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花锦明见到珍姐儿,自然换了一种说法,“三王爷进京去了,南昌变动很大,父亲那边缺人手,我和大堂兄过去,帮父亲一帮。”
    说起来,去年腊月,花锦明兄弟和花太太出了金陵,花大太太便下了封口令,府里谁也不许提起“新帝”“旧太子”“三王爷”的事。
    外面改朝换代、惊涛骇浪地,珍姐儿日日不出府门,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她完全没意识到丈夫所说事情的严重性,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那你还说,去了外祖父家!”
    花锦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言好语地解释:“当时,当时不是怕你着急,才....”
    “你这人,公公叫你办事,你便去吧,我又没拦着。”珍姐儿委屈地扁着嘴,伤自尊了,“你可倒好,说假话骗我!”
    花锦明无奈之下,朝她长长做了个揖,“是我错了,娘子莫怪。”
    换成以前,珍姐儿是告诉过自己“有对不住丈夫的地方,要对相公加倍的好”。如今她怀了孕,被父亲、伯母舅母和花家众人凤凰似的哄着,习惯了被人捧在手里,不知不觉恢复了往日的性子。
    “旁的倒也罢了。”她拧着眉,气鼓鼓的,“人家还惦记着外祖父的身体,生怕他老人家有什么闪失,告诉爹爹寻医问药,连东西都预备下了,日日算着日子,盼着你回来。你可倒好,连同婆婆、大伯母大堂兄大堂嫂,骗我一个。”
    花锦明心浮气躁地,强忍着满心不快,“怎么叫骗?”指指她尚未隆起的肚子,“这不是,这不是怕你着急吗?”
    一堆堆的借口!珍姐儿更委屈了,“你拿你外祖父说事,就不怕我着急了?”
    久别重逢的夫妻没有胜新婚,反而一来二去拌起嘴来。珍姐儿的丫鬟不敢劝,裴妈妈不在,有机灵的花府丫鬟去请了花大太太来。
    花大太太带了新鲜果子来,进门就笑道“哎呀呀,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果然,说不完的话。”
    花锦明背转身体,走到窗边深深呼吸,不说话了。珍姐儿涨红了脸,喊道“大伯母!”--自从她怀孕,就不给长辈行礼了。
    花大太太把果子地给丫鬟,拉住她的手,对花锦明说:“好孩子,你媳妇怀着身子呢”,又哄珍姐儿:“可是锦明忘了带礼物?下回啊,给我们珍姐儿带双倍。”
    珍姐儿分辨“他不对我说实话”,花大太太便明白了,笑道“那是他的不对。不过,好孩子,这主意是伯母出的,你要怪,就怪伯母吧。”
    这段时日,花大太太日日陪着珍姐儿,带着两个孙女给珍姐儿玩耍解闷,珍姐儿哪里好意思生人家的气,忙说“大伯母,我不是生气,就是,就是....”
    就是失望,丈夫不对自己说真话。
    “傻孩子,你如今怀着孩子呢。”花大太太笑呵呵地,拉着她往炕边走,“若是以前,锦明自然不瞒你,如今就得顾忌你身子。再说,男人在外面做事,若是一件事一件事告诉我们,就把正经事情耽搁了。这回也是,锦明和他大堂兄慌手慌脚走了,别说你了,就是你大伯母、你大堂嫂,也是被蒙在鼓里,只能商量着,用锦明外祖父摆出来。”
    这么一听,珍姐儿心里就舒服不少。
    花大太太巧舌如簧,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哄得高兴了,“锦明好不容易回来了,没歇一口气没喝一口水,就来了你这里,好孩子,快安排人烧水,告诉厨房一声。”
    珍姐儿觉得有理,高声叫茉莉秋雨,“去春熙楼,买姑爷爱吃的菜。”
    反正她嫁妆丰厚的很,不用府里的银子。
    “瞧瞧,还是珍姐儿心疼人。”花大太太欢天喜地地,催着侄儿回房去:“换件衣裳洗个澡,别把我们珍姐儿和孩儿熏着了。”
    花锦明看一样珍姐儿,后者当着长辈的面,拉不下脸服软,噘着嘴站在当地。他便什么也没说,出门去了。
    花大太太催丫鬟“让二少奶奶也喘口气,晚上还得吃饭呢--你别动,我们到你这屋里来。衣裳就别换了,我看你今天这身就不错。”
    片刻之后,花大太太捏着帕子出了珍姐儿的院子,在拐弯处遇到侄儿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花锦明朝伯母施了一礼,“劳烦伯母了。”
    花大太太眉宇露出疲倦,“委屈你了。”曹家这位四小姐,实在是....愚蠢,骄纵、不懂事,根本配不上侄儿。
    花锦明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也在想,珍姐儿比大堂嫂,差得实在太远了。
    “如今是我们用得着曹家。”花大太太提醒侄儿,用不满的目光望一眼珍姐儿的院子,掸一掸衣袖,“你忍一忍,左右有了孩子。”
