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站在禅房入门屏风处低头打盹儿的梁九功隐隐听到外面卷在风声里的靴子底部踩踏脚下青石发出来的动静,赶忙晃了晃脑袋,推开木门往外看,恰好与站在门前,正打算抬起右手曲起手指预备敲门的福全撞了个正着。
    看着满身寒气、浑身疲惫掩都掩不住的福全,梁九功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忙将木门的缝隙给拉大,迈过门槛迎了上去,不解地出声询问道:
    “王爷,您怎么提前上山了?”
    福全没有立马开口回答他,而是顺着梁九功的肩膀往他身后瞅,却只瞅见了用金墨书写着“佛”字的竹屏风。
    他双手抱拳对着梁九功拱了拱手道:
    “梁公公,本王有急事儿要禀告给皇上,皇上可在里面?”
    “在,在,王爷您稍等片刻,奴才这就进去为您通传。”
    极快回过神的梁九功将浮现在心头上的疑惑尽数掩下去,忙快步转身往禅房里走,福全也转过身子,阖上眼皮倚靠在禅房外墙上耐心等候着。
    正坐在大厅中央方桌前用早膳的父子俩也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手中捏着勺子喝粥的行痴,以及手中拿着茶叶蛋剥皮的康熙都停下手上的动作,仰起头往屏风处看。
    下一瞬就看到步子急促的梁九功匆匆走进来,冲着他俩俯身道:
    “主子,主子,裕亲王说有急事儿要给您说,眼下正在禅房外面等着呢。”
    听到这话,父子俩都不由愣住了。
    “梁九功你说二哥现在正在门外站着?”
    康熙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将手里的茶叶蛋放回白瓷小碟子里,难以置信地又冲着心腹太监询问了一句。
    梁九功小心地瞟了一眼坐在皇上对面的行痴老和尚,发现这位也是满脸掩饰不住的诧异,随后微微俯身冲着康熙斟酌地回话道:
    “是的万岁爷,王爷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只说有急事儿要给您说,让奴才进来为他通传一下。”
    “急事儿?”
    康熙闻言,不由拧眉下意识地望向了他汗阿玛。
    行痴老和尚也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白瓷勺子,在心底里琢磨着。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想不到究竟会发生何事,可站在外面吹冷风的人毕竟是他们俩的亲哥哥和亲儿子。
    康熙先一步将目光从行痴身上收回来,对着心腹太监开口吩咐道:
    “梁九功,你去外面请二哥进来,顺便打些热水,多拿一副碗筷来。”、
    “是,奴才这就去。”
    梁九功颔了颔首,就快步出去喊福全,没过一会儿俩人就一前一后地绕过屏风进入了大厅。
    福全步入大厅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穿着玄色冬袍的康熙,顾不上打量坐在他对面的老和尚,忙俯身行礼道:
    “奴才给皇上请安。”
    “二哥,快快起来吧。”
    康熙从椅子上起身将福全给扶了起来,引着他往方桌走。
    梁九功也极其有眼色地开始慢慢躬身往外退,果然不出他所料,当他走到禅房门口时,就听到屏风后头传来裕亲王一声极其响亮,又惊又喜又诧异感情极其复杂的“汗阿玛”。
    又是一出“失散”多年的父子,两两相认的戏码,梁公公不禁摇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就迈过门槛站到了外面。
    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他看着头顶上方昏沉的天色,不由心中有些担忧,这山里的天气可真是变幻无常,昨个儿明明那般晴好,一夜的功夫就变得像是要下大雪了。
    正这般想着,远远突然并肩走过来了俩身穿灰褐色僧袍的小沙弥。
    一个手中端着盛有热水的铜盆。
    一个端着冒着白乎乎热气的早膳托盘。
    梁九功见状忙迈开步子,脸上挂起和煦的笑容迎了上去,开口道:
    “两位小师傅,这些都是给王爷准备的吗?”
