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石,可好了?”杨柳站门口朝屋里看。
    程石把筐里最后一点松针倒火堆上,拎着筐往出走, “够烧大半个时辰的了, 你进去的时候注意些……”
    “知道知道。”杨柳“哎呦”一声, 她又不是不知轻重, 三岁小儿都知道不能玩火,她总不能怀了个孩子把脑子丢了跳火堆里玩。她不免抱怨:“你干脆把我捆在床上算了,挖红薯不让去,怕窝屈了肚子,看个火加把柴, 又怕我摔进火堆里了, 去山上看看, 你又担心我滑脚摔跟头。之前忙着杀鸡宰鸭的时候,你还不让我往人堆里走,剪个绳递根竹竿,步子拿大了点,你就咋乎。”
    杨柳瞪着他,话里满是怨气,“我是不懂事的小孩还是七老八十脚步蹒跚的老太?你这么不放心我?”
    “我这不是……”
    “别说是担心我为我着想。”杨柳心里有点烦,人人都羡慕她好命,累活不做轻活不碰,但她觉得约束,一举一动像是提线的木偶,被人操控着。
    程石闭了嘴,反身关上门,“那我下地了?”
    他不接招,杨柳也发不起脾气,再嚷嚷好像是无理取闹,不知好歹,她哼了哼,不情不愿的应声。
    程石拍了拍她的头,被捶了一拳闷笑出声,走了两步刚想说待会儿赵勾子会过来,话到嘴边也察觉出自己的啰嗦。从杨柳的肚子显怀后,那个凸起的弧度总是提醒他他媳妇身怀有孕,他下意识觉得杨柳要被关心,要事事照顾,恨不得事事叮嘱,离了他的眼他就不放心。
    到了红薯地,春婶跟坤叔一大早就来了,土垄上的红薯藤已经全被砍了撂在垄沟里,地头的土被刨开,沾须带土的红薯堆在一起。程石从车上拿了筐,把红薯捡进筐再倒进车里,一趟又一趟,地上的红薯都装上车了,他拎上锄头也过去挖。
    “春婶,你怀娃的时候我叔让你干活吗?”话出口,程石又觉得不用问,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姜霸王练武打拳他也安安稳稳出娘胎了。
    “我诊出喜脉的时候你叔在外走镖,一直到生孩子,满打满算,你叔在家的日子不足一个月,家里家外都是我一个人操持。”春婶抬头问:“咋问起这事了?担心媳妇了?”
    程石垂眼笑笑,“是我嘴碎惹人不高兴了。”
    春婶刚想说话,又听他反省自己啰嗦,“我还有点没习惯。”
    “娃都四个月大了,你还没习惯?”春婶爆笑,又不是才怀上的时候。
    “之前肚子没变化,我总是会忽略。”看到坤叔过来,程石止了话,问起其他事,“我打算再找个人来给我管着熏肉房烧火加柴的事,他大概会住在前院,跟你俩相处比较多,有没有关系好的老伙计?我找我大舅介绍来,要心细负责,不喝酒的。”
    春婶心里一动,但开口慢了被老坤头抢了先。
    “我说的这个人你也熟悉,以前跟你外祖一起走镖的,钱大贵,去年过年我回去,听他那意思是想来乡下住。”
    “噢,钱伯啊。”程石想起来了,他有印象。
    “他不行,钱大贵年纪不小了,比你外祖小个七八岁,身子骨还没你外祖硬朗。”春婶斜瞪老头一眼,“钱大贵那人是个能干活的?他来了也是袖着手东转西悠,人家有意来乡下住也是想来养老的。他还是个爱计较的性子,一分一毫都算清楚,说是烧火,农忙的时候绝不会下地。”
    “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大贵那人也是个讲理的。”坤叔觑着老婆子,不免解释:“大贵是想来乡下养老,熏肉房也不是一年到头都烧火,这不正好,忙半年歇半年。”