    珍姐儿不知道丈夫的心绪,晚间一家人团聚,,虽然花锦昭和丈夫没怎么说话,有花大太太婆媳活跃气氛,席间依然喜庆。
    散席之后回到卧房,她嗔怪着,“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孩儿都三个多月、四个月了,你都没有好好摸过他,抱过他。”
    花锦明便过来,抚摸着她的肚子,轻轻的,手势略带僵硬。“对了,岳父说~”
    珍姐儿有点奇怪,“你什么时候去见我爹爹了?”他敷衍“回来的时候,顺路去了一趟。岳父说,这一阵我到处走,隔两日又得出门,伯母和大堂嫂要照顾侄女侄子,怕照顾不了你,让你回家住一阵。”
    可以回娘家?还可以住一阵?从天而降的惊喜把珍姐儿笼罩了,情不自禁地绽开笑脸,“真的?爹爹让我回去?明天吗?”问一句“你又要出门啊”,就琢磨着“正好,我就多住几日好了,舅母和三伯母五伯母定会来家里看我。”
    花锦明看着,目光流露出如释重负;珍姐儿肚里是个男孩子就好了,他前所未有地期盼。
    这个时候,西府里的纪慕云也知道了“珍姐儿回家”的消息,笑道:“六小姐和宝少爷定会高兴,昱哥儿也会乐坏的。”
    倚在临床大炕的曹延轩伸个懒腰,“那小子懂什么。”
    “多个人陪他玩,他怎么会不懂。”纪慕云嗔怪,又说“妾身明日就告诉厨房,准备四小姐爱吃的菜,多炖些补品。”
    如今曹延轩和宝哥儿住在双翠阁,媛姐儿也时时过来,厨房管事娘子日日一早就派人进来,请纪慕云拟菜单子。
    曹延轩满意地嗯一声,“你看着办吧。”听纪慕云又问“您看,要不要把范大夫请进来?”他想了想,花家给女儿也是请了大夫的,便说“你们把脉的时候,请大夫看一看吧。”
    歇过片刻,他站起身,打算去东厢房写信,“你也来吧,帮我磨墨。”
    前路坎坷,朝廷风起云涌,光恩科一事,便令他左右为难,看不到尽头,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冬夜似乎没那么漫长了。
    刚好纪慕云今晚也有事情,“好啊,您忙您的,我在边上干活。”
    曹延轩奇道:“你在做什么?”纪慕云便从柜子取出两本硬皮账册,往他面前一放。
    打开一瞧,原来是小厨房的账本,从设立当日起,柴火、大米白面、红枣桂圆等等,日日记得清楚,有发货人、收货人的画押,月底盘点,剩了多少,能推算双翠阁一个月的用度。
    这种账本亦称流水账,容易记得潦草,曹延轩手里这本字迹清晰,数字整洁,纸面干干净净,每月月底用朱砂勾出来,令人一目了然,一看就是理过家、算过账的人做出来的。
    曹延轩翻了翻,“在家里做过。”纪慕云理所当然地,“我爹爹是管过账的,家里我管钱。”
    说到这里,她想起一件事,“七爷,按说妾身不该多嘴,不过,日日见到六小姐,有时候便想,六小姐也到了学算数的时候。”
    算账、掌事、打理家务,要和事情、人对应起来才行,可不像画画,纪慕云在屋里就能教媛姐儿了。
    曹延轩是知道的:“她母亲(王丽蓉)活着的时候,是带着她和珍姐儿的,后来她母亲身子不好,就顾不上她了。左右她年纪还小。”
    毕竟是女儿,不能像儿子一样日日带在身边,纪慕云是明白曹延轩的。至于东府,三太太五太太连自家庶女都懒得教,哪里顾得上媛姐儿?
    “您给四小姐挑了个好人家,六小姐那边,可有了想法没有?”她关切。
    曹延轩摇摇头,“先前她年纪还小,赶上她母亲病着,如今,又遇到孝期。”
    王丽蓉去世之前,媛姐儿才十二、三岁,刚刚到了相看的时候。
    “再说,她不比珍姐儿。”曹延轩嘟囔,“有人找我透话,我看不上;有好的人家,也没看上我们家。高不成低不就的。”
    庶女多半嫁给门当户对人家的庶子,媛姐儿是婢生女,选择余地又小一些。还有不少人,看中曹府嫁妆来求亲,更不能答应了。
    纪慕云安慰,“六小姐还小,您慢慢看着便是。”又笑道“您若把六小姐早早嫁出去了,妾身和昱哥儿还舍不得呢。”
    曹延轩敲敲账本封面:“正好你记账,带一带她。也不用隔一日隔两日,让媛姐儿日日过来,勤快一点。”
    纪慕云愣了愣,“妾身这个账本,只有数目,没有银钱的。再说,妾身是为了和厨房对账,又不是~”
    小厨房有进项,有消耗,就有油水可捞,纪慕云指了专人管着,还不放心,日日记账,月底算出数字,和存的东西盘一盘
    “一法通,百法通。”曹延轩少有的坚持,直接做了决定。“让她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以后遇到,心里就不慌了。”
    作者有话说:
    ? 第85章
    “有件事情老爷吩咐了, 不过,我想先请六小姐答应,不要向别人说出去。”第二日,东次间里的纪慕云像平时一样打发了人, 告诉媛姐儿, “要不然, 我可不敢去办。”
    媛姐儿满口答应,好奇道:“爹爹什么事呀?”
