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得到皇帝的特许,许清元难得闲下来,她也懒怠出门,每天不是在自己院子里晃,就是在府中到处闲逛,跟无业游民似的。
    不过这一逛她还真发现了一些府中的新鲜事。
    比如虽然把她从小照顾到大的王奶娘已经回去淮阳县老家安度晚年,但却将自己的一个孙女儿送进府中,如今也在许清元院子里当差,名字叫蕊儿,今年才十五岁。许清元见过几面,总觉得她有些熟悉,原来是像王奶娘。
    蕊儿现下只在许清元院子里做粗使丫鬟,许清元不知道她的身份还罢,既然她是王奶娘的孙女,也就是许清元的晚辈,自然不好再让她继续干原来的洒扫工作。
    “奶娘也真是的,让你过来府里也不给我捎封信,管家还安排你干了这么久的粗活。从今天起你负责我的衣食吧。”本来许清元有脱雪一个大丫鬟就已经足够,可她得顾及王奶娘的面子。
    蕊儿十分高兴,不过她还是解释道:“多谢大小姐,可您千万别怨奴婢的奶奶,她是不放心姑娘,所以让我过来当差,能看看姑娘过的好不好就足够了,不是图别的。”
    许清元眼眶一酸,她有点想奶娘做的鸡蛋羹了。
    除这件事外,许清元还在闲逛的时候恰巧遇到了已经被放出来大半年的许菘之。
    自从年后许长海下令将他解除禁足之后,许府上上下下都十分避讳他,好像是当没有这个人一般,许长海也不再允许他上桌吃饭,许菘之的性格转变了很多,他从以前的桀骜不驯,到现在整个人变得阴郁、沉闷又胆小,喜欢整天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很少出门,也很少与别人说活或者眼神接触。
    所以今天还是许菘之被放出来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许菘之飞快地抬头确认遇见的的确是许清元,他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好,过程中一直垂着头,也不敢怎么说话,脚尖指向外侧,一副想要赶紧逃走的模样。
    看来他这一年并不好过。许清元沉思后,开口问:“你后不后悔与我做那桩交易?”
    许菘之浑身一震,嗫嚅着嘴唇半天,却始终没有开口回答她的问题,直到许清元觉得没意思想离开的时候,才听到对方极细微的一句“不后悔”。
    接下来整整一天,许清元竟然开始专心琢磨起他为什么不后悔来,经过几番推论,她认为原因只可能是:入赘别家受到的歧视和待遇比他过去一年的遭遇还要不如。
    换言之,出嫁也没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还是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最为重要。
    她本以为这次休假会持续不短的时间,可没想到不过三天后许清元就接到了皇帝的直接委派任务,要她配合大理寺和御史台,查处公主遇害一事,但需对外保密。
    接到这道旨意的时候,许清元的心情十分复杂,她最近一直在刻意逃避回想这件事情。不过她也明白,连许菘之都不愿受制于人,她要想挣脱如今社会下对于女子、女官隐形的束缚,也不得不振作起来,去拼去争。
    眼下她就必须开始正视面对那天的谋杀一事。
    当日公主遇害凶险万分,仔细想去,却有许多不通情理之处。当日公主当着众人的面声称自己怀有身孕,阖宫上下谁不小心谨慎,生怕出错。即便公主去御花园闲逛,身边必定随侍众多,然而发生事故时公主身边为何会一个人都没有?
