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祺阁的位置本就偏僻,自从建宁大长公主死在里面后,这个地方更显得阴森,偶尔有宫人路过这地方时,都会打心眼儿里觉得晦气,得赶紧缩着脖子加快脚下的步子,匆忙离开。
    或许是康熙和太皇太后心中也对建宁大长公主有愧,这处阁楼在也是他们祖孙二人不愿意多想的地方。
    三大巨头齐齐忽视景祺阁,宫妃们也瞧不上这地儿,一来二去的,景祺阁倒隐隐成为了藏污纳垢、见不得人的地方。
    独自居住在此的乌雅氏拎着大扫帚,扶着宫墙缓步走到景祺阁,将大扫帚斜着靠在斑驳掉色的院墙上,随后她就沿着台阶走到门槛处,伸出双手“吱呀”一声推开破旧的大门,跨过门槛走进前院里,将大门虚掩上留下一条缝隙。
    前院里杂草丛生,枯黄的干草从地砖缝隙里钻出来,将地砖都给掩盖住了。
    屋檐下的那个红木花架上,几年前建宁大长公主养在上面的几盆番柿、番椒和向阳花早就干枯了,剩下个细细的枯杆儿直愣愣地竖着戳在花盆中。
    花盆的泥土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花盆的外壁也蒙上了灰扑扑的尘埃,花架上布满了沾着灰尘的蜘蛛网,不时有棕褐色的壁虎沿着花架子爬,这荒凉的景祺阁就像这废弃的红木花架子一样,一点儿人气都没有,沦落成了昆虫的乐园。
    乌雅氏挑拣着没有长草的地砖走,目不斜视地进入后院里,拎起高大梨树下的生锈铜盆,用葫芦瓢到水缸里舀了些水倒进铜盆里。
    十一月初的水寒冷刺骨,乌雅氏的手上长了好几个冻疮,她像是不觉得冷一般,用冷水将双手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洗得通红,才罢休。
    随后又转身抬脚走进自己住的屋子里,看到屋门口的瘸腿长桌子上如往常一般放了个热乎的食盒。
    她拿起食盒就推开屋门走了进去,坐在屋子中央的饭桌上,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膳食一一取出来。
    宫里各处的窗子在玻璃量产后,都渐渐换成了玻璃窗,乌雅氏的屋子用的还是白纸糊的窗子。
    屋子中没有炭盆,白纸糊的窗子也不保温,坐在屋子里其实和坐在外面的梨树下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用冰冷的手抱着温热的饭碗,用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咀嚼着嘴里的米粒,静静等待着该来人的到来。
    下午时,一个在北五所附近当差的小太监,如同往日一般路过景祺阁时,习惯性地往院墙上瞥了一眼。
    待瞧见大扫帚斜靠在院墙上,景祺阁的大门也留了一条缝隙,信号又出现了,他眼前一亮,忙对着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嘴里低声骂了句:天儿真冷啊,穷人不配过冬啊!
    说完这话后,他就立刻掉头跑远了。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当暮色一点点儿染上天空时,没过多久夜色就降临、笼罩住了整个紫禁城。
    夜晚的温度低的很,主子们都早早地在宫人们的伺候下,洗漱完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了。
    当差的宫人们下值时间也变早了,不用守夜的宫女、太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耳房里,围着炭盆闲聊几句也都早早地歇息睡觉了。
    戌时末,万籁俱寂,整个紫禁城静的只能听到呼啸的北风声。
    寒冷的冬风将昏黄的宫灯吹得四处乱晃。
    几个年轻太监跟着俩年过半百的老太监宛如鬼魅一般,脚步极轻地沿着宫道走进景祺阁。
    一行人迈过门槛后,走在最后的年轻太监机警地探着脑袋四处瞅了瞅,确定周围空无一人后,他就轻轻将大门给扣上。
    随后太监们就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长着高大梨树的后院里。
    后院的两层阁楼昏黑一片,只有一间窗子朝北的屋子隐隐透露出来油灯的光亮来。
    俩老太监抬起右胳膊朝前摆了摆手,身后的年轻太监们忙抬脚朝着那间屋子走去,三短一长地拍了拍门。
    门“吱呀”一声就被人从内给拉开了。
    冷风吹进去,放在烛台上的油灯火苗上下跳动了一下。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站在门边的几个年轻太监,看到半张美貌脸、半张毁容脸的乌雅氏,还是被吓得心脏“咯噔”一跳。
    “进来吧。”
    乌雅氏瞧也不瞧门边的年轻太监,瞄了两眼远处朦胧的老太监影子,出声喊道。
    俩老太监也吸了吸冻红的鼻子,抬脚进入了屋子里。
    老太监们和乌雅氏坐在桌子旁,几个年轻太监分散到门边、窗户边、老太监们身后站立着。
    油灯昏暗的光线将一行人的脸照得明明灭灭的,看不清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乌雅氏先开口道:
    “你们真是废物!康熙带着那么多小崽子们跑到深山老林里,你们竟然一个都没伤着,还让这群人全须全尾的滚回来了,就你们这德性,还反清复明呢,怕是反到下辈子也未必会成功!”
