掂了掂手里的钱,媒婆笑:“您就擎好吧。”
    杨家。
    二妮对父母抱怨道:“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山林有远亲。我明天就去厂子里上工,住宿舍,暂时先不回来了,我要躲一阵清净。”
    “好闺女,”杨家二老忙道,“你放心在那边做活,手脚勤快学一门手艺,也多交点朋友,钱你自己存着,到时候给你招赘。”
    “您二老这会儿不怕别人指指点点了?”二妮开玩笑。
    “怕什么,三娘家生意做到如今,都开始跟洋人做买卖了,你这一辈子都能靠自己吃饭了,谁说啥又有什么用,说不定红眼的人更多。”
    “那天去报名的时候我听说厂子里还缺好些人手,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又得招人,娘你再练练手艺,下回你再试试。”
    “行,娘知道了,天不早了,快洗洗睡吧,明天早点搭车走,别耽误上工。”
    与此同时,外城江氏住处。
    孩子们仍旧被安排在这里没有被送到抚幼院里去,江氏本人不再到处打工。在许清元的帮助下,她租了三台飞梭织布机,如今在家中她自己用一台,几个年纪十岁出头的大点的孩子轮流用剩下两台,赚的银子刚够生活,比以前松快。
    许清元今天来同样没空着手,吃的用的带了不少,如今孩子们年纪大了,都矜持了很多,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围上来抢着吃了,只有一个去年江氏刚领回来的小孩还嘴馋,眼巴巴地看着她。
    “小诺,这个红糖糕给你,拿着吧。”许清元招呼那个新来的小女孩。
    小诺看了一眼江氏,见她没有反对,才双手接过,一口口吃起来。许清元坐在台阶上把她揽在怀里逗着,但小诺跟当初其他的孩子一样,总是沉默。
    “这些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还是不肯说吗?”许清元问。
    江氏织布的手微微一顿:“到时候会知道的。”
    “对了,”许清元拿出两本账,“这是京兆府从醉春楼查抄的账本,详细的那份已经交给皇帝了,现在这几笔账是京兆府的王娴凭照记忆写的。这一本是……是黄嘉年的帐,您看看,我总觉得不能完全对的上。”
    江氏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手上的账本,几乎是一手夺了过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比照着看完,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愤怒。
    “是他,果不其然就是他们家,”江氏激动地嘴唇都在发抖,“干出这种事,他迟早下地狱!”
    “可是……”
    江氏垂着头道:“没什么可是的,少的这几笔账又没出入多少,他脱不了干系。”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账目虽然不能完全对应,但基本是大差不差,懂行的人一看便知内情,这个黄嘉年想套法人的壳子遮掩自己幕后之人的身份,但他学艺不精,做的破绽百出,让许清元捉到了短处。
    “我知道了。”
    “这案子什么时候审?”江氏问。
    许清元也不好说:“我准备找个时机先给皇上看看,看如今的情势,说不准动手会很快的。”
    江氏没再说什么,许清元告辞离开。
    过了十月份,天气明显凉爽下来,这也是一年中气温最适宜的几个时段。
    黄嘉年回家跨进府门的那一刻,眼皮突然一阵乱跳,他皱着眉头按了按眼睛,问书童柳大牛:“父亲在做什么?”
    “跟大小姐在一起。”
    头似乎更痛了……黄嘉年心中无名火起:“她又不做官,何故整天在父亲眼前晃!”
    “是……听相爷院子里的人说,相爷准备让大小姐考科举呢。”柳大牛似乎对主子的态度毫无所觉,“相爷说让大小姐认真准备,争取像许翰林……许侍讲一样,起码考个三元再入仕。”
    黄嘉年的眼中带着血丝,他慢慢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大牛低下头去:“就这几天。”
    原以为父亲让姐姐还俗是为了借她女子的身份打入女官之中,那么相府千金的身份,考个乡试以举人出仕也便已足够。没想到父亲居然希望她考进士,还是三元进士,他当初都没有这般成绩,姐姐如若真的能够做到,那到时候这个家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吗?