    其中最可疑的当然是公主的贴身宫女岁安。所谓贴身便是不离左右的意思,若说别人不在有情可原,那岁安的缺席绝不是意外。
    据许清元那天在御书房见到岁安时她的样子,明显已经受过梁统领十分残酷的严刑拷打,即便是有所供述,恐怕内容也不尽实。
    这件事需得瞒着其他人,所以翰林院那边许清元暂时不必过去,她倒是抽了一天功夫与其他承办人员会晤。
    说来也巧,几人到达目的地后,发现大家彼此居然都认识。
    大理寺那边,黄嘉年作为寺卿,也或许怀抱着其他的心思,不管怎么样由他担任查案小队的负责人。而御史台那边居然是由许久不见的宁晗和邓如玉出面。
    宁晗回京后,似乎有意支持邓如玉组建新法司的想法,但最终两人却未能挑起大梁,当然其中也有黄尚书派系阻挠的缘故。于是皇帝便将她委任为御史中丞,表面上与邓如玉官职相同,但宁晗却隐隐以邓御史为尊。
    说起来,当初乔香梨为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奋斗那么久都没能成功登上去,如今却有接连两位女官坐上这个位子,不能不说是风气的逐步开放,女官的处境也比以前有所改善。
    想到这一层的时候,许清元下意识地皱眉,她心中觉得有些微妙:皇帝将黄嘉年和两位御史台的自己人拉成一伙办案子,会不会也是为了检测新法司成立运行的可行性,进而为它的建立做谋划呢?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尴尬,女官这边倒是熟络,只是她们面对着黄嘉年这个格格不入的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里只有许清元是亲身经历过现场的人,所以她主动开口打破沉静,将那天的情形对其他人详细地描述一番。
    在她陈述之时,曾经担任过公主伴读的宁晗,因与公主关系亲厚,听当日如此凶险,脸上惊疑不定,她低着头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其他人也体谅她的心情未多打扰。
    黄嘉年手里有亲信兵役,他是案件主办人,其他人辅助或者说监察的成分居多。黄嘉年阴沉着一张脸说会与梁统领再核实了解一遍情况,有进展会通知她们,有要事需要商议的话再聚头,四人便暂时散去。
    宁晗离开后没有回中书府,也没有去御史台办公,而是向皇宫守卫递了腰牌,请求面见公主。
    这个时候公主已经醒转,身体上母子暂且无恙,但她的精神还比较脆弱,太医嘱咐说需要好好修养。皇帝想着临安毕竟与公主一起长大,有她陪伴,清珑公主说不定能好得快些,便留临安在京中多呆些时日,地方府的事务交由同知、通判暂代负责。
    宁晗的请见递到德禧殿的时候,临安连看都没看就拒绝了。守在宫门外听到这个消息的宁晗没有再坚持,干脆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朝后,宁晗留下来说有要事需要禀报皇上,田德明便带她去了御书房。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黄嘉年跟梁统领碰面后, 梁统领将情况一一道明。这两天他们几乎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宫女名册全部扒拉过一遍, 愣是没找到少了哪个。黄嘉年疑惑会不会有双胞胎顶替, 但是梁统领表示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长得一模一样,也会被人精一样的嬷嬷们发现端倪, 再说皇宫大内又哪里是那么好混进来的。
    “那凶手不是照样混了进来。”黄嘉年冷冷地说。
    梁统领猛然被噎,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看不惯黄嘉年这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心里腹诽他还不是靠自己有个好爹, 否则怎么能在官场混过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案件查到这一步已经有些艰难,那死者面容尽毁横尸荒殿, 她的身份很难直接确认,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居然只剩下岁安这条路。
    案件亟待查明, 黄嘉年接过梁统领的活, 开始审问岁安。不过刚开始梁统领用刑用的太狠,岁安现在像受惊的兔子一般, 只知道承认自己有罪, 别的一概说不出来, 甚至变得些疯疯癫癫的。
    许清元和邓如玉、宁晗再加上黄嘉年四个人齐上阵都没能从她口中问出半点细节。到后来,许清元提出不如四人单独询问岁安,尽量不要刺激对方,说不定会有进展。死马当活马医,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意的, 倒是邓如玉提醒道:“不要伤及岁安的性命,不然最后一个线索可就断了。”于是四人便抽空依次对其进行询问, 希望能有突破。
    作为大理寺卿, 黄嘉年在拷问犯人上是最专业的, 但是他第一个询问完后,却也没有套出任何有用信息。邓如玉御史台的工作也很繁忙,其余两人便请她先问,但她问完后的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同。
    这两人拷问大约就花费了一天的时间,许清元觉得岁安今日一定是精神压力巨大,不适宜再行询问,便说自己明天再问。今天一直特别沉默的宁晗也是同样的意思。
    次日,许清元特意早起赶到大理寺秘牢,想要趁早晨岁安清醒的时候试探试探。不想宁晗比她还要上心,竟然比她早一刻钟到达,因为宁晗不久后还要去上朝、回御史台工作,许清元便请她先问。
    许清元坐在外面空腹喝着茶,肚子有些难受,一个狱卒犹豫再三,鼓起勇气道:“许大人,待会儿送饭的来了,要不您吃点那罪犯的饭食?”
    另一位狱卒头头听见这话立刻狠叩对方一个脑瓜蹦儿,骂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许翰林怎么能吃那个?”
