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翰林无奈地将自己看过的考卷整理好,就在他准备离开之时,突然听到对面许清元激动的声音。
    “终于被我找到了!”许清元双手紧紧攥着一份考卷,“功夫不负苦心人啊。”
    “大人是找到合格的遗卷了?”孙翰林并不觉得这事有何稀奇的,几千份考卷,考官们有所遗漏十分正常。
    “啊?”许清元愣了一下,忙抬高声音掩饰,“对,哈哈,天不早了,走走走,封门吧。”
    当第二日许清元说昨天取中了一份考卷,觉得写的不错,想要把她排在第六十八名的时候,即便其他同考官连看都还没看过卷子,但人人都顺服极了。
    许清元可是主考官,在这里她最大,就算她要把第七十一,哦不,现在是第七十二名改成第一名,大家也只能服从。更何况不过是一个末流的举人名额,就算是皇帝现在在场,那也得依着她没说的。
    大部分考官只是接过那张被挑出来的卷子粗略看了一眼,说不定连试贴诗都没读完呢,就一个劲儿地夸许清元眼光锐利,慧眼识人。
    只有少数几个人在看到那名考生所作的策论后微微惊讶,但他们都识趣地没有多说什么。
    在万千学子和上百名身心俱疲的官吏的期待下,放榜日终于来临。
    放榜这一天,房平乐被自家祖父祖母、大伯大娘、叔叔婶婶、兄弟姐妹从家中推出来,一家人像是要去赶集般进了省城,来到布政使司衙门前。
    “这孩子,怎么考完试这么垂头丧气的,不出榜谁也不知道考的如何,我家女儿学问这么好,夫子回回夸奖,一定没问题的。”房平乐的母亲一边仰着头看向张贴榜纸的影壁,一边关注着女儿的神情,“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放榜?”
    房平乐长叹一声,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对她寄予满满期望的家人解释,可是她知道自己大约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不久后,士兵们将榜纸贴好,人群瞬间往前面涌去,房平乐听着大家口中议论的名字,根本没有自己,心中虽然早就有准备,但还是十分痛苦。
    家里其他人并不识字,他们坚守在原地不肯离去,非要让房平乐亲眼去看看有没有自己,可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至少应该给家里人一个交代。房平乐这样想着,在人群稍微散开后,慢慢挪到前排,咬着牙从第一个看起,一直看到第五十多名都没有自己。
    她强忍泪水,口中轻轻念出中榜者的考舍号和名字,家中其他人听了这么久没听到她的名字,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其他房的人沉不住气当下就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不过很快就被祖父母给眼神制止了。
    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人注意到房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念声。
    最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房母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轻声安慰:“没关系,你还年轻,还能再考。”
    大伯一家气不打一处来:“再考?咱家又不是大财主,哪有那么多闲饭养活闲人?”
    父母为房平乐与大伯一家据理力争起来,说她考中秀才后的好处全家谁没沾过。两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连老人都压服不住的时候,众人只听得房平乐说道:“别吵了,我中了。”
    “使了那么多钱,还考不上,我们给你家闺女当牛做马来了……”大伯说着酸话,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什么?你中了?”
    房平乐一脸不敢置信,但她还是肯定地回复道:“没错,第六十八名,天字第三十九号考舍,房平乐,是我。”
    方才房家还阴云密布,因为房平乐的一句话,瞬间多云转晴。一家子围着她,人人脸上笑得都恨不得把嘴咧到耳后根去。他们笑了又哭,哭了又笑,比考生本人还激动。
    房平乐一脸古怪地看着榜纸,心中一百个不解。
    当时她在考场中虽然已经将考官的立场和应该的答题策略分析的十分到位,但是最终却没办法违逆自己心中所想,再加上她知道如果硬顺着考官立场答题,自己的文章很可能沦为平庸,所以铤而走险,选择了赞成立相的答法。
    这样的文章,怎么会被那位女大人选中呢?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回到客栈后, 许清元先好好洗了个澡,又沉沉睡了一觉, 天黑下来的时候才被曲介叫醒去赴鹿鸣宴。
    她到场的时候学子们正围在一起喝酒作诗, 大家今天见喜,个个意气风发。
    见到许清元后,所有中榜考生齐齐停下手中动作, 朝她行礼。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许清元笑着走到众人之中,“诸位皆是本省考生中的佼佼者, 是国之栋梁,以后要为朝廷效力, 为万民筹虑。”
    重考生纷纷应是。
    许清元让大家继续饮酒作诗,新科举人们却排着队地凑过来要跟她说话, 感念她的知遇之恩。
    房平乐将手中的冷酒泼尽, 重新斟满,捏着酒杯有些紧张地朝许清元的方向走去。终于, 在两刻钟后才轮到了她敬酒。
    “乡试第六十八名, 房平乐, 见过老师。”两人距离近了她才发现许清元的身高居然比她高出一头,为了礼貌问题,她不得不微微抬起脑袋说话。
    对方听见她的自我介绍后很是惊喜:“你是房平乐?”