    纪慕云把小厨房的账本搬到桌案上, 把昨日的事说了:“老爷说, 六小姐可以看一看,以后遇到了, 心里便有谱了。”
    媛姐儿睁大眼睛, 看看她又看看账本, 略带紧张地追问,“爹爹说的吗?”
    她点点头, 低声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说起来, 若不是~遇到太太的事,该慢慢的, 学起来了。”
    看起来,媛姐儿被这句话打动了, 耷拉着脑袋, 小小声说:“太太在的时候,说我年纪小,字都没练好, 什么都不带我, 只教四姐姐。姨娘(于姨娘)日日夜夜伺候太太, 只盼着太太能松松口,太太却....”
    却依旧铁石心肠,什么都不管媛姐儿。
    纪慕云十五岁之前是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落魄以后成了普通人家的女儿,待进了曹府,成了半主半仆的小妾,很能体会到庶女的心酸。
    她打心底不喜欢王丽蓉这种做派,安慰媛姐儿:“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看,老爷是惦记你的。”
    媛姐儿侧过头,用袖子擦一擦脸,纪慕云盯着面前的粉彩茶盅。
    “我不会看账本。”过了半晌,媛姐儿用敬畏的目光盯着两本账册,“我也不会算数,董妈妈会一九得九,我背过两句,姨娘怕父亲听见,又不让我背了。太太派人教过四姐姐,连四姐姐身边的人也学过。”
    这就有点麻烦了。纪慕云想了想,“你会打算盘吗?”见媛姐儿摇摇头,便回卧房,从箱笼里把自己的算盘拿来。
    那是一把常见的木框算盘,并不大,黑色算盘珠,边角系着个装饰用的红色络子,是开立小厨房后,纪慕云朝紫娟要来的。
    媛姐儿一看就佩服起来,嘟囔“姨娘怎么什么都会。”
    纪慕云被逗笑了,“在家里不用操心,等以后嫁出去了,柴米油酱醋茶,都得你管着,不会打算盘还行?”
    听到“嫁出去”,媛姐儿没什么害羞的神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毕竟,东府西府三位嫡小姐已经出嫁,和她身份相同的素姐儿秀姐儿也陆续定亲。
    何况,她是庶女,八成不会嫁到花家那样的人家,未来夫婿不是大户人家的庶子,就是小门小户的子弟,多半会单独过日子。学会算帐,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姨娘教我可好?”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握着自己脸庞,“我给姨娘做头花。”
    纪慕云也不客气,媛姐儿平时除了画画,就是孜孜不倦地做头花,如今做出来的头花已经很有水准了。“好啊,那我要一朵海棠,一朵月季。”
    整整一上午,媛姐儿在学习算盘指法中度过,噼里啪啦地,打得很过瘾。纪慕云在一旁,把口诀写在一张纸上,让她回去背,算盘也带回去。“还有啊,你从身边挑个人,过来学会了,以后遇到事情有个帮手。”
    是让她从陪嫁丫鬟里面挑。媛姐儿连连点头,“夏竹和红玉都好,再不然,兰心也行。”
    中午吃过饭,纪慕云便要带儿子午睡了,媛姐儿拿着算盘和口诀走了,说“明日再来。”爹爹说了,她可以日日过来。
    不过,次日媛姐儿没来成:一大早,珍姐儿就回家来了。
    花府马车垫了三层厚厚的棉褥子,花锦明在车里扶着,平日半个时辰的路,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曹延轩在西府门外等着,见女儿安然无恙,才放了心。
    说起来,王丽蓉去世,曹延轩和王丽华商量,把正院空了出来,屋子里的贵重东西放进库房,家具什么的留在原处。日后等宝哥儿大了,就在正院成亲,再把屋子用起来。
    今日来了,珍姐儿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怀孕之后,她的精神不如平时,加上昨晚激动得没有睡好,躺回自己的床上,翻个身就睡着了。
    醒来时,阳光照进心爱的屋子,珍姐儿满意地伸个懒腰,问了小丫鬟,才知道已到了中午。
    出屋一瞧,曹延轩正和女婿闲聊,宝哥儿一本正经地听着,媛姐儿坐得远一些,手里打着一个络子。
    正厅摆的不是四仙桌,而是一张长条桌案,珍姐儿便知道昱哥儿也要来了。
    好讨厌,上回那孩子在桌上闹起来了,珍姐儿不太高兴。
    午饭的时候,珍姐儿坐在父亲和弟弟中间,仿佛回到了没出嫁前的日子,心中又欢喜起来;再一瞧,花锦明被安排在曹延轩面前,媛姐儿与自己相对而坐,另一边果然是穿着宝蓝小袄的昱哥儿。
    她噘着嘴。
    午饭非常丰盛,厨房做了珍姐儿爱吃的菜,曹延轩又从春熙楼要了女儿女婿爱吃的几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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