    狱卒疼的“哎哟”一声,摸摸脑袋,委屈地解释:“我是怕许大人饿坏了,而且那罪犯的伙食又多又好,比大酒楼做的还好,咱们又不是没吃过……”
    他话还没有说完,又挨了狱卒头领一巴掌,头领心虚地看了许清元一眼,找补道:“我们得试毒,并没有多吃克扣,许翰林您可千万别多心。”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缺了岁安的吃食,许清元不想多管闲事。不多会儿差役过来送下饭菜,许清元看数量确实很多,岁安肯定是吃不完的,虽然吃牢饭是难听些,可身体最重要,她就拿了个包子吃,两位狱卒也挨个试毒完毕,他们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依依不舍地盖上食盒盖子放在一边。
    在临近上朝的时候,宁晗终于从秘牢中走出来,许清元迎上前去问:“宁大人,您在里面审问这么久,是不是问出些什么?”
    宁晗摇摇头:“没有,不过我觉得她可能在装疯,时候不早了,我先去上朝,别的事晚些再说。”
    这一点昨天黄嘉年和邓如玉也都说过同样的话,看来岁安确实有些可疑。
    许清元示意狱卒先将饭食送进去,她特意等岁安吃完后才进去。
    大理寺的秘牢明显是用来关押一些特殊罪犯的地方,她怎么说也是蹲过一次大狱的人,两相比较,这里的设施比普通牢房好得多,不仅地面干净整洁,角落有床褥,甚至还有桌椅板凳,总之待遇非常好,应该存的是不想让关押在这里的罪犯因为条件差丢掉小命的用意。
    许清元隔着牢房门打量着岁安,她脸上和身上虽然不再有明显的血迹,可处在愈合之中的青紫色伤痕却显得更加可怖。
    此时岁安正缩在床角窝成一团,浑身防备。
    旁边桌子上的饭菜她虽然剩下一些,但桌面上却很干净,勺子和筷子也都摆放的比较整齐。方才她也一定露出过其他蛛丝马迹,所以才引得宁晗那般猜测。
    许清元久久没有开口,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沉默的时间久到那边的岁安终于像是忍不住一般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在看到许清元一直盯视着她这边的目光之后,岁安的神情变得癫狂起来,她一会儿是莫名其妙地桀桀怪笑,转瞬又畏惧地浑身颤抖,任谁看了都要觉得她精神不正常。
    然而许清元却捕捉到方才她刚一抬头之际,其眼中还算是清明的,只是不过转瞬便换上其他神情。
    为探探岁安的底,许清元决定下一剂猛料:“岁安,公主小产后大出血,不幸薨落,凶手也因失血过多死在宫中角落。我知道这件事你可能是无辜的,但如今只有你知道当时的情况,为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也为了替公主报仇,你能不能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虽然公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过要想刺激岁安,利用一下公主和她近身相处十几年的情分是目前许清元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有些对不起公主,许清元在心中默默对公主道歉。
    猛然听到这个爆炸性消息,岁安的表情瞬间凝滞,她一个踉跄跑到牢门之前,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许清元,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而当她意识到自己还在装疯想要再度掩饰时,却是为时已晚。
    何况这个消息对岁安的冲击太大,她已无法再继续伪装下去。
    “这是真的吗?许大人,公主是什么时候薨的?”岁安头发散乱,双目含泪地祈求般问道。
    “你说呢,不然怎么能劳动我们四个人来轮番审问你。”许清元没有正面回答,她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透露过相关信息,不得不含糊其辞。
    岁安似乎相信了,她慢慢滑落坐到地上,失声大哭起来:“公主,公主!奴婢对不起您!”
