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照耀在建筑楼上空,惨白骤亮。
    几分钟后,许璐宜和贺叁贵就被送来了。
    这短短的几分钟,对于姜泠而言是岁月漫长。
    她很早就猜到了,那个砍伤黎一雄的蒙脸男绝不仅仅是黎一雄的病人。
    贺叁贵确实是黎一雄的病人,做农活的时候坏了手骨,救治的希望已经不大,是黎一雄接义诊帮他重新做的嫁接。
    手术本就有风险,嫁接之后,贺叁贵的手虽然不能用来穿针引线,但是做个正常人足够了。
    可他还是要了黎一雄的半条命。
    医闹事件似乎是极好的保护锁,隐去背后受人教唆的真相。
    车祸,当然也是。
    许宪中在很早的时候就得知自己身患遗传绝症,借身份地位之便,号召姜崇海、凌怀柔、黎一雄等一众专家为其出谋划策。
    姜崇海也是个反叛人物,那年早就开始秘密研究神经毒素了,看不上这种没钱的差事,即便对方是高官;
    凌怀柔一直致力于人工心脏的研发,那年初步研究出了模型。
    但是在帮许宪中安装测试时,模型没有成功运转起来,紧急情况之下,她才发现许宪中养了好几个“活人供体”,随时以应对这种情况。
    一遭加一遭,姜崇海“抗旨不尊”,凌怀柔更加留不得……
    贺叁贵刚巧在城区之间开卡车运农货,车祸便很自然地发生了。
    姜泠将手插在口袋里,以此掩饰她的极度颤抖。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很模糊,目光不知该看向许宪中还是贺叁贵。
    平静多年之后的痛恨愤怒,像一场海上龙卷风,席卷直穿她的身体。
    原来,这就是知道真相的代价。
    贺叁贵的名字的,有个叁。
    如今,距离车祸之事已过去十多年。
    叁家灭门,只剩她一个了。
    她握紧口袋里的另一支东西。
    锋利的箭头。
    她从裴枢的箭袋里折来的。
    美人如玉,悲愤之时,眼眸中也会展露出比钻石更锋利的棱角。
    即便贺叁贵头破血流,还是看清她这个“疯子”的意思。
    “许市长……!”
    他嚎了一嘴。
    许宪中的态度依旧是那么“平和”,那么可恨。
    “放心,她是医生。”
    “医生,是不会伤人的。”
    “对吗,姜医生。”
    医生是她的枷锁。
    如果她杀了人,她才是彻底的,不再为人。
    想要杀死天使,究竟哪一种方法才是最残忍的?一颗穿颅子弹,还是自甘落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裴枢的目光完全停在姜泠身上,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煎熬。
    出发前她才说过,拯救她,不是他的使命,他不要为了她而感到悲伤。
    有些路,只能她自己走。
    而拯救他,就是她的使命,她作为医生的、最后的使命。
    至少……至少不要让她重新被自己扎碎,变成她事与愿违的样子。
    他心痛地想。
    她甚至都把他的命当成命,她怎么舍得杀人。
    杀了人,又怎配做医生。
    可是这桩血海深仇太浓烈了。
    裴枢提前预见过许宪中的狠毒之处,所以在布局行动时,他令所有人都把火力对准许宪中。
    而许宪中想要的并不是姜泠的命,而是激怒她,逼迫她自己堕入地狱。
    贺叁贵就在眼前。
    她的灭门仇人。
    “姜泠……你要冷静。”
    他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
    她冲他笑,素容无妆,却是那么的妖艳旖丽。
    “裴枢,我冷静很久了。”
    “每时每刻的冷静,都让我忘了,我不可理喻起来,该是什么样子。”
    她咬字很缓慢,像是嗑破唇间血,诉说她的心事。
    越说越冷静,或者是悲忧深处即将爆发。
    她很清醒,清醒地知道,应该用最正义的方式让恶人得到恶报。
    可是许宪中逍遥法外这么久了,他的恶行得到宣判了吗?