    第132章
    早起时晴空万里的天色, 在午后突然乌云密布,雷声轰鸣, 雨丝紧跟在后飘洒向大地, 淋了众人一个没准备。
    许清元走到门口,公主府的下人忙撑开油纸伞给她提前打着。她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抹了一把脸, 寒气散去,许清元正准备乘车离开,眼睛余光瞄到街角有道人影看起来很眼熟。
    她接过伞慢慢走到那人面前:“黄小姐?”
    一道惊雷闪过, 照亮了黄嘉雪背后的天空,她孤身一人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许清元将伞撑过去一半,为她遮挡风雨。
    对面的黄嘉雪慢慢抬起视线, 她头顶还有受戒的样子, 头发并未完全长出来,一双眼中含着浓重的迷茫。但在听到许清元询问的话语后, 她浑身激灵灵一抖, 仿佛反应过来什么似的, 眼神变得复杂,最后只胡乱朝许清元行了一礼便扭头快步离开了。
    许清元伫立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未曾说话。
    黄嘉雪一路跑回家中,自家下人还在疯找,见到她人没事才放下心。
    “小姐快喝杯姜茶暖暖身子, 用了晚膳就快去念书吧,您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念书的吗?”奶娘洗着用过的手巾, 絮絮叨叨地说。
    这话倒是没错, 但那是她小时候, 无忧无虑聪明开朗的时候。现在,她一旦拿起经史子集就觉得头晕,里面满篇写着的仁义礼智信的大道理,她看着恶心,一心只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罢了。
    但积年累月的压抑让她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诉说心情,父亲还指望着自己能给他争权夺势,同时弟弟对她又忌惮防备,这样的日子她过得生不如死。
    说到底,是她无法再说服自己为家族牺牲了,心都死了,没有恨他们已经耗尽了她的力量,还谈什么家族荣誉。
    黄嘉雪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在宫中跟公主一起玩耍的日子,她发自内心地喜爱读书,并经常得到皇上夸奖,那时所有人都喜欢她,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满郢都最快乐的女孩子。
    所以今天她才会因为一时控制不住跑去了公主府,但时至今日,无论是她黄嘉雪还是公主,都回不到从前了。
    下人端上一道道美味佳肴,黄嘉雪却怀念起陵水庵的粗茶淡饭来,她简单垫了两口点心,便将剩菜都分给了下人们,自己拖着沉重的身躯去上课。
    大儒的课深入浅出,水平绝不逊于翰林们,黄嘉雪尽力听到巳时初刻,身体疲乏至极。先生叹气道:“大小姐聪慧有余,勤勉却不足,如此下去却是不能令相爷满意的。”
    “老夫教了不少学生,但教女子还是头一回。作为女子有机会科考入仕,大小姐应当感念相爷的疼爱优容,更加奋发努力才是……”
    “虽然女子心绪杂乱不适宜走这条路,但既然相爷对你寄予厚望,大小姐当拿出不同于一般女子的态度来……”
    “下月院试后便是相爷大寿,之前府试你没能拔得头筹已经未能令相爷满意,院试必得一举夺得案首才不负相爷对你的期待。”
    黄嘉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和昏昏沉沉的脑袋回到院子,却见到下人们正乱作一团,人人脸上都是惊恐。
    “怎么了?”黄嘉雪一把拽住奶娘,问。
    奶娘双手捂着喉咙,面色痛苦,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是食材物中毒?黄嘉雪忙叫贴身丫鬟菩提把郎中请了来,先给众人诊脉。
    郎中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黄嘉雪观形察色后的表情更比死人还难看:“她们是不是被下毒了?”