    “是的,施主,这都是师父让我们俩准备的。”
    “行,那就交给我吧,劳烦拿早膳的小师傅稍等片刻,待我把这热水端进去后,再出来取。”
    梁九功说完这话,就笑呵呵地端起铜盆转身往禅房里走。
    两个年轻的小和尚也不由一愣,误认为皇家的规矩严,目送着梁九功的背影,两人对视一眼说了句“阿弥陀佛”后就没再开口。
    梁九功端着热水进入禅房后,直接轻手轻脚地往东侧的净房里走去,隐隐听到大厅里传来皇上对着裕亲王低声解释当年先帝诈死出宫的真相,他赶忙垂下眉眼,装作耳聋的样子,匆匆将铜盆给放进净房里面的三足杨木脸盆架子上,就又快步原路返回走到室外,从另一个小沙弥中接过了热气腾腾的早膳。
    他端着早膳刻意放慢了步子,进门后又屏住呼吸站在屏风后面,仔细听了确实里面的父子仨不再开口说话了,他才满脸堆笑地走过去,冲着康熙笑道:
    “万岁爷,这是寺里的小师傅们给王爷准备的早膳,洗漱的热水刚刚奴才已经送到东面的净房了。”
    打死福全都没有想到他今日竟然能够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偏僻寺庙里看到他活生生的汗阿玛,此时他脑子一片混乱,听完康熙的一番解释后,他还是有一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听到梁九功提起他的话,也愣愣的没有什么反应。
    康熙倒是很能理解自己二哥的心情,毕竟他也是消化了好几年才彻底接受他汗阿玛没驾崩的事实,当年曹寅突然带着这个惊天秘密返回紫禁城时,他也是震惊得连着好几夜都没有睡好觉。
    行痴老和尚瞥了一眼坐在身侧的二儿子福全,这么多年过去了,俩儿子的面容早就变了许多,可性子却没变分毫。
    二儿子还是一脸憨厚的模样,三儿子眼中的锐利却是掩都掩不住的。
    他起身从北墙边松木长桌旁的半身柜子里取出一套干净的竹牙刷、竹牙杯以及干燥的白汗巾,走到方桌前递给福全笑道:
    “王爷,先去用这些到净房里洗漱一番吧。”
    福全听到行痴的话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前,面容已经老去许多,既熟悉又陌生的汗阿玛,双手颤抖地从他手里接过洗漱用具,眼眶泛红地点了点头,就扶着桌面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梁九功看见裕亲王的身子晃了一下,忙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将福全给送进了净房里,随后又返回方桌前,将放在托盘里的清粥小菜全都一碗、一碟地取出来放到桌面上,将这些事情都做完后,才拎着托盘退到了屏风处当起了背景板。
    在净房里足足待了一刻多钟,才将宛如涨潮般波涛汹涌的情绪给稳定下来的福全,顶着微微被热水给打湿的领口走了出来。
    看着端坐在椅子上,浑身沉静、年近五十的老人,半点儿也找不出来当年他身穿着明黄色龙袍年轻任性叛逆的模样,“大师”和“汗阿玛”两个毫无干系的称呼翻来覆去地在舌尖上纠结缠绕了多回,福全还是老老实实地恭敬开口喊道:“汗阿玛。”
    行痴老和尚知道福全是个实诚孩子,这种已经“过时”的称呼估计纠正也纠不过来,只好用手指了指他左手边的碗筷,笑道:
    “粥都快凉了,王爷赶紧坐下吃吧。”
    “哎!”
    福全忙听话地颔了颔首,撩开冬袍下摆坐到椅子上,伸手接过康熙剥好递给他的茶叶蛋,两口吃完,又端起白瓷碗“咕咚咕咚”几口将温热的小米粥喝下肚,才觉得干瘪的肚子好受了些,精气神也跟着回来了大半。
    康熙看到自己二哥面容好看了些,才迫不及待地出声询问道:
    “二哥,究竟碰上什么急事儿了,才引得你这么匆忙地跑到山上啊。”
    福全用粥将蛋黄给冲到肚子里,将嘴里的食物全部咽下去,才看了看行痴和康熙一脸认真地说道:
    “皇上,从您开始上山到现在,奴才与乔装打扮的侍卫们已经阻拦了三波刺杀。”
    “什么,三波刺杀?”
    康熙听到这话,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
    转动着手上佛珠串的行痴也不禁停顿了一下。
    “对,其中两拨人都是反清复明老是膈应咱的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耗子们,有一拨比较特殊是蒙古人,不过他们身上没有明显的部落标志,奴才们分辨不出来那些人到底是来自哪里的。”
    福全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解释道,这一天两夜的刺杀不断,他几乎就没怎么合过眼。
    康熙眉头紧皱,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沉思半晌,“刺杀”这种事情其实是在他预料范围之内,毕竟比起处处都是带刀侍卫和朱红高墙的紫禁城来说,这四周漏风的深山老林可是再适合隐藏起来搞刺杀了,但他没想到这刺杀竟然会这么密集,就连蒙古人也不辞辛苦,大老远地跑来给他添堵。
    他强自压下心头上的火气,攥进垂在身侧的拳头,气愤不已地又问了一句:
    “二哥,还有旁的事儿吗?”
    福全看到康熙这么快就将刺杀的事情消化完了,想起那一群更加让人意外的来客,他脸上的神情也不由变得有些古怪,顶着两侧自己汗阿玛和皇帝三弟投来困惑不已的目光,福全皱了皱眉头,又抿紧唇用牙齿咬了咬下唇,将语言给组织好,才低下脑袋,压低声音道:
    “皇上,最奇怪的是,奴才和侍卫们昨个儿下午在山脚下扣住了一行罗刹国的人,他们以一个和保清差不多大的高个子俊朗少年为主不说,明明做的是商人打扮,但我们却发现他们之中隐藏的有武功极其高强的死侍寸步不离的保护着,我们还从那少年脖子上发现了一个用金链子拴着的白玉佩,那玉佩底部刻着的图案有点儿像是罗刹国皇族的标志。”
    作者有话说:
    第二百四十七章
    “什么?罗刹国皇族?”
