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这天晚上皇帝居然恩赏承乡侯世子张登留宿宫中,此举惊掉众人下巴, 也让京中百官骚动起来。
    许清元和晋晴波难得在休沐之日都未加班,两人相约来到锦沙江上的客船中, 谈论着最近宗室的事情。
    “承乡侯在锡南县盘踞多年, 与其他宗室不同,仍保有一定的兵权, 地位不凡。”许清元拿出蒋怀玉给她寄来的信件, 慢慢读道, “其妻育有一子,名张登。一表人才,气度非凡,学问十分出色,已于两年前考中秀才, 今年年方才十八岁,不过听闻张公子为人脾气不好, 暴躁易怒, 这其中或许也有承乡侯夫妇太过溺爱的缘故。”
    她将念完的信件递给晋晴波, 对方略略浏览几眼,又递还给她:“想必这张登就是圣上甚为喜爱的那位后辈。”
    “公主同我说过,承乡侯的祖父是圣上的堂叔祖,说是宗室,其实血缘远得很。”许清元将信收起,话中意有所指,“有这么一尊大佛在,看来蒋怀玉这个县令也当得也不轻松嘛。”
    “你的意思是他之所以将情况这么详尽地跟你说,是因为他别有所图?”晋晴波问道。
    “人心隔肚皮,我怎么知道他的想法。”许清元笑,“好了,还是回归正题吧,据你观那位近日的态度言行,是不是有点太过反常,难道他存着那种心思?”
    晋晴波微探身子向外看去,发现胡船娘站在不远处,正低着头认真划船,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没发现对方有偷听消息的举止,这才压低声音道:“说不好,君心难测。”
    “放心吧,这画舫的东家是你我之前在辛鹿遇到过的周举人家的,不会有事的。”周举人那天那么急切地向她打探蒋怀玉的事情,而且满脸尽是担忧之色,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所以她才敢在这里论及政事。她方才的言语间还涉及到蒋怀玉,就算有不妥,周举人也会帮她隐下来。
    “是给你我看过面相的那位周举人?”晋晴波显然还记得这个人,她有些诧异,“据你所言,他不但来了京城,还真的在乐坊当乐师么?”
    “差不多吧。”许清元含糊过去,转而再次强调:“正题正题。”
    晋晴波双臂后撑,抬头仰望繁星点缀的夜空,声音也显得飘渺起来:“他如今已经四十有余,怎么会没想过后事。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再清楚不过,如今这样做,倒像是要将继承人一事提上台面一般。”
    晋晴波的话有一点非常有道理,以古人的平均寿命来看,说四十多岁已经步入老年一点也不夸张。清珑公主出嫁后,百官也有胆大不怕死的向皇帝奏请过储君事宜,但每次皇帝都一脸寒色地驳了回去。虽说如此,可以文人的胆量和皇帝的年龄来看,这样的事一定会越来越多。
    不过在这件事上许清元总觉得有点奇怪。虽然与皇帝接触不多,但她总觉得对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无论是清珑公主还是临安郡主,他在对你好的同时,大概率是要从你身上攫取利益。不过涉及到继位者这种大事,许清元也不好就此断言。
    因为明日还要上值,两人没聊太晚便各自回了家。许清元第二天下值回家时意外接到临安的信函,信上说她将会在本月六号回京。许清元虽然没空去迎接,却在当天下午去了礼亲王府一趟。
    半年未见,临安郡主变得更加精干利落,她说本来照例自己是不用回京的,但:“为显伯侄和乐,我怎么可以不来。”
    不过没过多久,清珑公主也来府中相见,两人自然收起方才不合适的话题,开始聊些无关紧要的近况。
    有点奇怪的是,三人说话的时候,临安郡主偶尔会偷偷地盯着清珑公主,时不时还会发会儿呆,许清元也看向公主几次,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公主,寿礼准备的如何了?”谈到一半,许清元想起这件要紧事,忙问。
    对方自信回道:“放心吧,已经差不多了。”
    许清元放下心来,没坐多久便主动告辞,给姐妹两人留下叙旧的时间。
    许府,许长海听说女儿回到家后,立刻着人将她带到书房。许清元看见他从抽屉中拿出一张大红烫金的帖子,示意她看。
    许清元拿过来一瞧,意外地挑眉道:“这是承乡侯府的宴请帖?”