    “是。”房平乐没想到这位许翰林还记得自己,有些忐忑不安。
    站在许清元旁边的孙翰林听到她的话,笑着说:“原来是你, 你可知道当时你被落卷,可是许大人亲自看了一天一夜才把你给挑出来的, 你可得好好感谢许大人的知遇之恩才是。”
    房平乐感激又激动:“多谢大人!”
    “哎, 不必如此客气, 自然是你写得好我才会将你取中。”许清元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房平乐连连摇头:“如果不是大人,学生以后恐怕都无法继续读书了,大人的大恩大德,学生不知何以为报。”
    “这里人太多,不如我们去花园里走走?”许清元放下酒杯,虽然是询问,但已经有了将要出去的动作,房平乐应着赶紧跟上。
    两人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坐在石椅上,许清元突然开口:“你一个女科生,为何要支持如今朝中争论的立相论调?”
    房平乐心中惴惴不安,但她一贯刚正,不愿曲意逢迎、口不应心,何况是面对对她有恩的许清元,因此就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学生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
    “民间商业繁荣,商户活动频繁,这几年着实影响颇大,工具改良利国利民,百姓们的做工机会比以前翻了十倍不止。但是皇……朝廷似乎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发展,百姓流动频繁,官府不容易管理,而且也唯恐这些商户做大渐成气候。”房平乐交握双手,尽量注意用词,“各地官府都对商户有抑制措施,如果这样下去,学生恐怕又会回到以前没有法人时候的样子。所以……”
    许清元接话:“必须要分权。”
    房平乐说完这席胆大包天的话后,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直白地肯定了她的意见。
    “你看问题很深刻,既不拘泥于表面,也不受立场所困。”许清元看着房平乐十分欣赏,“我觉得你很不错。”
    这话是什么意思?房平乐的心猛跳不止。
    “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她看着淡然微笑着问出这句话的许清元,人都快傻了,人人都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她更懂得女子考学艰辛,有个引路人有多么重要,更何况许大人可是第一位女状元!
    房平乐起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学生愿意,请老师收下学生!”
    鹿鸣宴后第二天,许清元下处收到了本次中榜举人送来的“谢师礼”。她将曲介叫过来,明面上是嘱咐他将这些礼物银钱登记收好,实际上却是在向他了解张闻庭最近有无异常。
    曲介将这些日子以来张闻庭的行迹一一禀明,许清元听着听着,逐渐陷入沉思。
    “你记得那个柳家小子长什么模样吗?”许清元问。
    曲介肯定地点头:“记得,他虽然是农户人家的小子,但是长的又高又白又俊。”
    “嗯,那你先记着,别忘了,回京的时候再说。”许清元看见张闻庭从外面回来,打住了话头。
    “收拾好这些谢礼,葛高池陪我出去一趟。”许清元微微提高声音。
    张闻庭过来行礼,两人闲话几句,其在得知许清元要去见自己的老师曹佩的时候眼神一亮,表示自己也想去见见那位曾经的大理寺女官。
    一向很好说话的许清元却在想了片刻后才答应他。没多久,跟家里人通过气的房平乐找到许清元,说是“前来侍奉”,许清元就把她也给带上了。
    曹佩的院子一如她刚来拜师的时候一般繁花满院,书香四溢。
    四五年没见的功夫,侍女都换了一波,她到的时候,学堂中传来曹佩明显比以往老气了一些的声音,许清元慢慢走到门边,倚靠在门框上,看着屋中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还是最活泼的庞筠心最先发现了她:“清元!”
    曹佩拉下脸来:“庞筠心!”
    “老师,清元回来了!”与以往不同,面对老师的冷脸,她没有害怕,反而更加兴奋。
    所有学生都看着门口的位置,曹佩也转过头来。
    许清元站直身体,恭恭敬敬,满含敬意地朝老师行了一礼。
    曹佩走到她身前,双手将她扶起来:“几年不见,你是瘦了许多。”
    “学生这不是在贡院挨了这么久嘛,养养就回来了。”许清元笑着,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时光。
    今天这堂课是没法讲下去了,她们所有人围在一起坐下,说着别后各自的经历。
    之前的同窗都已考取举人,但还没有进士,金燕是所有人中希望最大的那一个,她也已经去了京城准备参加来年会试。
    许清元向众人介绍了房平乐,大家开着善意的玩笑,把她搞得十分不好意思,众人只说一时仓促见面礼粗陋,许清元替她支应了一番。
    众人聊了很久,最后还是曹佩说不能太过放松,又把她们撵回去读书,自己带着许清元去了自己的歇处。
    许清元让房平乐和张闻庭在外面等候,入屋内坐下后,没有多寒暄几句,率先问出了自己的最大疑问:“老师,为什么你当初要让我把银票带给你的老友,后来她拒收后我向您去信询问,您为何不回?”