    春婶不理他,转头跟程石说:“我有个老姐妹,跟我情况一样,死了男人,两个闺女都嫁人了,她是个老实又手脚勤快的,我能干的她都能干,找那什么钱大贵还不如找她。”不等程石犹豫,她继续说:“明年你媳妇添了娃,我做饭洗衣裳收拾屋里,肯定照顾不好娘俩,你再雇个婆子,到三四月份不再熏肉了,刚好能空下手照顾娃娃。”
    “行,就是她了,你跟我说她姓甚名谁家住哪儿,我回去就给我娘写信。”程石立马有了选择。
    -
    家里没人后,杨柳提了竹篮出来锁上门,等赵勾子跑来,她领着他到离家不远的地头摘菊花。田间地头山脚下都是捋野菊和挖茅根的老人小孩,茅根也是药材,大丛大丛的茅草被翻起来,茅草割了抱回去当燃火柴,根刨起来能卖钱。
    “我也挖了点这个。”赵勾子指着翻开的土坑,他在堰边和山脚下挖的,“听说茅根煮水是止咳的,我也挖了半篮子,都晒在屋前面,小柳姐你要是咳嗽了跟我说,我拿来给你煮水喝。”
    “不拿去卖?”几株野菊捋完花,杨柳提着篮子又换了个地儿,“现在果树上不结果也不用赶鸟了,你闲着也到村里来跟小孩们玩,挖茅根捋菊花挖车前草,晒干拿去镇上卖也能换不少铜板。”
    赵勾子支支吾吾不吭声,只是眼睛一个劲往孩子堆里瞅。
    杨柳看出他的意思,想玩又怕生,她直起身看了会儿,朝田埂上挖茅根的小子招手,“牛蛋,过来过来。”
    “柳姑,你喊我?”脸上被茅草划出血痕的小孩跑来,其他小孩都站在田埂上看着,杨柳认出来人,这不都是一起摔过泥巴的小伙伴嘛。
    “这是赵勾子,来村里也小半年了,半个咱们村里的人,你们带他一起玩,下午我请你们吃烤红薯。”熏肉房里的火日夜不断,烤红薯再容易不过了。
    “好,勾子哥,我带你一起去挖茅根。”牛蛋答应的干脆。
    身边没了人,杨柳吁了口气,可算清静了。地头的菊花已经被人捋过一遍,剩下的都是零零碎碎的花苞,她也不嫌弃,一点点摘下来丢篮子里。遇到艾蒿了也捋了叶子扔筐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拎筐回家。
    偏院熏肉房的火已经停了,鸡鸭鱼都挪了出来挂在院子里晒,晒个两天再挂进大熏房里继续熏。
    杨柳开了门,空气进屋,火堆里的火星猛然一亮,她进进出出加柴,又把自己捋的菊花和艾蒿撒在火堆上。
    程石拉头一车红薯回来时只有狗在家,里里外外的门都挂上了锁,他找了一圈,远远看到杨柳挎着篮子在捋野菊,他也没过去打扰,回去拉着木板车再次下地。
    临近晌午,杨柳赶在地里挖红薯的人前先一步回去。等程石拉着木板车回来,她眉眼含笑地迎上去,“回来了,红薯还好挖吧?”
    “嗯,之前下过雨,土是润的,不难挖。”程石不着痕迹地问:“你上午一直在家坐着看火?”
    杨柳下意识撇开眼不瞅他,吱唔道:“也出去转了两圈。”
    “在村里转?还是去跟娘和嫂子说话了?”
    “啊?对,不过娘跟嫂子不在家,我就去田边地头找了找。”杨柳半真半假地说,面不红气不喘,就是不敢看人的眼睛。
    程石绷不住了,大笑出声,“大半个时辰前我拉了一车红薯回来,在西边的山脚下看到一个捋菊花的女人,背影跟你特别像,我差一点就上去喊孩他娘了。”
    杨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瞬间胀红了脸,这狗东西!她左右看看,拿起墙边的扫帚撵着要打人。
    程石笑得更大声,又不敢跑快了,让她打了两扫帚撒撒气,瞅着红扑扑的脸打趣:“应该是我看花眼了,找娘跟嫂子的人怎么会挎着篮子捋菊花,你说是吧?”
