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听这声音耳熟,回头看,便看到了聂南圭。
    他吊儿郎当的,嘴里叼着一根烟,正笑看着初挽。
    初挽没理会,重新收回目光。
    那黑脸汉子脸上便有些憋,看着聂南圭:“小聂同志,你怎么来我这里瞎掰掰了!”
    聂南圭:“老芋头,说句实话嘛,没事别哄人家小姑娘。”
    聂南圭倒确实说了一句大实话。
    春天时候,草原青黄不接,牧民正是缺衣短吃的时候,手里有什么老玩意儿,他们就愿意拿出来,换了现成的人民币,或者换了米面油的过日子。
    可是入了夏,入了秋,日子好过起来了,水草丰盛了,他们就懒得卖了。
    和多少钱没关系,人家就是卖个心情,不缺吃就不卖。
    老芋头便道:“行吧,小姑娘你想出多钱?”
    初挽:“二十块吧。”
    老芋头:“那肯定不行!二十块,我本都回不来。”
    其实初挽已经不想要了,这肯定是漏,但也不是什么不能错过的漏,不捡就不捡,关键是不想和聂南圭掺和。
    当下抬腿就要走:“不卖就算了。”
    老芋头便忙叫住:“你给多钱?好歹给个实在价!”
    初挽也就停下,两个人讨价还价,最后终于三十五块成交。
    初挽交了钱后,将红珊瑚揣兜里就走。
    聂南圭追上来:“初初小姑娘,不谢谢我?”
    初挽连看都没看:“一股子烟味,能离我远点吗?”
    聂南圭无奈:“真是属姑奶奶的,这么难伺候!”
    不过还是掐了烟:“初挽同志,请我吃饭吧!”
    初挽瞥他一眼:“凭什么?”
    聂南圭:“就你这红珊瑚,没我从旁边帮衬着,你能拿下来,这么大一块呢,我估计是有来头的,你就偷着乐吧。”
    初挽:“你爸昨天那个鸳鸯,还有那几个古钱,不是也不错吗?”
    聂南圭顿时笑起来:“敢情你知道那是我爸?小初初,你说你,怎么没点尊老爱幼的心呢,就这么欺负我爸?气得我爸昨天回家多吃了一碗米饭!”
    初挽听着,也笑了:“你爸胃口不错。”
    聂南圭叹:“我看你笑得还挺好看的,看来心情不错,不过想想也是,当初那小盖罐,还是被你截了胡,可把我们宋三爷气得不轻,眼看到手的鸭子,就被你给逮住了。”
    初挽眼神淡淡的:“你们家大业大,也不在意这点小玩意儿。”
    聂南圭扬眉:“说得轻巧,这口气,但凡换一个人,我肯定咽不下,也就你,我认了。”
    初挽听着,心想聂南圭年轻时候原来这么油嘴滑舌的。
    聂南圭却认真地道:“初挽同志,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我是真心诚意想坐下来和你谈谈。”
    初挽:“谈什么?”
    聂南圭顿了下,之后缓缓地道:“谈谈过去。”
    初挽听着,视线落在聂南圭脸上,聂南圭带着好整以暇的笑。
    初挽:“我上午还有事,回头有时间再说吧。”
    聂南圭:“回头有时间再说,这就是后会无期了。你上午去办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初挽淡淡地道:“我去图书馆学习。”
    聂南圭:“学习?”
    初挽便大致解释了下,聂南圭:“行,真有出息,那这样吧,我中午过去图书馆找你,那边有朝鲜冷面,我们正好尝尝。”
    初挽:“行。”
    她是想着,确实可以坐下来和聂南圭谈谈,探探聂南圭的底。
    就她所知道的,聂家到了聂南圭爸爸这一辈,兄弟五个在解放后只剩下两个了,一个在故宫博物馆工作,另一个就是聂南圭爸,早早做古玩生意。
    至于太爷爷说的聂家老三,就查无此人,之后十几年,古玩界也没这号人物。
    姑奶奶的事,她没别的线索,从聂家下手打听打听是最合适的。
    告别了聂南圭后,她匆忙赶过去图书馆,扎扎实实学了一上午,累得头晕脑胀的。
    中午十一点半才出来,出来后她就琢磨着吃点什么去,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了。
    谁知道一出门,就见好几个女生正往南边看,她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
    聂南圭一身蝙蝠衫和港式宽松长裤,正悠闲地站在槐树下,看着颇为潇洒帅气,在这个年代,绝对是时髦洋气。
    初挽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认识的那个聂南圭还是很有手段的,她一直以为是比较持重老成的,结果年轻版的竟然是这么一个骚包。
    聂南圭插着兜过来,和初挽打了个招呼,顿时不少人的目光全都往这边来。
    初挽捏着书包带子:“快走吧。”
    她不想被这么关注。
    聂南圭陪着初挽往外走,边走边打量了初挽几眼:“你多大了?”
    初挽:“不小,不过也还可以报名考大学。”
    聂南圭:“看着你也就十六七岁?”