    “醉翁之意不在酒。”许长海面色沉重,他实在不想去凑这份热闹,但张登入京以后多受皇帝看重是谁人都看得出来的,万一以后真的是他荣登大宝,现在可不好把人给得罪了。
    “不年不节不祝寿的,承乡侯以赏花的由头邀请百官去侯府,看他那荒了十年的园子么?”许清元忍不住戳穿对方这显而易见的蹩脚借口。
    不过,话是这么说,即便是为摸清情况,许清元最终决定去看看。
    承乡侯府位于内城皇宫西面,占地十亩左右,虽然比不上礼亲王府气派,但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已属不易。许清元递上帖子后,不是仆役将她领进去,而是一个头戴方巾,身穿衫裙的女文士迎上前来,引她入内。
    一路上,这名女子自称姓刘,乃是锡南县的秀才,言语之间对她颇有敬仰之意。
    许清元却暗自皱眉:这承乡侯是不是过于得意忘形了,他在边陲持兵本就十分敏感,居然还积蓄谋士门客,即便如此也不要紧,你倒是藏着点啊,这么光明正大地将人带到京城待客,到底是怎么想的?
    进入园内,不出许清元的预料,整个侯府为迎接侯爷的到来早已被清理的光秃秃的,半点园林雅致都没有,或许是为了应景,侯府只凑活摆出几盆名贵花种,那花开的虽然不错,但一想就知道是现买来的。
    对于承乡侯府如此拙劣粗鄙的宴会,到场百官或多或少都面露几分嘲笑。承乡侯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倒像是看不出来众人的不屑一般,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海碗那么大的酒杯到处找人喝酒。
    许清元纵观诸宾客,突然意识到一个细节,在场文武百官全部是五品以上的官阶,当然翰林院的官员地位超然,即便像许清元这样的六七品官员也被邀请在列。
    眼看承乡侯敬酒就要到她这边,许清元连忙谎称自己需要更衣,跟着丫鬟去解决了一下私人问题,出来的时候,她故意说想逛逛,实际上只是想晚点过去,侯府丫鬟桃花便带着她绕远路,没想到来到一处幽僻院子的时候却不小心看到了令人尴尬的一幕。
    一位头戴金冠,脚踩云履,一身宝蓝色绸缎华服的年轻公子正在与一个梳着堕马髻的丫鬟调笑,两人动手动脚,十分暧昧。
    两人中的女子率先发现了许清元,她脸上浮现惊慌,一手推开对面的公子,咬着唇拿手帕捂住双脸小跑离开,留下站原地的那位公子一脸不善地转头望着许清元,他皱眉问:“桃花,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领着客人走这么偏僻的道路。”
    她身后的丫鬟唯唯诺诺地不敢反驳,许清元解释道:“是我刚才吃了几杯酒,出来透透气,不是桃花姑娘的错。”
    话说完,许清元看着对方的一张脸,突然开始思索出神,那公子见她这副呆呆的样子,以为她是被自己的翩翩风度迷倒,颇露出些无奈困扰的神色,也不再追究,忙不迭地摇头逃离。
    而在原地出神的许清元片刻后才低下头小声自言自语道:“好像是他,看来传闻还是有些夸大的。”
    丫鬟桃花没听清,小声问:“大人您说什么?奴婢方才没听仔细。”
    “哦,没什么,”许清元回头冲她笑道,“咱们走吧。”
    许清元回到园中之时,发现临安郡主也已来到,承乡侯正在给她敬酒,临安虽然不苟言笑,但面子还是给了,她举杯一饮而尽,承乡侯竖拇指大赞。
    不久后宴会开席,许清元跟临安等女官坐在一桌,承乡侯说完几句场面话后,隆重请出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并大加夸赞。
    这么片刻的功夫,那人已经换了一身衣裳配饰,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正是方才被许清元撞破与丫鬟厮混的张登。
    根据蒋怀玉的信件和她打听到的消息,还以为这人有多么风度貌然,器宇轩昂呢,实际上远不如之间见过的提木,而且或许是方才撞破对方那种场景的原因,许清元总觉得张登带着一丝莫名的猥琐。
    “今日诸位贵客到来,令侯府蓬荜生辉,本侯携犬子先饮一杯,多谢各位赏光。”承乡侯斟了满满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男官那边的席面上响起几声叫好,张登在他父亲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举杯环顾致意,在准备饮下之时,他余光捕捉到许清元的位置,与她视线相接,而后几乎是一边盯着她一边喝完了杯中之酒。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七夕快乐~~~~~~
    第88章
    临安只浅抿清酒, 她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异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许大人该不会跟他看对眼了吧。”
    许清元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她转头看向临安郡主, 嫌弃道:“还要吃饭呢,郡主快别说这种倒胃口的话。”
    “那方才祝酒之时,你们眉来眼去的, 不是在眉目传情?”临安郡主突然用戏谑的语气低声道:“难不成你也想做未来的皇后?”
