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行里规矩,退货是有讲究的,狠的退货要折价一半,现在那摊主只给折三成,还不算太狠,当然也不是多慈悲。
    解放帽不太甘心,不过看看那玉,还是别扭,和摊主讨价还价,双方为了折价的事在那里又开始嚷嚷了。
    易铁生道:“多大点事,不就几块钱,我正想买一件,这个让给我了,多钱买的?”
    解放帽一听,眼睛都亮了:“三十块,你要不?你要的话,我给你算二十五吧!”
    易铁生:“行。”
    解放帽想折两成,摊主都不乐意,现在二十五能出手这个烫手山芋,他当然高兴,当下也就痛快地交割了,解放帽千恩万谢,赶紧跑了。
    那秃头摊主打量着易铁生,笑道:“这小伙子,行啊,好眼力!”
    易铁生谈生意的时候还行,不谈生意基本不开口,冲摊主点头,之后握着那块玉,去前面找初挽去了。
    初挽接过来,看了看,道:“这是红山玉猪。”
    她知道易铁生没听说过,便解释道:“五十年前,赤峰东郊红山发现的,当时老太爷曾经收过一个小的,不过解放后就不见了。最近几年开始考古调查那一块,流落到外面的物件很少,这一件,不知道被什么人捎带出来的,也可能是当地农民捡到的。”
    以后这种红山玉,跑到博物馆去看,也只是隔着玻璃,哪能仔细看呢。
    这时候,走到了僻静处,她拿出来细细讲给易铁生:“你看这个玉猪,颜色有点像良渚鸡骨白,不过鸡骨白一般都腐了,这个就比较莹润。”
    说着,她翻开另一面:“以后去了文物局或者博物馆,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们看到这种玉猪的另一面,这一面土咬痕迹明显,这里留着褐沁驳,生坑出来的,都是这种阴阳面,这个和在土里埋着的方位有关。”
    易铁生仔细看着,像这种鉴别细节,如果是外人,必是藏着掖着,不要说手把手地指点,就是给看一眼都难,毕竟这都是吃饭的本钱。
    他研看了一番,才点头道:“那买家,应该是因为这个土咬痕,才后悔了。”
    初挽笑道:“他估计不懂,被瞎忽悠的,买了后又后悔,不过也正常,现在红山玉流传出来的很少,一般人都没见过,我们能碰到一件,算是我们的运气,其实刚才给他三十块也行。”
    在古玩买卖市场上,在能捡漏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当出手便出手,快狠准,绝对不会有仁慈之心。
    但是对于这种纯外行的棒槌,如果可以,在这种小钱上,她也不至于苛待了别人,和外行人计较,犯不着,也不差那仨瓜两枣的。
    易铁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对方不要。”
    初挽颔首,没再说什么,其实易铁生是对的,对方要二十五,自己是万万不能主动给三十块的。
    易铁生沉默木讷,但是绝不迂腐,他做事,她一直都很放心。
    两个人这么边说话边往前走,也在看着两边的东西,不过初挽没看到什么太值得下手的,偶尔遇到什么,就和易铁生聊几句,考问他一番。
    易家是做手艺的,高仿瓷学了个十成十,挖坟盗墓当年也包过坑,不过古玩其它项上,其实有所欠缺。
    就这么边走边聊着,突然见前面有一撮人,围着一样东西看,两个人便也过去围观。
    他们围着的却是一件铜器,那是一件提梁卣,卣是商周的酒器,这个提梁卣大概高三十厘米左右,有个盖,盖两边带着犄角,上面是浮雕羊头,环颈盖颈都有着精巧的夔纹,提梁面还雕刻了蝉纹。
    这种提梁卣看着倒也不是多出奇,不过那提梁卣的盖子上有个钮,做成了鸱鸮头。
    那群人在那里议论纷纷的,有人想要,问价格,但看那鸱鸮头,都觉得怪,有人砍价,看样子没成。
    初挽盯着看了一会,突然笑了,道:“这也幸亏我们和聂南圭分开行动,不然他对这个肯定有兴趣。”
    易铁生:“他们家卖过这件?”