    初挽将错就错:“对,我没成年!所以和我说话注意着点。”
    聂南圭笑起来:“你如果生在我家,我一定疼你,这么能干又可爱的小妹妹!”
    初挽没接话茬。
    这时候两个人走到了一处冷面馆前,聂南圭:“这个我吃过,图个新鲜,也快。”
    初挽:“好。”
    当下两个人进去,里面竟然还挺有特色的,人也不算太多,布置优雅清净,可以边吃边聊,挺合适的。
    聂南圭显然想套话,随口问起初挽的事,初挽也就真真假假地说,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最后话题无意中引到了家中诸人。
    聂南圭道:“这些年来,其实我爸偶尔也会提起你们家,你们家好像就这么消失了。”
    初挽笑道:“我们家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我太爷爷和我,我太爷爷年纪大了,很快入土了。”
    聂南圭迅速算了下:“当年初先生膝下有一位孙少爷,你是孙少爷的女儿?”
    初挽:“对,你说的孙少爷,应该是我爸。不过我爸也不在人世了。”
    聂南圭:“我们可以去拜见一下初老太爷吗?”
    初挽:“我太爷爷隐居乡下,不见外人,他时日不多,不希望任何人打扰他。”
    聂南圭:“你太爷爷也是有福气的人,算起来都快上百岁了吧。”
    初挽:“嗯,长寿,可惜子嗣萧条,我太爷爷膝下儿女都是英年早逝的命,哪里像你们家,到底兄弟多,可以帮衬着,能经得住事。”
    聂南圭听着,也就提了提自己家的情况。
    初挽便状若无意地道:“我记得你父亲那一辈,兄弟好几个呢。”
    聂南圭便抬起眼,不轻不重地看了初挽一眼。
    初挽一脸坦诚,很随意的样子。
    聂南圭这才道:“解放前,我三伯就没了,我大伯去了美国,解放后,我五叔被冯彬的事牵累,入狱病死了。现在上一辈就只剩下我爸和我二伯,我二伯现在在博物馆呢。”
    初挽:“冯彬的事?就是帝后礼佛图那个?还牵累了你五叔?”
    聂南圭打量着她:“冯彬的事,你应该更清楚吧?”
    初挽笑:“怎么会,解放前,我太爷爷已经离开琉璃厂了,找到人家跟前,人家都未必给口茶喝。”
    冯彬原是河北雄县农村孩子,当年初老太爷受乡亲委托,把这穷孩子带出来,放在古玩店当学徒,算是手把手教出来的。
    不过后来冯彬自立门户,勾结了国外的一些古董商,把买卖做得很大,将大批的中国文物运送外海外,为了谋求暴利,他也干出许多挖坟掘墓盗卖文物的事,其中最知名的一桩,便是铤而走险,勾结土匪,逼迫石匠凿盗龙门石窟壁画《帝后礼佛图》,陆续运往美国,至今这中华瑰宝《帝后礼佛图》还被陈列在美国堪萨斯纳尔逊博物馆,成为镇馆之宝。
    解放后,冯彬遭到中国文化文艺界人士的谴责,人民日报刊登了对冯彬的检举信,他因此也被抓获,判决死刑,而参与协助冯彬运送文物的部分人马,自然也被牵连落马。
    这件事于初老太爷来说,也是耻辱,毕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
    不过初挽没想到,聂家老五竟然也栽在了这件事上。
    聂南圭叹:“过去的事了,提这个也没意思,上辈的恩怨,都是云烟,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初挽:“你大伯在国外,应该还不错吧?”
    聂南圭:“嗯,当时他走了,我爸兄弟几个没走,这也是命。前几年,他回来探亲,这些年在国外,倒是发了大财,日子过得自在,就是年纪大了,总是想家,想落叶归根了。”
    他叹了声:“不过也不好回来。”
    初挽也有所感触,便叹了一声:“你三伯呢,怎么就没了?”
    聂南圭探究的目光落在初挽脸上。
    初挽满脸惆怅又坦诚。
    聂南圭也就长长地叹了一声:“解放前就没了,不知道怎么没的,也许还活着,谁知道呢,生死不知。”
    初挽打量着道,试探着道:“没事,现在世道变了,做什么都方便了,海外游子都到了落叶归根的时候,也许过两年就回来了。”
    这么说的时候,初挽却想起,后来,香港都回归了,但是自己姑奶奶依然没见人,也许确实就没了。
    此事想来,实在凄凉,大好年华的少女也许已经在某个荒郊野岭成了枯骨,但是破败的乡间石屋,她年近百岁的老父亲依然在捧着发黄的老照片。
    聂南圭抬起眼,看了一眼初挽,笑了:“也许吧。”
    当下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低头吃冷面。
    反正说话也是虚虚实实的,彼此掏不出几句真的来。
    吃差不多了,聂南圭突然道:“我看你早上精神不太好,是不是没睡好,有什么心事?”
    初挽淡淡地道:“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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