    许清元等她的情绪慢慢平复后,才从岁安口中得知出事那天的部分细节。
    万寿节当天,公主本来安安稳稳地呆在保和殿中欣赏歌舞,可是却有宫人过来向她传了一句话,公主听后犹豫再三还是带着岁安来到御花园等候对方赴约。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黄嘉年。
    岁安回忆道:“在郡主被带到宫中之前,皇上刚刚即位之时,黄尚书的一对儿女经常到宫中玩耍,公主跟他们相处的久,最喜欢跟在黄家大小姐黄嘉雪身后‘姐姐’、‘姐姐’地叫她。可是后来皇上跟黄尚书不再如以前那般君臣相和,黄大小姐和黄公子渐渐地也就不怎么进宫陪公主玩耍了。”
    “但公主和黄大小姐感情深厚,两人私下还有书信来往。公主一直长到七八岁的时候,黄大小姐突然被黄老尚书送去尼姑庵代发修行,两人从此断绝了联系。”
    “公主念旧重感情,这么多年一直对黄大小姐念念不忘,黄嘉年说自己姐姐听闻公主出嫁后,特意给公主写了一封信,平日不好转交,只能趁此机会交给公主。”
    许清元听着她的讲述,慢慢梳理出当时的情况。
    作为已经成婚的人,公主与外男见面不合礼数,为避人耳目,在她的示意下,岁安将周围宫人逐渐打发出去,自己躲在一处不通的废弃园门外望风。
    黄嘉年交接完信函又逗留片刻,在他终于离开后,公主立刻展信观看,岁安不好打扰,便打算等公主完后再过去。
    没想到变故突生,一个蒙着面庞,形迹可疑的宫女悄悄接近了公主。岁安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那可疑宫女立刻便已露出狠辣手段。她一只手制住公主的双手,一手捂住公主的口鼻,将她拉起来往柱子上狠狠一撞,公主当时就没了动静。
    “她带着公主朝北面少人处而去,临走前回头的时候发现了我,”岁安想到那人冷若寒霜的眼神,仍然有些恐惧,“我没有背叛公主,可是当时我……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她腾出手来后立马就要解决我,所以才在御花园中四处躲藏。”
    岁安是羞愧的,可是她也很委屈,再加上如今得知公主“死亡”的消息,让她觉得是自己的胆小才最终导致惨剧发生,因此还怀抱着浓浓的自责。在如此多复杂激烈的情绪之下,岁安忍不住向许清元哭问:“我只是想活,这也有错吗?公主千金之躯,尊贵无比,但我的命也只有这一次,我真的做不到……做不到为了公主牺牲我的性命。许大人,你饱读诗书,道理懂得最多,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面对岁安的声声询问, 许清元沉默了。
    如果有人帮助许清元,她当然也会报答对方, 但报答的范围绝对不包含为他去死的程度。更不用说岁安和清珑公主之间顶多是有些主仆之情, 岁安认真办事,公主依靠倚重她,情分是有的, 恩却谈不上。当然,这是以她这个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去看,如果以古人的眼光, 公主作为一个上位者对岁安这个位卑者的倚重便是一种恩德,是需要报答的。再说得好听点, 不是还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吗?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让许清元为伯乐或帮助、看重自己的人去牺牲, 不论这个人是皇帝、公主或是宁晗, 她的回答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岁安作为一个古代人, 无论是出于对生命的渴望, 对死亡的恐惧, 还是她真的认真思考过自我意识的问题,能问出这样一句话,许清元甚至都无法评价她是一个自私的人,因为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与此相反,许清元时常对脱雪的态度感到疑惑。她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 脱雪就被买过来陪在她身边,许清元觉得这样非常不适应, 每当她使唤一个没有人身自由的人的时候, 都认为对方一定是极度憋屈愤懑的。她那时想的是, 等自己大些,有了自主能力,就去要过脱雪等人的身契还给她们,如果她们愿意留下来继续干活,那双方之间可以转变为雇佣关系,脱雪等人可以拥有人身自由,也可以随时离开。
    然而当许清元把这种想法告知脱雪的时候,对方却态度激烈地跪地磕头道:“奴婢有错姑娘尽管责罚,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奴婢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姑娘身边,求姑娘不要赶我走。”
    脱雪说自己原来在家中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不说,动辄还要挨打骂,幸好来到许清元身边,才能活得像个人样,许府、许清元对她是有恩的,她看许清元比自己还重要。
    从此许清元不敢再说什么放身契的话,要不是今天遇到岁安,她也几乎忽略了作为一个宫女,岁安也是有自己本身的思想、性格的。
    来到古代这么久,她以为自己仍然完全保持着一个现代人的思想,现在看来,或许也有一些东西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
    许清元怕隔墙有耳,不敢正面回答她,转移话题道:“本官问你,黄嘉年是不是有露出过谋杀公主的意图?”
    岁安力竭地坐在地上,耷拉着眼皮摇头:“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许清元对于她这么肯定的回答有些意外。
    “黄大人同公主青梅竹马长大,他对公主一直……”岁安吞下下半句话,但许清远已经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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