    初挽:“不一样,但是挺稀罕的。”
    提到这个,她略有些嘲讽地道:“他们聂家和卢芹斋怎么断的,大概就是因为和这个差不多的一样东西了。”
    易铁生轻轻皱眉:“和卢芹斋还扯上关系?”
    初挽点头:“当年聂家给卢芹斋供货,跟人家屁股后头可是挣了不少钱,后来卢芹斋的法国女婿来中国,他们卖给人家一件鸮尊,也是有这么一个钮,卖了后,那法国人带回法国,卢芹斋觉得那个盖子是后配的,气得够呛,认为聂家坑他女婿,他直接就和聂家断了买卖。”
    张静江是孙先生身边“国党四大元老”之一,被孙先生誉为革命圣人,当年张静江出国,身边伺候着的就是卢芹斋,结果卢芹斋就此留在法国不归,并用低廉的价格收购了大批从紫禁城流出的古玩,倒卖给外国人,由此成为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
    关于卢芹斋,还有一桩有意思的事,据说他为了和自己的丈母娘偷情,娶了十五岁的娇妻,并且长期一直和丈母娘保持着不正当关系。
    易铁生盯着不远处被一群人摩挲观光着的提梁卣:“实际这盖子是真的,原配,是卢芹斋看走了眼?”
    初挽点头:“嗯。”
    易铁生:“聂家不解释?”
    初挽笑道:“等他们醒过味来,都已经两年过去了,想解释,但是二战爆发了,出国的路断了,这买卖谁也别想做了。”
    易铁生看着那提梁卣:“那我们买下来,提着,等会给他看。”
    初挽:“好!”
    这么说话间,就见前头有人说话,听着耳熟,果然是聂南圭。
    初挽压低声音嘱咐道:“我去和他说话,你在这里买,留心点,别着了人家道。”
    易铁生点头,之后便过去了。
    初挽也上前,迎上了聂南圭。
    却见聂南圭和在一个摊位前买橘子,看到初挽来了,直接扔给她一个:“尝尝,挺甜的。”
    初挽接过来橘子,剥开,尝了一个,确实水头足。
    吃着橘子时,她便看到聂南圭手边放着一件瓷器,那是一件雍正官窑斗彩五寸盘,这种斗彩瓷盘本身也是平淡无奇,不过初挽看到后,却着实多打量了几眼。
    那盘子外面是斗彩花卉,但是里面却是五朵粉彩花卉。
    外面斗彩和里面粉彩相得益彰,颇为别致。
    她抬眼,疑惑地看了看聂南圭。
    聂南圭见她留意那盘子,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随时买着玩的。”
    很快他自己又找补说:“我知道这个是后挂彩,不过我觉得做得不错,挺别致的。”
    初挽试探着说:“你这是哪儿买的?”
    旁边卖橘子的大妈却噗嗤一声笑了:“要我说,这小伙子真是好人!好人哪!”
    初挽看向那大妈:“嗯?”
    聂南圭:“婶,我没得罪你吧?”
    大妈却笑哈哈地道:“刚才一男的在这里摆摊,卖这个盘子,说是帮衬着给一位老人卖的,那老人马上死了,手头一分钱没有,等着钱置办衣裳,男的说一分钱不加,老人叫价十块钱,他就这个钱卖,结果这小伙子可倒是好,他还真买了,花了一张大团结!”
    聂南圭“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当我学雷锋做好事了行吧,我可是从小唱着这歌长大的!”
    大妈乐得够呛:“得,我一天到晚在这里,这种故事可是没少听,从咱们雄县到北京城,就看谁编故事编得好!”
    初挽看着那盘子,神情却凝重起来:“聂南圭,这盘子谁卖给你的,你还记得吗?”