    坐在左侧的老太监闻言,脸色“唰”的一下子就黑了下来,屋子里的几个年轻太监也都齐齐怒瞪着坐在凳子上的乌雅氏。
    任谁劈头盖脸地遭人一顿骂,都不会开心的。
    坐在右边的领头老太监伸手阻拦住身旁想要出声唾骂的老伙计,翘着兰花指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袖口,用尖细的嗓音笑道:
    “乌雅姑娘是个聪慧的,假如鞑子皇帝那么好刺杀,三藩王爷和宝岛郑氏早就把他脑袋砍了百八十次了,哪能轮到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啊?”
    “如今整个乌雅一族的老老少少们被那鞑子皇帝砍的七零八落的,姑娘的亲人们都还在宁古塔受苦呢,宁古塔,姑娘知道吗?那地儿可是比咱这儿还要寒冷的,许多被流放的人,没走到那里呢,就在中途死亡了,既然乌雅姑娘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咱合该同仇敌忾才对,怎么可以一见面就痛揭伤疤呢?”
    他这话音刚落,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个老太监则操着喑哑的公鸭嗓子,连声冷笑道:
    “乌雅姑娘动动嘴就完事儿了,一切实事儿都是我们做的,今天上午那三花猫也按着乌雅姑娘的吩咐做了处理,它从树上跳下来一扑就直接好运气地扑到了九阿哥身上,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对象吗?乌雅姑娘今日是如愿了,你心里高兴了就来给我们添堵的吗?”
    乌雅氏听到老太监这粗声粗气的话,嘴角反而露出了笑意。
    翘着兰花指,性子稳重的老太监见状,不由眯了眯眼睛,乐呵呵地询问道;
    “我们整日里给乌雅姑娘送热乎的饭食,都这么长时间了,杂家一直想问,当年乌雅姑娘究竟是如何得知鞑子皇帝要带着他的鞑子儿子们去景山行猎呢?”
    “如果不是乌雅姑娘事先言之凿凿地说了鞑子皇帝会在六月去景山行猎,我们也不会抓紧机会,加班加点的将地道给挖通,事先日日夜夜的在崇祯皇帝自缢的老槐树附近守株待兔。”
    “倘若上回运气好些,我们就一下子把鞑子皇帝和他的太子都给灭了,哪能等到现在,如今一晃就四年过去了,咱们也打交道这么久了,彼此都是老熟人了,也不知乌雅姑娘今晚能不能为杂家解惑啊?”
    “感情你们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啊。”
    乌雅·德莲闻言,不由捂嘴轻笑了两声。
    坐在她对面两个老太监则神情严肃地眯眼看着她。
    “包衣家族之间就像这竹子的树根一样,扎的又深延展的又远,还盘枝错节地连在一起,康熙当年因为贪|污的问题,就利索地手起刀落砍了几家冒头的,难不成他就妄想着凭他那几下子就将包衣家族之间的联系给尽数砍断了?”
