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火声不绝于耳,风吹起烟雾,飘向远方。
    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飞扬起的每一根长发都被火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陆守俨的心狠狠被击中。
    他猛地冲过去将她抱住,咬牙切齿地道:“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说着,他打横抱起她,就往外冲。
    冲出院门后,所有的人都围上来,这时候村支书也来了,大家提着水要救火,不过火势太大了,显然是救不成。
    村支书看着被陆守俨抱在怀中的初挽,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
    旁边三舅突然瞪大眼睛:“这房子就这么烧了,好好的怎么烧起来了,眼看要下雨怎么就烧起来了!”
    三舅妈嚷嚷起来:“初挽嫁出去了,房子肯定归我们吧,怎么会烧起来了,谁烧的?这算怎么回事,烧了我们的房子!”
    周围人一听,连忙劝,房子烧了,这是谁也不想的,烧了也没办法,人没事就行。
    一个幽冷的声音传入大家耳中:“我烧的。”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全都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是初挽,被陆守俨搂在怀中的初挽。
    陆守俨身形高健,而初挽太过瘦弱,被陆守俨强健臂膀箍着的初挽看着那么小一个。
    不过瘦弱的初挽眼睛却很亮,亮到发冷,像刀光。
    她眸光扫视过所有的人,唇边绽开一个浅淡的笑,才轻声道:“这是我太爷爷的房子,我太爷爷没了,这房子也没存在的必要,我就烧了。”
    三舅妈顿时发出尖锐的声音:“你什么意思,这房子得留给我们,这不应该是给我们吗,你凭什么做主烧了?你这都嫁出去了你还烧我们的房子!”
    三舅也是瞪眼,赶紧找村支书:“支书,你瞧,你瞧,这都什么事,这哪能烧呢,初挽是嫁出去的,户口都不在咱们村了!她在咱们村烧房子,这不像话吧,你说这事怎么整?”
    其它几个舅舅也是瞪眼,气急败坏,但没说什么,他们等着三舅出头。
    陆守俨已经放开了初挽,不过依然用胳膊微护着。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村支书叹息连连:“初老太爷刚没了,这房子人家初挽还住着,烧了也没法,现在又不是你们的,人家烧了,还能赔你们不成!”
    其它人听着,也都劝,劝几个舅舅,本来这房子确实没到他们手里,烧了,还能怎么着?
    三舅妈气急败坏:“可里面还有东西呢,锅碗瓢盆那不是东西?桌子椅子那不是东西?万一有个老玩意儿,说不定还能值几个钱呢?”
    陆守俨却在这时开口了:“那些东西,就算留下,也是初挽的。她的东西,她想烧就烧,还轮不到谁来说话。”
    三舅妈一瞪眼,想说什么,不过嘴唇动了动,没敢说。
    陆守俨年纪不算太大,二十七八岁,但是十一年军旅生涯,刀枪火海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他现在只是这么一开口,便已经不怒而威,带着迫人的气势。
    空气中传来浓烟的焦糊味,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大家面面相觑。
    最后,三舅终于站出来:“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得遵守规矩吧,初挽的户口不在村里,商品粮户口,她就没办法继承咱们村的土地和宅基地。”
    大舅也壮着胆子上前:“说得是,房子烧就烧了,也没办法,但这边的宅基地和承包责任田,这个得给我们分吧,初挽是研究生,吃商品粮了,也没法和我们抢这个了吧!”
    二舅也忙附和:“对,支书,咱们村的东西,没得让外姓人占便宜吧?这件事就是到了皇帝老子那里,也是这么一个理!”
    三舅妈顿时精神起来:“那宅基地跟承包田,怎么也得给咱们吧!”
    村支书叹了声:“说起来,初老太爷姓初,初挽姓初,你们呢,都是姓陈的,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吧!”
    几个舅舅瞪眼:“那该归谁,总不能归外姓吧?”
    大家对陆守俨自然忌惮,但是真金白银面前,都得往上冲了。
    村支书呵呵笑了下:“初老太爷点的头,初挽也签字了,这宅基地,还有这责任承包田,在老太爷没了后,就直接收归咱们村里了,责任承包田直接用来植树造林,至于宅基地,给孩子盖一所新学校。”
    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惊到了,几个舅舅更是不敢相信。
    三舅第一个冲出来:“凭什么,凭什么就给村里盖学校了?”
    村支书:“这个是合理合法的,咱都是经过乡里同意的,谁要是有意见,行,那就往上说理去!”
    旁边村里的会计出来了,给大家圆场:“这事没法说,你们说起来,是初老太爷孙媳妇的娘家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家想给谁就给谁,怎么着也没法给到咱头上,现在人家把东西都给上缴到村里了,这不是正好吗?对不对?怎么着也挑不出错来!”