    如果蒋驹尧在这里,他应该也不会再相信徒劳无功的正义,许宪中都足以只手遮天,瞒下所有上报的途径……
    与此同时,裴枢也想到了这一点。
    “姜泠,你再等一等。”
    他以近乎恳求的语气劝她。
    “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按照他的备用计划,办法已经在路上了。
    一山更比一山高,想要把许宪中绳之以法,只有从更高的地方寻找出路。
    而许宪中最忌讳的就是等待。
    等待的时间越长,他能掌控的局面越少。
    “你们也知道等待的滋味。”
    只听他羸弱咆哮。
    “我等不到供体的时候,可比你们煎熬千万倍!”
    “人都想要活!都想要长生不老!何况当你手里有了权力以后,其他人的命算什么命!你当然想要不惜一切地活下去,所有挡路的人都该死!”
    这一套行恶的逻辑乍听顺理成章,甚至都把在场一些人晃了去。
    唯独姜泠没有。
    她握紧锋利凶器,以一种近乎“理性”的态度,开始思考要选许宪中和贺叁贵中的哪一个。
    没错,她等不了了。
    许宪中咆哮时,十几年的噩梦就像洪水一样灌进她的脑袋。
    她也不是生来清冷孤高的,每个人都渴望爱,都渴望家。
    但是那些都离她太远了,远到她想不起温暖是什么感觉。
    裴枢会拦着她吗?
    她掂量着手心的箭柄。
    她不想让他为难。
    裴枢,对不起啊。
    闭眼再睁眼,一触即发之下她已经做好决定。
    ”姜泠!“
    裴枢喊她的名字。
    同时,只听外面响起一声车轮急刹。
    蒋驹尧和黄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了。
    身后,是他们搬来的救兵。
    军装披风拢起一角威仪,军靴踏在残灰之上,肃穆睥睨。
    “军……军座……”
    阳奉阴违的许宪中从轮椅上下来,皱纹都在颤抖。
    蒋驹尧来得晚,不及窥见事情全貌,却也觉得畅快。
    许宪中勾结其余一众官员,切断了对上汇报的所有途径,害得他们这些人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吃闷亏,更像古时无处鸣冤击鼓的平民百姓。
    幸亏,裴枢以国安担保,催他一早去找高人求助,就算是冒着挟持国家领导的叛国罪也要把秦攸请来。
    一山更比一山高,市长算是个大官了,但是真正站在权利顶峰的人,无可肖相。
    秦攸一向强权,被迎来处理这桩冤案,首当其冲第一句话便是平息实况。
    “姜医生,”他摘下军帽,“我保证会给你一个交代。”
    国土境内,能得秦军座的保证,一言必践。
    人总归都是有信仰的,盼着沉冤得雪,盼着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明察秋毫。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也没有上位者希望看到自己的国民失望。
    可是已经有些迟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姜泠遗世地笑了,像是在凡间彻底迷路。
    医生是她的枷锁,好似所有人都在借此要求她通情达理,要求她善良。
    可她家破人忙的前半生,都是他们逼的。
    可她只看得到自己眼前要走的路,管不了后果,管不了理智。
    抽出箭柄前的一刻,她短暂地望向裴枢。
    所有人都叫她姜医生,可她,想和姜医生诀别。
    裴枢是姜医生最完美的作品。
    你要记住啊,裴枢是姜医生最完美的作品。
    对,就是这样。
    须臾后,萧肃的建筑废址内回荡起一声惨叫。
    冬日,烈火。
    不眠不休。
    终得昭雪。
    ——
    这一章有点点长
    明天要去动个小手术,想了想,还是一起发上来吧。
    “善良是一个人对自己的勉励,不能随便就要求别人善良,毕竟我们都没有走过她的路。
    就好像医者仁心之于医生,也是一样。
    仁心,是她遇见她爱的人时,自发产生的感情。
    而当这变成一种枷锁的时候,就变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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