    康熙听到这话,不由瞪大了细长的丹凤眼震惊不已地看着福全。
    不仅他惊讶,坐在他对面的行痴老和尚,与康熙长得极其相似的丹凤眼中也清楚地浮现一抹惊愕,与此同时他心头上也快速滑过几个问题。
    罗刹国远在寒冷的北边,与大清中间隔着整个漠北和漠南蒙古,而五台山却坐落在山西省,罗刹国的皇族为何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这些人究竟是冲着他来的?还是冲着他的皇帝儿子来的?
    福全瞅着自己一番话就将刚刚父子三人一块用早膳的温馨气氛给破坏殆尽了,自己三弟和汗阿玛还都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得攥了攥放在桌面上的拳头,略微带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上的暖帽补充道:
    “皇上,那少年具体和沙皇有什么关系,奴才眼下还没能搞清楚,不过他那脖子上戴着的信物,的确像是皇族的东西,而且那少年个子高大,长相俊美,看着像是个有来头的。”
    “他不会说满语,汉语也说得十分蹩脚,奴才就分开审问了保护他的大人,从那些会讲汉语的毛子们口中听说,他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罗刹商人,日常就是边卖货边游历大清的河山,只是前段时间凑巧行到这五台山附近了,知道这里是佛家圣地,所以才会好奇上来观赏一番,可奴才觉得这一群人身上贵气很盛,实在不像是一般人。
    “奴才不会说罗刹语,同行的侍卫们也没有会说罗刹语的,故而才会连夜上山来寻您的,看看这该如何办。”
    康熙听完福全的话,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右手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敛眉沉思着。
    早在康熙九年,他刚刚绊倒鳌拜亲政的第二年,罗刹国第一次派使臣到紫禁城里拜见他,可那些人言行举止间颇为不礼貌,自己那时十七岁,不会说罗刹语,又顾及着南边的三藩和蒙古人,才强忍住那些毛子们的倨傲,转而开始苦学罗刹语,如今倒还真是派的上用场了啊。
    他用手指敲打着木扶手,思索着开口道:
    “汗阿玛,二哥,朕很确定今年没有收到俄国使臣要来大清的消息,倘若这少年真得是罗刹皇族,朕估计他八成是随着商队偷渡到大清的。”
    “那这岂不是说明罗刹国皇族内近些年发生我们不知道的大动乱了?”
    福全不禁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屁股,看着康熙喃喃道。
    坐在兄弟俩对面的行痴老和尚,将俩儿子说得话串起来听,端起桌子上的清粥自顾自地低头喝着。
    罗刹国的人大多都是长着大胡子的大个子,眼下漠南蒙古虽已经完全内附大清了,可它北边与罗刹国接壤的漠北蒙古,自他汗阿玛皇太极驾崩后,从他当政的时候就开始对罗刹和大清的态度都有些暧昧了,罔顾他汗阿玛当时定下来每年都要向大清进奉“白驼一白马八”的“九白之贡”条例不说,还像是一根风中吹拂的墙头草般,哪边强势往哪边倒。
    可他年轻时力不从心,再加上大清刚入关不久,民心动荡,忙着安内,一直没能腾出手去收拾漠北那边的烂摊子,如今倒和三藩、宝岛一样全留给他儿子玄烨来管理了,念及这些,行痴就在心中叹了口气,觉得年轻时候的自己委实有些太不是东西了!
    康熙不知道他汗阿玛正在心中唾弃青年摆烂的他,此时他正在脑海中疯狂进行着头脑风暴,眼中也精光闪烁,思考着倘若他二哥运气爆棚这次逮到的少年是沙皇的亲生儿子,他能用这少年达成什么样的政治目的,又能如何借机从北面的沙俄身上重重咬下来一大块。
    自他八岁登基以来,漠西蒙古准格尔的可汗噶尔丹就一直野心勃勃想要东侵,漠北那边也没有真心归附于他,他不仅要防备着漠西和漠北联合起来,在他眼皮子底下倾吞掉漠南,也始终忧心着哪天漠北蒙古会倒向罗刹,因此这些年一直对漠北的三大部落延续着祖辈定下来的盟旗制度,不断使其分化再分化,内斗不止,顾不上旁的。
    可近些年来罗刹国频频袭击盛京黑龙江、松花江流域的兵防和老百姓,屡次警告都没有效果。
    他曾亲自给沙皇写过信,让他将早年叛变到罗刹国的达斡尔酋长根特木耳本等人引渡回大清,并且停止让兵将骚扰两国边境,可罗刹沙皇一直都不曾给他回信,之前康熙还一直觉得这沙皇未免太过傲慢了些,如今这疑似沙皇亲人的罗刹少年突然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使得康熙不禁从脑子中浮现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罗刹国现在究竟还有没有沙皇了?亦或者是他们的沙皇到底还活没活着?
    饭桌上的三个人各想各的,一时之间禅房静的落针可闻,几乎只能听到几人浅浅的呼吸声以及室外呼啸的北风声。
    站在竹屏风旁充当聊天背景板的梁九功看着桌前的父子仨齐齐静默不出声,不禁抬头往北墙边的玻璃窗上瞅了一眼,看到外面天色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大亮了,可蒙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可见度却很低,他眯着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外面似乎是正在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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