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烦意乱,“跟我说说话嘛。”
    说什么好呢?花锦明一时想不到话题,说了些课堂上的东西,可惜,珍姐儿早早就不读四书五经,完全听不懂,诗词也只会最浅显的。
    花锦明只好问,“舅母家里挺好的?”
    换成平日,珍姐儿会说半日舅母家里的趣事,旭哥儿敏姐儿和自己多么亲密,舅舅对自己多好,今日却像霜打的花朵,敷衍一句“挺好的”就不提了。
    “那,今年怎么过年?”珍姐儿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话题,像个贤惠的小妻子般语带歉疚:“本来还说,今年我帮着大堂嫂料理家务呢,这回啊,只能偏劳大堂嫂了。”
    花锦明看向她的腹部,目光带着满足,“不怕,母亲已经和大伯母说,过完年不走了,等你生完孩子再说。”
    婆婆不走了?她呆住了,想说“天天变来变去,没个准主意”,却又按捺下来:她不能再惹丈夫生气、再和丈夫吵架了。
    其实,珍姐儿也不是讨厌婆婆,不是非赶婆婆走,可,是婆婆自己说的,要去公公任上,对所有人都说,说了八百遍,现在又改了主意。
    珍姐儿心烦意乱地,生怕自己说出不愉快的话,便用袖子捂着嘴巴,打个哈欠“我倦了。”
    花锦明不易觉察地松口气,体贴地替她掖掖被子,站起身,“我给你叫丫鬟”,说着,便出屋去了。
    如今的丈夫,待她客气而疏离,自从她怀了孕,丈夫惊喜过后,周身流露出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就像现在一样。
    泪水涌到珍姐儿眼底,伏在枕上呜呜哭了起来,吓到了进屋来的两个丫鬟。
    如果自己依然是曹家四小姐,只是曹家四小姐就好了。
    天下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曹家西府,纪慕云做完后面两个绣屏,完成了王丽蓉的要求,听曹延轩说“珍姐儿十分喜欢”,有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
    “四小姐喜欢就好。”她眉开眼笑地,“快过年了,我再给您做个什么?”
    曹延轩有点心疼她,“还做不够啊?”又说“平日带着媛姐儿就行了,针线活什么的,让底下人做吧。”
    活计谁都能做,谁都不如自己做得好,再说,给意中人做东西,是每个“心悦君兮”的女子都甘之如饴的。
    纪慕云早已忘了,头一回给曹延轩做衣裳,自己是带着“讨好家主”心思的,背转身去跺跺脚,“人家想给您做,才挖空心思做的,谁曾想您不喜欢。罢了罢了,以后人家只给昱哥儿做,不给您做了。”
    这口锅,曹延轩可不想背,忙忙搂住她,“你看,我是怕你坏了眼睛,什么时候不喜欢你做的东西--好好,你想做就做,啊?”
    待他说了一堆好话,纪慕云才侧过头,目光流转,红唇微扁,像在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曹延轩拎起挂在腰间的荷包,上面绣着青青翠竹,是她做的第一个荷包。他日日带着,过中元节时,换了应景的桂树月兔荷包,过完节又换了回来。
    这还差不多,纪慕云把荷包挂正些,“我给您做个过年戴的,好不好?”
    过年荷包么,媛姐儿是做过的,玄色底大红鞭炮,看着很喜庆。曹延轩却觉得,那种荷包像小孩子的东西,宝哥儿戴还差不多。他便指一指腰间的羊脂玉竹节玉佩“这个就很好,你若不怕累,给我打个络子吧。”
    打络子不费眼睛。
    纪慕云答应了,把玉佩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决定用心打个络子。
    “孔夫子有云,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曹延轩摇头晃脑地,见纪慕云瞪圆眼睛,立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你看看,动不动便发脾气,不理我了。”
    纪慕云振振有词,“人家孔夫子是说,君主身边的女子,一旦过于亲近,就会像小人一样没有分寸,恃宠而骄,如果疏远她们,她们就会心存怨怼,像小人一样。”
    曹延轩挑起眉毛,“哦?那你和我呢?”