    聂南圭:“刚才还在这儿,估计往前面去了。”
    初挽直接抓住聂南圭的胳膊:“帮我去找他。”
    聂南圭低头看了看她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挑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初挽:“我想找这个卖家,就是卖给你盘子的。”
    聂南圭要笑不笑的:“可得了,就十块钱而已,犯不着。我知道这是后挂彩,认了认了。你说我堂堂聂南圭,就算打眼了我都认,不就十块钱,我至于去找人家吗,多跌份!”
    初挽却道:“这是我太爷爷大弟子的活。”
    聂南圭:“啊?”
    初挽:“当年花旗银行后院抢劫案,他陪着我姑奶奶一起去的,之后他就失踪了。”
    聂南圭脸色骤然变了:“走,追去!”
    第109章
    初挽和聂南圭追了好一段,也没追到,不过打听了打听,正好遇到一个那人的同村。
    这地界做古玩买卖的多,有时候一个村有几十个全都是做这一行的,本身就是拉帮结伙互相带着做。
    那个同村说起来,说卖家已经回家了,当下问清楚了地址,当即雇了一辆牛车,拉着他们赶紧去追。
    坐在车上,两个人还有气喘吁吁。
    聂南圭扶着车帮子叹道:“也不好说,人家就是一个卖家,不一定知道这盘子的来历。”
    初挽捏着那盘子,低头仔细地看,看了半晌,道:“这绝对是王永清的活,而且这个盘子,你看,这盘子的斗彩花卉是原品,但是盘子里面应该是素白,不好看,王永清做不了斗彩的活,就在里面画了粉彩。”
    斗彩和粉彩再是相得益彰,行内人一看也知道这是后挂彩。
    她继续道:“这盘子,做出来应该还不超过四十年。”
    聂南圭皱眉:“你是怎么看出的?”
    如果是新做的后挂彩,难免有浮光和粉刺,但是这个摸上去沉稳润滑,完全没有任何后挂彩的痕迹,如果不是他见多识广,可能也就被蒙了去。
    结果初挽张口就说不超过四十年,这就有点绝了。
    初挽看他一眼,道:“这是我们家的不传之秘,我当然有办法分清。”
    聂南圭摸了摸鼻子:“好吧。”
    牛车一路往前,很快就到了那村里,村里人听说找人,又看他们穿戴是外乡人,自然多有提防,幸亏聂南圭拿出橘子来套近乎,人家这才说起来,最后总算找到了那卖家。
    卖家开始的时候,见到他们就皱眉,估计是怕来找后账的,等初挽说明来意,对方才道:“这是老陈的,你们找老陈?”
    陈?
    初挽心里隐隐感到失落,不过还是道:“麻烦带我们见见老陈吧。”
    那男人便带着他们过去,说是老陈住村北边。
    一路上,聂南圭开始和对方搭话,三言两语地套话,就听那男人滔滔不绝地说。
    “老陈可是一个苦命人,听说他本来挺厉害的,以前还在北京首饰公司干过,是个手艺人,早些年还被巴黎请过去,说是要献艺,不过他不舍得离开咱们国家,没去。这不是现在改革开放嘛,人家通县陶瓷厂请他过去,让他当工艺师,结果他脾气不好,和那边领导闹得不痛快,没多久就被人家辞退了,现在回到老家养老,身边也没个子女,日子过得苦,这不,又病又老,马上就要咽气了,结果手头连一分钱都没有,要不我才想着,这人不容易,帮他卖个东西,好歹临走前有钱置办个衣裳。”
    初挽听着这话,心便跳得快了。
    她已经几乎确定,这个所谓的“老陈”就是她太爷爷的大弟子王永清了。
    王永清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做事很讲究,也有些怪癖,年纪到了,挑三拣四,不被厂子里领导所容忍,是很有可能的。
    这个年代的人,古玩瓷器都不太放在眼里,更别说后挂彩,没人懂这些,也不把这位后挂彩大师看在眼里了。
    说话间,几个人便来到了一处,这边院子里枯草成堆,还有杂乱的鸡粪,几乎无处下脚,那房子也十分破旧,在秋风中瑟缩,摇摇欲坠的样子。
    聂南圭和初挽跟着那男人往里头,就听到房间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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