    被她话赶话问到这里,许清元只好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临安听罢哼笑一声, 倒是不再言语捉弄她。
    许清元并不在意她的调笑,反问, “怎么听您的意思,是有人这么想过?”
    “多的是。”临安郡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因为张登端着酒杯正往这边走来。
    “张登见过堂姐、许大人。”他微微欠身, 抬手举杯,“不才在下仅以此杯向堂姐见礼、向许翰林致歉。”
    毕竟在人家家里做客, 当着承乡侯的面, 许清元一定得给面子。相比而言, 临安在面对同辈人时,那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又转变回来,她虽然提起手中酒杯,但只是浅浅地沾了一下嘴唇,根本没有喝下半滴。
    见到临安郡主如此不给面子的行为, 张登立刻露出不快的神情。从许清元的角度看去,她还注意到对方嘴角稍稍下撇, 显然很不高兴。
    从张登的本心出发, 他是不想过来走这一趟的, 但事前父亲叮嘱过他需要尽力拉拢朝中重臣,而他看到的朝臣名单中,就有许清元的名字。当时他十分不屑于向一个女子低头,但府中所有的谋士都说此人得圣上看重,连中六元后以女子的身份进入翰林院,十分不简单,以后必定会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让他务必要对人家客气恭敬,打好关系。
    承乡侯听过这番话,多次劝他以大局为重,张登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今日宴席讲究非常,他看座位就知道宾客身份,可谁知道这么不巧,方才撞破他好事的女子竟然就是父亲要他亲近的许翰林,无奈只得过来赔个礼,但他心中却仍是不当一回事的。
    他们来到京城后,皇上待侯府一如十年前那般看重,对张登也十分关心爱护,那态度一点都不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像是单纯的长辈对晚辈的爱重,甚至允准他当夜憩在宫中。
    那晚,张登因为换了地方有些认床,一直无法入睡,好容易熬过三更,他终于有了些睡意,朦朦胧胧之间将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门口换班内官的喁喁私语声却传入耳中,他半梦半醒间听到一句问话,瞬间瞌睡虫全部跑了个一干二净。
    “你说,陛下是不是想传位给张世子?”说话太监的嗓音尖细非常,即便他刻意压低嗓子,也没有阻止声音在寂静夜晚中的传播。
    “没准是。”替班内官含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又有些憋不住似地炫耀自己的情报,“我今天听田爷爷说,万岁爷要让承乡侯一家留京呢,你细细琢磨去吧。”
    两位内官很快交接完毕,但张登却再也无法入睡。熬了一夜的他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父亲,父子两人心热不已。难免的,他开始做一些很可能会实现的美梦。
    而两人的言行也潜移默化地开始转变。刚开始他们还不敢太过嚣张,然而以后的每一日,他总能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类似的传言,皇帝却更加厚待他们,尤其是对他的看重简直超出了该有的范畴。
    不过短短十数日,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京城中的风向有了明显的变化。百官们从看不起他们从偏僻乡下而来,到如今明里暗里地攀附巴结,甚至还有好几个官宦人家透露出想跟他们结亲的意思,且其官位还都不算特别低。到这时候,即便是再警醒的人,也会忍不住飘飘然,更何况承乡侯父子本就不是什么低调的人。
    慢慢的,张登对其他人的忍耐力变得十分有限,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来,开始习惯对原本需要仰视的官员以命令的口吻交流。
    或许是受到最近传言的影响,今天没有人敢当着面给他们脸色看,临安郡主还是第一个。
    一个女子罢了,即便与皇帝血缘再亲近又能如何,顶天不过是享受安逸的荣华富贵而已,与即将承接大任的他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张登自以为看的非常清楚。
    所以,张登忍不住出言刺道:“听说堂姐如今在西口府做官?那边蛇虫最多,堂姐可一定要小心。”
    说罢,他还忍不住装模作样地吩咐小厮:“去把我那白芷避蛇香给堂姐包上一包。”
    临安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一番故作姿态,冷笑:“我们亲王府还不缺这些,世子实在多此一举。”