    “还有,您的那位老友,就是几年前跳河自尽的乔香梨对不对?”
    曹佩看着如今早已身有威势的学生,仰头舒出一口气:“我早就知道你会有此问,如今也没必要继续瞒你,这一切其实都跟为师在大理寺任职时候的一件事有关。”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当初女子科举更为艰难, 挣出头的人寥寥无几,我跟乔香梨、邓如玉幸运地是其中之一。因为我们三人年龄相近且同为女子, 素日来往更为亲近些。”曹佩的回忆道, “所以后来出了乔香梨那件事后,我们皆十分愤怒。看起来我身在大理寺更方便参与其中,可实际上那时朝中百官皆以族中出女官为耻, 所以女官大多是平民或者邓如玉那样的独身之人,没有背景和人脉,我也是如此。我在大理寺本就受尽排挤, 即便我想进一步打探,也是难如登天。这案子我始终沾不到半点, 全落在了黄尚书一党的身上,那时候我就明白, 此事或许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曹佩继续说:“于是, 为了成功打入他们之中,我只得装作倒向黄老尚书一边。但我深知此举太过违背立场, 是不可能轻易获取他们的信任的, 但是好在天时助我, 那时皇上势力有扩大的趋势,接连动到几家制衡他的部司头上,官员内部流言四起。”
    “人心就是这样,”曹佩的表情带着一丝嘲讽,“同为人臣, 虽然心下难免抱怨黄老尚书一党的豪横行事,但是却没人希望皇帝影响官员的固有权力。所以我对外表现的态度是对皇上独断行事心存不满, 为了平衡才投入黄老尚书这边。或许是我素日表现冷静, 跟皇宫牵涉并不算多, 所以倒是慢慢取得了他们一定的信任。”
    “此举不但骗过了他们,也骗过了乔香梨,所以当时我们几乎是闹掰了,乔香梨想不开跳了湖,虽然后来我从邓如玉口中得知她活了下来,但是我为了继续蛰伏,一直未向她解释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后来我也骗过了自己,害怕皇上和黄尚书之间的权力失衡……”曹佩收拾好沉重的心情,语气陡然一松,“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演了这么久,他们虽然防着我,但长久地共事下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起码关于囚童案,我已经知晓此事始末。”
    “别的都是细枝末节,说到底是一帮子衣冠禽兽为了满足自己荒唐的私欲罢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必须要加以伪装,套个皮出来见人,所以要获得此案的证据,关键在于要把他们的“皮子”找出来。”
    许清元心中下意识地闪过一些场景,电石火光之间,曾经见到的一幕浮现在她脑海中,她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脱口道:“是通临街烟花巷的醉春楼?”
    曹佩闻言有些惊讶:“你已经找到线索了?”
    真的是张闻庭曾经去过的那里……许清元点点头,复又摇头:“没有,只是觉得那处不对劲。”
    两人直说到天色渐晚,红霞漫天才打住。学堂下课后,曹佩差人从酒楼中订了一桌席面,众人没挪窝,就在曹佩的院里吃。等到实在天色不早,许清元派护院送房平乐回家,自己跟张闻庭坐着马车回下处。
    一路上,许清元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靠在马车上闭眼假寐,车中寂静不已,良久,她才听见对面传来张闻庭的声音。
    “老师,您睡了吗?”
    张闻庭的询问没有得到回音,半晌,许清元才听到他喃喃自语地说:“但愿学生没有做错。”
    等到剩下的乡试杂事和应酬处理完毕后,许清元自己一个人上门拜访了汀州现任通判杜大人,道明自己故地重游的来意,杜大人热情地招待了她,还喊上自己的女儿杜小姐作陪。
    许清元看着熟悉的院景,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佛还是自己刚离开时候的样子,她心中不禁涌出浓浓的怀念之情,待走到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院子时,才发现那处已经被改成了客房。她顺着墙沿走到昔日不知爬过多少次的狗洞之中,发现那个洞居然还在,自己忍不住笑起来,不由自主地笑说:“幼时父亲不许我念书,我便时常钻过狗洞去一墙之隔的小书房听课,夏天被蚊子叮一身包,冬天生冻疮也不打退堂鼓,现在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跟在她身后的杜小姐打量着这位许大人的身高体格忍不住出声:“怪不得大人长得如此高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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