    她嘻嘻一笑,双臂搂住他脖颈,柔声道“妾身知道,妾身就是再发脾气,再不讲道理,您也会让着妾身、哄着妾身的,您是妾身托付终身的男人啊!您虽然不是君主,在妾身心里,比君主可重要多啦。”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纪慕云在闺中时,亲眼见过姨母安慰、哄劝乃至奉承迎合姨丈,姨丈在外面赫赫威风,在家中如绕指柔,待姨母十分温柔体贴。
    姨母对她说过,无论人前人后,一定要给足男人面子,时候长了,男人待女人也会如珍宝。
    喏,曹延轩明显被这番话感动了,目光沉醉,嘴里说“又说好听的”,却忍不住低下头,深深亲吻她鼻尖。
    两层门帘也隔不住三个孩子的欢声笑语,纪慕云遗憾地掂起脚尖,亲亲他脸颊,“妾身的说好听,确实有事相请。”
    曹延轩哦一声,饶有兴趣地,“说来听听。”
    “今日腊月初六了。”她仰着脸,“去年腊月二十二日,妾身家里人进来,于夏两位姐姐却是腊月十八日出府。爷,昱哥儿如今也离得开人了,妾身想回家半日,您看?”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道,“这算什么事?回去见见你父亲弟弟吧。”又说“你弟弟在学堂十分认真,几位父子大加赞赏。这回你去了,多带些礼物,我再添些笔墨上的东西。”
    纪慕云欢喜得眼睛亮晶晶,蜻蜓点水般亲一亲他嘴唇,“七爷,您真好。”他笑着把她搂在怀里。
    有了他的话,纪慕云便请紫娟,安排人去城西铺子问父亲,自己哪一日回家好?
    纪长林喜出望外,和纪慕岚商量了,告诉“二十号之后族学放假,铺子二十八号才打烊,纪慕云挑一日回来就好”。
    纪慕云听了,和吕妈妈商量“您带不带两个孩子?”
    大半年来,吕妈妈隔两个月,便出府一趟,名义是看望侄子,实则替纪慕云寄信,若湖南有回信,也带回府里。这回她回家,吕妈妈自然是跟着的。
    吕妈妈想起侄儿便一肚子气,“不带,带回去还不够生气。”
    石妈妈一开始怕吕妈妈抢了自己差事,心里战战兢兢,时间长了发现“纪慕云想给奶妈养老,吕妈妈又是个谨慎谦虚的,两个孩子日后也在府里当差”,便着意和吕妈妈亲热起来。
    如今石妈妈知道了,劝“戏文里有句话,发了大财若不告诉别人,就像穿黑衣服在夜里行走。如今您过得好,就该告诉告诉他们,让他们后悔去。”
    吕妈妈便动了心,问问两个孩子“想不想回家”,两个孩子都点头--府里吃香喝辣,穿得暖住得好,对于叔叔家的四个孩子,两个孩子也还没忘记。
    没两日,纪慕云便定下了腊月二十二日回家,次日便是小年了。
    绸缎细布、点心匣子、鲜果零嘴、装着银锞子的红包、给邻居的礼物....
    纪慕云生怕遗漏,列了清单,一样样和吕妈妈核对。
    足足两年没踏足家门,她有些近乡情怯,出门前一天,连穿什么衣裳都没定下来。
    平日衣着素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是过年,纪慕云想穿得鲜艳些,可再一想,西府主母病逝刚满一年,少爷小姐还在戴孝,她一个妾室,还是低调点好。
    去年过年,王丽蓉赏了她一堆贵重衣服,可纪慕云不想穿,压在箱底没动过。
    今年新做的衣服摆了满床,绿芳几个还在从箱笼往外拿,她拿了一件妃子红裙褂在镜前照,曹延轩进来,几乎没踏脚的地方:“这是做什么?”
    她不好意思起来,把曹延轩迎到隔壁:“不知道穿什么衣裳”,把心里的想法说了。
    是个懂事的,也太懂事了些,曹延轩感叹,“难得回一次家,哪里那么多忌讳?快过年了,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吧。”又调侃“省得你父亲觉得,我亏待了你。”
    纪慕云和他耍花枪,“瞧您说的,我家里什么时候觉得,您对我不好?”曹延轩笑道:“那你便挑些好衣裳,让娘亲打扮得漂亮些,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是对昱哥儿说的--小家伙儿顺着门帘溜进来了。
    父子俩在临床大炕玩耍,纪慕云在柜边挑了又挑,看中一件石榴红十样锦对襟窄袖锦缎褙子,墨绿色绣缠枝花百褶裙,外面是出风毛靛蓝色素面斗篷;平日常戴海棠金簪,这回她在首饰盒里看了看,取出那枚镶着红宝石和石榴金箔的累丝金簪,是她怀昱哥儿时,曹延轩送的。“这个好不好?”
    曹延轩看了,对儿子嘟囔些什么,昱哥儿咯咯笑个不停。
    这父子俩。纪慕云又挑好耳环和镯子,交给绿芳放进一个空匣子,过来把昱哥儿抱起来“爹爹和你说什么啊?”
