车,行到隔壁街道,在一座宅邸外略等片刻,曹慎也带着戴着帷帽的杨姨娘出了大门。
    禹王庙在城东十多里的地方,远离管道,位置颇为偏僻,平日很少人过去,今日路上马车一辆接一辆,行人络绎不断。
    “这么远啊?”道路坑洼不平,马车颠簸的很,车厢里的纪慕云揉一揉后腰,“怪不得,妾身没去过。”曹延轩扶着车壁,把大迎枕垫在她背后,“也就下元节这一日人多些,我也不是每年过来。”
    等到了地方,纪慕云戴好帷帽,小心翼翼扶着曹延轩的手下了马车,发现前面是一座荒凉险峻的山丘,一座不太起眼的旧庙屹立在山前。
    庙前停满马车,路人摩肩接踵的,几乎比得上前年中元节了。管家周红坤开路,护卫在四周,四人费了点力气才随着人流挤到庙前。
    离得近了,纪慕云才看清楚,山间有一条细细的溪流,在庙宇右前方汇聚成一汪极大的深绿湖泊。再看庙宇,显然是新近修缮的,粉白墙壁和红漆廊柱在连绵山脉间略有些突兀,庙前几棵柏树至少数百年了。大雄宝殿外挂着殷红色的“禹王庙”三个大字。
    “纪妹妹。”杨姨娘亲热地到她身边,因人太多,便没行福礼,“好久没见了。”
    一方面,纪慕云觉得对方是个聪明灵巧的人,另一方面,从曹延轩嘴里,能听出曹慎对她十分宠爱,于是纪慕云对杨姨娘也十分友好,“可不是,上回还是四小姐成亲时见到的。姐姐可好?”
    不知是不是和曹延轩刚刚出丧期有关,杨姨娘今日打扮的也很素净,穿件淡紫色绣缠枝花褙子,玉色罗裙,袅袅婷婷地如没出阁的少女。“老样子了。妹妹可曾来过?”
    纪慕云摇摇头,“今日是第一回 。”
    周遭人越来越多,杨姨娘左右瞧瞧,指挥护卫往左边走,牵着她踏上一处稍高的土坡,“我给你说,一会儿可有意思了。”
    曹延轩和曹慎跟着过来,见两个女子已经亲亲热热执手说起话来,不由相视一笑。
    正午时分,纪慕云看到金陵城一位官员在众人的簇拥下站到湖边,大声说着什么,之后有两位道士在香案后点燃香烛,向天祭拜一番,登上岸边一条独木舟。
    “是要做什么呀?”纪慕云垫着脚尖。杨姨娘指着湖心方向,“祭禹神啊。”
    果然,独木舟划到湖泊中心就停下来,远远望去,像一片褐色树叶般浮在青山绿水中。两个道士把船上的馒头、糍粑一股脑儿推到水里,岸边道士也把吃食往下抛,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吃食雨点般落入湖中。
    原来是这样“祭禹神”的,纪慕云看得兴致勃勃。
    越来越多的人边喊“来了,来了!”,边往前挤。
    再看湖面,不知何时浮起不少黑影,大的如胳膊,小的像手掌,原来是各种各样的鱼虾,竞相叼食、争夺浮在水面的吃食,水花四溅。
    好大的鱼,纪慕云惊叹。
    突然之间,有人尖叫起来,声音透着惊恐,纪慕云迷茫地瞧向那人的方向,立刻睁大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水底浮起一条长长的、弯曲的黑影,迅速向独木舟游去,在湖面留下一条水线。
    那是什么?纪慕云说不出话,水蛇?鳗鱼?还是蛟龙水怪?
    独木舟上的道士也发现了,略一慌乱边便镇定下来,弯腰从船底拾起两根木桨,一人持一根,拉开架势站在摇摇摆摆的船上。
    后来想起来,那一刻很短,又长得令人心悸:
    那条什么生物游到距离独木舟数米的地方,仿佛被水底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调头朝下,朝更深的湖底去了,啪地一声,一条三米余长、赤红色的尾巴伸出水面,打了个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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