    村支书也道:“对,这宅基地是给村里的,现在房子烧了,宅基地就是公家的了,要给孩子们盖学校的,轮不着你们在这里说道了。”
    几个舅舅自然不服气,不过陆守俨已经不想听了。
    他拉着初挽的手,领着她来到了吉普车上,之后怜惜地将她抱在怀里。
    初挽笑:“我把房子烧了,所有的东西都烧了,烧了一个一干二净,我太爷爷住在这里,整整住了四十年,他走了,没有人可以玷污他的房子他的家什,让这栋房子这些东西跟着他一起陪葬吧。”
    她望着那巍巍青山:“这也是他老人家的遗愿,他在世间,不留片瓦,只留下一个我。”
    陆守俨捧着她消瘦的小脸:“这样最好了。”
    一把火烧了,初挽心里痛快,也算是对这里的一个了结,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宁愿烧了,也不便宜那群人,让那群人眼巴巴地看这一场,最后什么都落不着。
    就连宅基地,也要给村里盖学校,那几个舅舅想抢都不敢抢了。
    初挽:“走吧,离开这里。”
    陆守俨点头,当下开车,缓缓驶出。
    他开得很慢。
    他知道初挽未必真舍得,她一定会想回头看一看这里。
    他开着车,就见初挽侧首,隔着玻璃窗看向远处起伏的十三陵山脉。
    蜿蜒绵亘的山脉雄伟宽弘,气势千里,远远望去,竟是重峦叠嶂,秀丽森然。
    他想起初老太爷最后和他说的话,怔了很久,才道:“明朝帝王把这里选做长眠之地,果然是环山抱水的风水宝地,老太爷埋葬在这里,想必也能安息了。”
    初挽看着窗外,却见烟雾云气,郁郁霭霭。
    她低声道:“太爷爷四十年前选在此处,也许就是为自己选了墓地吧,他此生不出十三陵————”
    她顿了顿,突然明白了。
    从当年那个名满四九城的初家大掌柜远离了琉璃厂,他就已经把自己当做死人了。
    她回望那山村。
    红叶漫漫,溪水潺潺,这里有世间景致之最美,也有人心之最险恶。
    原始的淳朴和人心的险恶,偏偏就是共生花。
    她扯唇,笑了下:“十年后,我会回来。”
    有一天,她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那些曾经看不惯她的人,将在她面前低头弯腰,把他们手中的土地贡献出来,捧到她面前。
    当下,她收回目光,微合上眼睛,不再看了。
    山山而川,征途漫漫,未来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不必回头。
    第90章
    陆守俨偶尔抬眸看初挽,就见初挽侧首望着窗外的山峦,一张小脸消瘦而倔强,而望向远方的眸子却掺着丝丝的凉。
    他轻握住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
    就是这条路,十几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看着她含泪几步一回头。
    十几年过去了,他终于把她接回家,那位老人却长眠于此了。
    他抿了抿唇,开口:“挽挽,今晚想吃什么?”
    初挽听到这话,神情动了动。
    陆守俨温声道:“想回我们机关宿舍,还是过去老宅?”
    之前本打算回机关宿舍,这样两个人单独相处,可以得一个畅快,不过老太爷走了,她自然心里不好受,他也没了兴致。
    初挽收回了目光,看向他。
    她活到三十多岁,重生,重新见到了已经逝去的亲人,得到了又失去,这个时候再看周围的人,竟是恍如隔世之感。
    她侧首,看着陆守俨,看了老半晌。
    陆守俨:“挽挽?”
    初挽摇头:“没什么,你专心开车,我累了,想回家休息。”
    当提到“家”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心有片刻的痛。
    那里已经烧了,曾经的一切都没了痕迹,在那一片废墟上会有学校建起来,会有孩子的欢声笑语。
    而于她而言,她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
    陆守俨也看她,明白她的意思:“好,回家。”
    他把她带回机关大院,领着她径自进去单元楼,路上碰到了几个陆守俨的同事,大家打招呼,看到初挽,有些惊讶。
    她一下子瘦了不少,看着很小,站在陆守俨身边,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同,不免诧异。
    陆守俨便低声给大家解释了下:“家里有亲人去世了。”
    大家听着,恍然,忙安抚了几句,陆守俨也就带着她进屋了。
    进屋后,他领着她的手,让她先坐在床上,之后捧着她的脸安抚道:“这几天好好在家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初挽:“其实我没事。”
    陆守俨:“你身体虚弱,太瘦了,我这几天上班也不忙,下班后就在家陪你,你要听话。”
    初挽抬眸看着他,她知道他担心她。
    她也就道:“嗯,我明白。”
    陆守俨让她躺下,他出去打了热水,去食堂买了吃的,给她找来换洗衣服,让她洗澡。
    她进去洗澡,陆守俨在外面收拾着她的书,这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她的声音,很虚弱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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