    昱哥儿捂着嘴巴,像是在说“我不告诉你”。
    纪慕云点点他鼻子,“明天娘亲不在家,你乖乖的,听爹爹的话。”
    昱哥儿已经能听懂一些话,立刻不乐意了,两只小手扯着她衣袖,“不,不!”
    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纪慕云笑个不停,双手一摊,得意洋洋地:“娘亲去见你外祖父,见你舅舅,你在家喝柿子水,好不好?”昱哥儿“不”来“不”去,眼泪都出来了,她心情极好,戳戳儿子脑门,“等你长大些,娘亲再带你去。”
    昱哥儿被气坏了,往地上一坐,抱紧她膝盖不放,她哈哈大笑,双腿用力,带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一下,昱哥儿被气死了,嗷地一声放声大哭,声音之大,把隔壁的丫鬟仆妇都惊得过来瞧。
    真是个气性大的,纪慕云弯下腰,把儿子抱起来哄了又哄,昱哥儿涨红了脸,嚎啕大哭着身子乱扭,双手挥舞,差点打到纪慕云脖子。
    旁边一直看着的曹延轩过来,逗了半日,昱哥儿理也不理,哽咽着说“不”。
    “这脾气,也不知随了谁。”曹延轩摇摇头,随口说:“不行你就带着他一道去吧。”
    咦?纪慕云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困惑地望着他。
    妾室回家已经是主家的恩典,哪有带着孩子的道理?说起来,庶子女虽是妾室生的,名义上是属于主母的,平日见到妾室,叫一声“姨娘”就罢了。
    她....能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话一出口,曹延轩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自己也没发觉,潜意识里,并没把纪慕云当作寻常妾室。
    屋里丫鬟仆妇小心翼翼看着,大气不敢出。
    众目睽睽之下,曹延轩便想,既然自己开了口,让纪慕云带着孩子回家一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纪长林是铺子里的人,纪慕岚考中秀才,是大有前途的,纪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潜意识里,他也把纪慕岚当做“自己人”了。
    何况,又不是日日回去。
    “想回便回吧,明日我也不在家。”他摸着儿子头顶,解释道:“刚东府传来消息,明日我得出去一趟。”
    纪慕云睁大眼睛,像听见稀罕事似的,话语有些结巴,“爷?七爷,您,让妾身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她小心翼翼、不敢置信、想笑又带着“是不是弄错了”的神情,像一根柔软的针,刺进曹延轩心底。
    自己心爱的女人,带着儿子回一趟娘家有什么不行?待过两年,自己续了弦,她想回家,就得顾忌续弦的颜面了。
    “去吧。”曹延轩温声说,看一眼窗外,“这几日虽不冷,也要多穿些衣服。若着了凉,以后便不许出门了。”
    说完这话,他以为纪慕云会像平日似的欢呼雀跃,或者惊喜万分地奔过来拥抱自己、亲亲自己。如今屋里人多,他干咳一声,略有些局促。
    想不到,纪慕云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突然湿润,泪水像泉水般涌出来。
    曹延轩上前扶住她,用衣袖给她拭泪,“好了,好了,也不怕昱哥儿笑话。”
    笑话就笑话吧,纪慕云哽咽着,越哭越伤心,泪水把衣襟打湿了。吕妈妈怕她抱不住孩子,忙上前接到怀里。
    小小的昱哥儿从没见过大人哭泣,当场被震住了,小眼睛瞧着母亲,抽泣着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 吕妈妈苍老的脸庞满是担忧,声音压得很低:“七爷对你好,是再好不过的事,可, 实打实的, 你这回可是僭越了。”
    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妾室, 满金陵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往年于姨娘回庄子, 媛姐儿从未随行。
    纪慕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又不是我故意的, 您也瞧见了,是七爷说的。”
    吕妈妈伸手戳她脑门, “别人可不管, 十个人里有十个, 说你狐媚七爷,恃宠而骄。”
    “他又不是什么天王老子, 阁老侍郎,我又不是奸妃。”纪慕云嘟囔地, 不由自主浮出一丝微笑,“在家里娇惯一下, 有什么了不起?再说,别人爱说什么, 我们管不了, 左右七爷知道就行。”
    吕妈妈说不过她,指一指外院方向:“宝少爷那头,怕是给您记着账。”
    纪慕云嘟囔, “宝少爷日日过来。”
    “那两个, 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吕妈妈指向正院。
    说的是两位姨娘。
    纪慕云不感兴趣, “她们也不是没回家,于姨娘带不带六小姐,我说了也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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