    乌雅氏说着说着就从凳子上站起身,找了个素净的细簪子拨动着油灯的灯芯,泛着蓝光的火苗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摇曳着,将她毁容那半张脸给隐在了黑暗里。
    她冷嘲道:“除非他有魄力将包衣给废除了,但没有包衣,整个紫禁城的吃喝拉撒都得瘫痪,他自己的生活都没办法自理了。”
    “我把这点儿给你们点透,也就是想让你们别多想,鼠有鼠道,我们包衣自然有打听确切消息的办法,我敢保证只要我说出口的消息肯定是真的,你们只需按着我说的做就行,不要问我消息来源就可以了。”
    在场的太监们听到乌雅氏这话,齐齐皱了皱眉头,显然这不是他们预料之中的答案。
    两个老太监不由扭头对视了一眼。
    稳重的老太监微微拧眉,将右手搭在桌子上用指尖敲打着桌面沉思一会儿后,觉得乌雅氏说的话也有理,皇帝决定去行猎、或者出宫远行,都只需动动嘴即可,该准备的用具及一切后勤服务都得包衣奴才们来做。
    这一环扣一环的,兴许中间某个环节就有与乌雅一族亲近的人。
    乌雅氏借此机会提前得知鞑子皇帝准确的行猎时间,想来也是没有问题的。
    眼下乌雅氏已经表明了绝不会将这保命用的打探隐秘消息的法子告诉他们的。
    不如他们也装得糊涂些,只要乌雅氏提供的消息精准就行了。
    作为领头人的老太监将所有的想法极快地在脑海中过一遍,随后举起双手,冲着乌雅氏拱手笑道:
    “哈哈哈哈,多谢乌雅姑娘解惑,今儿个杂家总算是将困扰杂家好些日子的谜题给解开了。”
    “要不杂家都会误以为乌雅姑娘会未卜先知了呢。”
    老太监开玩笑地说道。
    站在烛台前的乌雅氏听到他后半句话,不由身子一僵,嘲弄地随口道:
    “我若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们乌雅一族也不会有此劫难了。”
    坐在左侧的粗嗓子老太监听着自己老伙计和乌雅氏说了半天一直不提接下来的事情,不由有些急了,开口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该咋办呢?鞑子皇帝回宫了,我们教会的人也没办法再刺杀他了。”
    “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舒舒服服、娇妻美妾的活着吧?”
    老太监伸手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骂道。
    领头的老太监也将视线移到了乌雅氏身上,想要看看能不能从乌雅氏嘴里再扣出些有用的信息。
    乌雅氏嫌弃地看了看吐口水的老太监,敛眉努力翻找了一下上辈子的记忆,又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确定太皇太后没有几年好活了,就用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道:
    “不急,先等着吧,只要你们没有偷懒真得按照我说的事情做了,康熙接下来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的,既然现在咱没法要他的命,那咱就一个一个让他在意的人死在他前头。”
    几个太监闻言,看着乌雅氏一脸狠辣的模样,也不再出声了。
    站在俩老太监身后的一个年轻太监则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上午的三花猫,眼里不由滑过一抹忧色,但想起大明朝的君主们,他又极快地将眸中的忧色给敛去,抬起头深深瞥了一眼乌雅氏,觉得这个女人可真是可怕,狠起来什么事儿都敢干。
    眼看该说的都说完了,领头老太监翘着兰花指,指着乌雅氏手上的冻疮笑眯眯地道:
    “杂家瞧乌雅姑娘手上长了不少冻疮,不如明儿个小太监来送饭的时候,让他给乌雅姑娘带些冻伤膏来?”
    老太监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冻疮,乌雅氏就觉得她的冻疮处又痒又麻的。
    她甩了甩手,皱着眉头冷声拒绝了:
    “不用了,这些冻疮能让我时时刻刻明白自己的处境,脖子系在裤腰带上的人还是不要太安逸的好。”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你们没事儿的话就快些离开吧,别让人发现了。”
    “行,那乌雅姑娘就早些休息吧,杂家这就带着人回去不打扰乌雅姑娘安寝了。”
    老太监从善如流地从凳子上起身,冲着乌雅氏拱了拱手,随后就带着其余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乌雅氏的屋子。
    乌雅氏目送着几人缩着脖子远去。
    她就拎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凉白开。
    端着粗瓷杯子,倚靠在门框上,她借着头顶上朦胧的月色,看着不远处在寒风里乱晃的梨树枝桠。
    将手中的水,喝成了酒的模样,半杯温水下肚后,她的思绪也渐渐飘远。
    “呵呵,哀家可不就是未卜先知嘛!”
    乌雅氏自嘲地低声呢喃道。
    上辈子康熙十八年的六月是她最幸福、记了整整一生的月份。
    六月初她终于从承乾宫里搬出来,住到了隔壁的永和宫里,而且皇上不像今生这般,是直接让她住在了正殿。
    紧跟着皇上就带着五岁的小太子去景山行猎,太子小小年纪就射中了“四兔一鹿””,喜得康熙不能自已,将小太子亲手打到的猎物送到御膳房里做成膳食,赏赐到各宫里。
    他则亲自拎着半只烤兔子带到了她的永和宫正殿里,然而那兔子她只闻了一个味儿就干呕不止,慌得皇上忙宣了太医给她诊脉,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那是她的小六。
    几个月后,她就揣着她的小六,独自一个人享受封嫔的风光。
    前生她有多爱皇上,这辈子就有多恨康熙!
    乌雅氏闭了闭湿润的双眼,又仰起脖子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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