    “噢,你没看花眼。”杨柳破罐子破摔,一副赖皮相,“捋菊花的女人就是我。”
    振振有词地补充:“刚刚是我撒谎了。”
    还强词夺理,“都是你逼的。”
    她梗着脖子,眼冒火光,像是炸着毛随时准备着扑上来啄架的公鸡,程石不敢再撩火,认下罪名:“是我逼的,以后我不啰嗦了。”
    杨柳诧异地瞟他一眼,见他神色不似作假,立马眉开眼笑,“对嘛,我又不是不知轻重。”
    太好哄了,程石感叹,他反手揽住她,“走,帮我磨墨,我给你婆婆写封信。”
    “怎么突然要写信?”
    “支会她来挖红薯,给她留了两亩红薯地。”
    ……
    姜霸王是十月十七过来的,接到信的当晚就去找了雷春秀,问了她的意思后就让她收拾东西,隔了一天就急着赶马车送人过来。
    杨柳正在招呼隔壁村来卖鸡的老两口,听到车轱辘声认出人,朝熏房里喊了声,“阿石,娘来了。”又跟老两口说:“你们等一会儿,我婆婆来了,我去说几句话。”
    “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姜霸王看家里家外忙得热火朝天的,她自己下车拆了门槛,牵着马进门。
    杨柳拿出算盘又算了一遍,“公鸡十文一斤,母鸡十三文,一共六只公鸡十八只母鸡,公鸡差半两到二十八斤,母鸡刚好五十五斤,你们在家秤的也是这个数吧?……一共九百九十五文,另加你们送来的十文跑腿费,合计一两又五文钱。”她当着老两口的面把一两银称了称,另数五个铜板递过去,嘱咐道:“回去的路上注意些,任谁说破了嘴皮子都别把银子拿出来。”
    老妇人笑着应好,人老比猴精,人穷钱比命重,谁还能把钱骗去了不成。
    “明年你们还收鸡鸭吗?要是收我明年多养点。”
    杨柳点头,拎着钱箱子转身进屋。
    门口的外墙边上堆着数十个鸡笼,有的已经空了,一些还是满的,毛色斑杂的公鸡母鸡挤一起咕咕咕。
    姜霸王正准备往出走,迎面看到儿媳进来,她又转身进去,“你们这个摊子弄得不小啊,我才回去多久,西边又起了座房。”
    “中秋离开的,也两个月了。”杨柳看见从厢房出来的黄脸妇人,粗略扫一眼注意到她的手,指节粗大不说,手背上像是蒙了层蜘蛛网,手指头也起了皮。
    “洗衣裳洗的,不是病。”雷春秀连忙解释,“我在家没事做,也没个赚钱的本事,只好给人洗洗衣裳攒些银子。”
    “那挺辛苦,你去找春婶,厨房有猪油,你每天抹抹手,别被火和烟子给熏皲裂口子了。”
    “哎,我晓得了。”
    杨柳把钱箱子放桌上,回过头问她婆婆:“娘,我领你去咱们的熏肉房看看?阿石就在里面。”
    “好,我也长长见识。”
    婆媳两人往出走,嘴里含住烤红薯的红薯摇着尾巴往屋里走,它看见姜霸王顿了一下,认出人了高兴得呜呜叫,嘴里的烤红薯舍不得丢,跟前跟后忙活的又没功夫吃。
    “你先吃你的,我又不是马上就走了。”姜霸王摸了摸狗头,这狗比儿子强,儿子知道她来了都没出来迎接。
    “娘来了多住些天,再有个七八日,熏的这些鸡鸭鱼也能吃了,到时候带些走。”杨柳指着晒场上晒的肉,“晒两天了,晚上搬进屋再熏个七八上十日,味道应当就差不多了。”
    “明早就要回去,年根了,镖局正是忙的时候,镖师都跟镖队出去了,武馆里缺武师傅。”
    熏房的门是开着的,山风涌进去又带出一股股浓烟,进门顿感一热,从初冬进了盛秋。地上是一个个长形火塘,火塘上空悬挂着竹竿,竹竿上串着新挂上的鸡鸭,鸡鸭身上还留有黄颗粒的盐。
    “这都是这两天新宰杀的,中间的那三根竹竿上挂的是十天前的,外面晒场上晒的是最先一批,霜降的前一天挂上去的,有二十天了。”杨柳往后面走,最后一根竹竿上悬了一串鸡鸭鱼,她喊来程石,“娘来了,你取两只鸭下来让春婶泡上,晚上炖两只鸭。”
    程石在铲火塘里的余灰,闻言扛起门后面的木梯过来,像是才看见人一样,“呦,娘来了?”