    “是吗?那就好,不过弟弟还有一句话叮嘱堂姐,”张登走上前一步,他的脸上虽然是关心的表情,可眼神中却分明含着浓浓的恶意,“万一堂姐被蛇虫咬伤,可一定要及时救治,不要讳疾忌医,万一感染,小命不保可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极低,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恐怕只有站在旁边的许清元听到些许。她听完这句话,立刻眼神不善地望向对方,张登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果只是言语间的争斗还则罢了,可他分明是在揭临安郡主的伤疤。当年谁不知道礼亲王是因为伤口感染而死,用人家亡父的死因去攻击他的女儿,实在是太过恶劣。许清元莫名觉得牙根有些发痒。
    她转头看向临安郡主,对方死死地瞪着张登,即便身高不如他,气势却丝毫不输。以临安的脾气,许清元真怕她会做出一些冲动的举止,大闹今日的赏花宴,让对方下不来台。可没想到临安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她后退两步,端起酒杯喝尽,冷冰冰道:“多谢好意。”
    张登如同得胜将军一般转身离开,许清元看着临安捏着酒杯发白的手指,就在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临安突然笑了:“他不会真以为京城是他的地盘了吧?我倒要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丧家之犬。”
    临安转头看向许清元:“许大人,你说呢?”
    许清元见她一看就是憋着什么坏水儿的脸色,挑了挑眉。
    八月二十日,万寿节当天。今日所有官员王公贵戚悉数来到御殿之上,共同祝寿,然后按照品阶身份依次进献贺礼。
    清珑公主作为皇帝的唯一后嗣,自然是排在头名。
    “儿臣祝父皇龙体康懿、万寿无疆。”清珑公主携驸马跪地拜礼,皇帝看起来很高兴,忙让她起身说话。
    在公主的示意下,四位内官手捧四个礼匣走上前来,她再拜道:“此乃儿臣的祝寿之礼,请父皇一观。”
    皇帝点头准许后,第一个内官打开卡口,掀开礼匣,露出里面的一颗莹白的珍珠。皇帝还未怎么样,其他人却纷纷议论起来:这珍珠并不硕大,形状也并没有多么圆润,看起来甚是一般,相比官员家眷用的都有不如,公主怎么会送上这样的礼物?
    “清珑,这就是你的贺礼吗?可有何说法?”皇帝也有些不高兴,毕竟这是他的诞辰,亲女儿这么做像是有意要与他过不去。
    “父皇,请您稍等继续看下去。”清珑公主说完,吩咐剩下的三个内官依次打开礼匣。
    第二个盒子中装的是一截雕刻着麻姑献寿图的白檀木。第三个盒子中却是一袋绣着连绵福禄寿字的水囊。
    而最后一个祝寿礼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匣子中装的竟是一抔黑色的土。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张登心中早已笑出声,但看其他人面色平静的样子,只得强自忍耐。
    “清珑,你这是何意?”皇上的问话态度十分不妙,许清元替公主捏了一把汗。
    “父皇。”清珑公主反倒出乎意料的镇定,她走到第一份礼物前,道,“此乃东海连鱼村最有名的拾蚌人捡拾蚌后开出的珍珠。”
    然后她依次介绍过去:“檀香木取自南陲坎英山上,由当地大师日夜雕刻而成。这水来自西漠留存最久的绿洲泉眼。而黑土则是极北丹族赖以生存千年的土壤。这些全部在日光普照大地之时收集而来。父皇坐拥四海,广阔边疆,是天下之主,愿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注]。”
    “哈哈哈哈,”皇帝大笑抚掌,连连夸赞,“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女儿,竟有如此眼界!”
    清珑含笑,许清元也放下心来,这个主意虽然是她出的,但公主完成的显然比她预想中还要好。以天下做礼,正对皇帝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前头的张登立刻有了紧张感,他不断地将自己准备的贺礼与清珑公主的对比,但隐隐中总觉得自己棋差一招。
    众官见状纷纷吹捧皇帝和公主,君臣之间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就在这当口,清珑公主高声道:“儿臣还有一礼奉上。”
    “哦?公主还有巧思?快些拿上来吧。”皇帝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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