    郎中无法,他弓着身子站起来,双手交礼举过头顶,支支吾吾地到最后也不肯说明情况。
    准确地说,被下毒的是她,但她没心情用膳逃过一劫,而奴仆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在偌大府中,谁看她不顺眼几乎是明摆着的事情,而这手足相残的戏码,也使得黄嘉雪浑身发冷,她委屈又愤怒,抬脚就要去找父亲说理,可她的脚还没迈出屋门槛,便退却了。
    弟弟才是父亲眼中唯一的继承人,她怎么敢奢望父亲会因为她严厉惩处黄嘉年。
    从小小的四方窗口看出去,是院子中的四方天空,是无论她走出多远,始终无法摆脱的牢笼。
    许府最近有喜事,梁慧心跟许菘之完婚,许清元也正式跟梁慧心成了一家人。
    纺织行业在内的轻工业高速发展,带着社会也开始变化,日新月异。工作岗位变多了,钱变得更加好赚,甚至出现用人才市场短缺的情况,尤其是三娘的纺织业更是如此。
    行业迫切的需要更多的劳动力,而女性大多数仍旧被禁锢在家庭之中,这不是工厂所有者愿意看到的现状,为了保证充足的用工,他们经过商讨后决定像当初一样,将第二个女进士送入翰林院,而梁慧心是上一届女进士中考的最好的,她探花的身份也够格进入翰林院,操作起来阻力更小。
    不过这是丞相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许清元是例外,如果翰林院再进一个女官,那就变成了惯例。惯例,是很难被打破的,到时候女官的晋升通道得以开放,同县的举措将会大大减少对女官的削弱作用。
    因此目前双方尚处于僵持的状态,这也没什么,当初许清元也经历过,她给梁慧心剖析地详细明白,对方表示一定会坚持住,进入翰林院是她的目标,不会轻言放弃的。
    时候差不多,许清元准备去求见一趟皇帝。
    御书房外,许清元袖手站在门外一侧,等待着皇帝的召见。
    书房内传来内阁大臣的激烈争论,对于他们来说,每一个决策都事关黎民百姓,但不是每一个决定,都会考虑百姓。
    许清元一直等到中午时分,内阁大臣们才出来准备用午膳,他们瞥向许清元的目光各有不同,探寻和轻视的不少,其中最特别的还要数宁中书。
    他甚至特意站住脚跟许清元讨论了几句法律问题,态度热切,一点也不端着自己的架子。
    “等了这一上午,小许也饿了,先跟我家去吃点东西再来也不晚吧?”宁中书说着话拉着她的胳膊就要走。
    宫中诸人显然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老顽童性格,虽然方才在御书房和其他大臣吵得面红耳赤的,但是一回归到生活中,就根本没个正行。
    许清元看向田德明,对方示意皇帝会见她,但眼前的宁中书却需要她自己打发。
    “下官身体尚可,大人为国为民劳神许久,请您千万保重身体,下官还有他事,请恕下官失礼。”许清元一板一眼地行礼回复,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有所散漫。
    宁中书老大不愿意地一步三回头走了,走的时候嘴里咕咕哝哝的,像是在说她太过迂腐。
    许清元又等了许久,等到皇帝应当是就便在御书房用过膳后,才被田德明示意可以进去。
    这两年,许清元能明显地感受到皇帝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浑浊,但看人的时候仍旧目光如炬,许清元在他面前被他审视的时候,时常会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见过皇帝后,将黄嘉年的账本双手递给田德明。皇帝拿到后却没有急着翻看,他嘴角的纹路显示出岁月的痕迹,当他笑的时候,更为明显。
    “听说你一直在给公主讲课?”皇帝问道。
    “微臣僭越。”许清元跪地低着头答道。
    “哦?”皇帝的语气有一丝好奇,“你竟不否认吗?”
    “微臣自知有罪,请圣上责罚。”许清元磕头以示随皇上处置。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却笑了,“清珑一直太过天真,有人教教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音一转,皇帝又淡淡道:“不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做到心中有数。”
    许清元微微直起身子,她看向皇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掌灯时分,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许清元刚应酬完回到府中,就见今日府内上下似乎比平时更加忙碌一些。
    她喊住一个过路的仆役询问。
    “小姐回来了,今天老家来了人,老爷让您过去见见呢。”
    “谁来了?”许清元问。
    “好像是老家的哪位小辈,似乎说是来给少爷贺喜,可能要暂借住在咱们府上一阵子。”
    老家的小辈?许清元想起当年考上秀才后曾经去老家看过,当时人也比较齐,主要的长辈小辈都认了个脸熟,虽然只待没几天就走了,但是老家的环境和人给她留下的印象都还算不错。
    因此她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才去的见客。
    远远就听见厅中传来热热闹闹的说笑声,众人见到许清元到来,纷纷让开路,让她走到中心去。
    许长海坐在主位,女眷丫鬟们正围在两个站在地下的年轻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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