    姜霸王看他头上包着头巾,鬓角和眉毛上沾了青白色的灰,身上也落了一层,也没了脾气,“怎么是你在做这活儿?人不够用?我回去再给你找个可用的?”
    “我闲着就我做了,雷婶不是来了?她来了这以后就是她的活儿。”程石踩上木梯,低头问:“一只咱们山上的,一只村里买的?是要陈皮味儿的还是胡椒味儿的?”
    “怎么还有不同味儿的?”姜霸王以为是在问她,“陈皮味儿的,我还没尝过这个味道的鸭肉。”
    “那就陈皮味儿的。”杨柳接过递下来的鸭子,鸭皮早就熏干了,油脂烤化后皮贴在肉上,跟婆婆说是两种味道的盐腌的,“味道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一直留着等你来了才吃。”
    程石从木梯上下来,闻言瞥她一眼,这会儿嘴巴可真会说,见姜霸王信了这谎话连篇的甜言蜜语,跟着帮腔给她坐实了,“你走的时候不是说挖红薯了再来?你儿媳就留着这串鸡鸭鱼一直不让我动,结果呢?红薯都进地窖了你才来,还是我写信喊来的。”
    她没答应挖红薯就过来啊,姜霸王回想了下,她当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好将错就错说武馆忙,又斜愣儿子,“我也不知道哪天挖红薯,你该给我写封信的。”
    “明年给你写。”程石开始赶人,“看过就出去,烟熏火燎的也不嫌呛。”
    屋里的烟虽然大但还真不怎么呛人,不似厨房里烧柴的味道,更多的是青涩气。
    春婶在晒场看肉,防止猫狗来偷吃,新来的雷婶子也在。杨柳喊了春婶把鸭肉递给她,嘱咐她分两锅炖。
    “柳丫头,又四只。”门口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妇人喊。
    “来了。”杨柳应声。
    “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我自己转转看看。”姜霸王开口。
    “好。”杨柳往家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指了指柴垛边上的麻袋,“娘,想吃烤红薯就丢两个到火堆里。”然后进屋拿了两个铜板给妇人,四只鸡拎去后院由春婶抹盐。
    ……
    日沉西山,山风骤然清冷,杨柳穿上外褂去给拔鸡毛鸭毛的人结账,坤叔也从西堰捞鱼回来,他跟雷婶还有程石再加上姜霸王,一趟趟把晾挂的鸡鸭鱼取进屋再挂上竹竿。
    偏院里的鸭肉香弥漫到前院,又被风吹远,杨柳闻着味快步走进偏院。
    “快来尝尝,可香了。”春婶给她拿筷子。
    熏过的鸭肉炖汤,颜色偏黄有些浓,不似鲜鸭汤的清亮,也没有漂浮的油水,不腥不膻,鸭肉不腻不柴。
    “你再尝尝这个,这罐是山上的鸭子。”
    杨柳换了双筷子挟了块儿鸭脯肉,鸡胸鸭胸肉永远是最难吃的,噎人又不进油盐,又柴还卡牙缝,越嚼越乏味。
    “好吃哎!”杨柳眼睛一亮,把剩下的全喂嘴里,这罐儿鸭肉更细嫩,比之前的那罐鸭肉多了丝嫩和油润。
    做厨子的是最先尝味道的,春婶在她来之前就吃了的,人老舌头木,吃淡了没味儿,吃重了腻歪,今天炖的这两罐鸭肉,她是尝了味儿就想再吃一块儿。
    饭菜上桌,程石一尝就知道妥了,“明天就把山上的鸡鸭鹅逮了杀了。”
    姜霸王吃完碗里的鸭肉又自己动手舀两勺,打起了另外几只鸡鸭的主意,“明天我回去给我带几只,我带回去孝敬我爹娘。胡椒味的你们自己留着品,我只要陈皮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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