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个,程石不禁露了笑,摆了摆手, 手里沾了泥水的赶牛鞭也跟着晃动, 甩出的泥水砸进水里, 溅起的小水花也是浑黄的。
    “我岳家那边的叔伯兄弟说他们忙完田里的活儿, 赶牛来给我帮忙。”
    “那可好。”两人已经错开,蒋成安大着声音说,“杨家人性子都不错,多数都是和善人。”等两人再次走个脸对脸,他笑道:“等我大儿子要娶妻了, 我也给他求娶杨家的姑娘。”
    这话程石没接, 他在杨家是姐夫是妹夫, 是侄女婿是孙女婿,在外肯定是要维护杨家姑娘的名声。
    日头升到头顶,杨柳过来喊吃饭,两只狗吐着舌头跑在她前面,沿着田埂跑到程石身边,跃跃欲试想下水。
    “回去!”程石喝了一声,比划着牛鞭赶两只狗到路上去,同时跟杨柳打招呼,“我这就回去,你别过来了。”路上扔了不少从水田里捞起来的草,她一路过来,不可避免的会弄脏裙摆鞋袜。
    也到了午饭的点,村里陆陆续续有孩子来喊吃饭,都站在堰埂或是井口边,扯着嗓子喊:爹,吃饭了!
    犁田的老牛得以歇息,取了笼嘴套后喷着粗气,赶回家一口气喝尽半桶水,甩着尾巴赶蚊蝇,垂下牛头大口嚼割回来的草。
    保母抱着青莺坐在廊下乘凉,见门口进来个满腿脏泥的男人,帽沿挡住半张脸,她抱起孩子指给她看,“瞧瞧,可还认得他是谁?”
    程石反手取下草帽扇风,一头乱发压扁,满脸含笑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闺女打量,见小丫头伸出手要抱,他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举起一双糊了泥的脏手,说:“爹去冲个凉,洗干净了来抱你。”
    “水已经晒温了,衣裳也拿过去了,你直接进去洗。”杨柳见程石走进偏院,往猪圈改的洗澡间指了下,也让春婶先把凉面往桌上端。
    洗过澡一身清凉,程石换了草鞋出来,见偏院只剩杨柳一人在等他,走过去冲她腮边亲一口,见她嫌弃地用手抹,又强硬地再亲一口,一手箍住她的两只手,拉着往前院去。
    “发什么颠!”杨柳冲他后背瞪眼,“还不嫌累的?还有这心思。”
    一提累,程石瞬间塌下腰学驼背老头走路。杨柳不陪他闹,拽起他去前院吃饭,“快点,累了半天还不饿?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我就没心情不好的时候。”刚走到月亮门洞,程石就大声喊:“青莺,莺姐儿。”
    “在这儿。”保母掀竹帘出来,“姐儿一直翘头等着呢。”
    程石大步过去接过娃,在众目睽睽下响亮地亲亲小闺女,见她咧开嘴角,他也跟着笑露了牙。抱进屋,他把孩子放腿上,一手掂着孩子的上半身,一手执筷吃饭,杨柳坐在一旁给他挟菜。
    春婶和雷婶也同桌而食,见人家一家三口和乐,心里感叹小囡命好,爹娘爱极了她,这是多少女孩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天热适合吃凉面,一碟凉面八样菜,炸花生、青瓜条、酸竹笋、酸豆角、烫豆芽、煮鸡丝、嫩菜心、鸡蛋卷,再有调汁,程石吃了三碟凉面才放下筷子。
    杨柳把帕子递他示意他擦擦嘴,“刚吃饱,坐着歇歇再去睡。”而躺在他臂弯的小姑娘已经阖上了眼皮,圆鼓鼓的小肚子有节奏的一起一伏。
    “我现在看我们青莺,越看心里越喜欢。”程石摇着帕子给孩子轻轻扇风。
    杨柳没搭理他,自己的闺女他不喜欢才怪了,臭烘烘的黄鼠狼还能昧着良心夸儿香,更何况人了。
    竹帘响起悦耳的叮当声,杨柳抬眼,见是保母,她摆了下手,“你去歇着,莺姐儿晌午跟我们睡。”
    “哎,那你们可在她肚子上搭件衣裳。”
    有个吃奶又尿床的娃,杨柳不敢睡沉,身边刚一有动静她就醒了。见程石睡的沉,她轻轻挪开他抓着青莺的手,探身下床,轻手轻脚抱起哼哼唧唧的娃。
    “我琢磨着是该醒了,太太,把姐儿给我吧,我给她喂奶。”奶娘说。
    “也该尿尿了,从吃饭到现在一直没尿。”杨柳伸了个懒腰,眯了一阵也睡不着了,她嘱咐奶娘和保母走路轻点,“别把阿石吵醒了,孩子要是哭了就抱去前院哄。”
    正午当头,鸟雀都不愿意落在墙头,杨柳出门沿着墙根溜溜哒哒往村头去。大黑子卧在大门口,见姑奶奶回来了也只是撩起眼皮甩了两下尾巴,天一热它也没什么精神。
    “娘,我爹在睡?”杨柳轻声问了一句,她径直往窝棚去,“你继续哄你孙女,别起来了,我找点东西。”
    “找啥?”
    杨柳把她老爹劈的竹条和篾丝各拿了两大把,走出去说:“我婆母快过生了,我打算给她编些东西。”
    “你婆母生辰你送她竹编的小玩意儿?又不是哄孩子。”
    “姜霸王不爱红装爱武装,爱刀爱枪喜剑做收藏,我买不到宝刀名剑,只能循着她收藏的宝器编些差不多模样的刀枪哄哄她。”杨柳没多留,拿了她要的东西就走,“你别操心,除此之外阿石还会准备其他东西。”
    她到家的时候,程石还在睡没起来,杨柳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拿着竹条篾丝开始着手编金环兽纹大刀,竹条做底篾丝制形,天热手还出汗,并没有想象的好编。等程石睡醒起来,她才编好最简单的刀柄。
    “我下地了啊。”程石取了草帽戴头上,拿了赶牛鞭去牛棚牵牛,“你去摘枇杷时记得喊上雷婶。”
    “好。”杨柳头也不抬。
    之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程石在外忙农活,杨柳在家顾好家里的事,空闲了拿出竹条篾丝编刀编枪。
    杨柳的堂叔伯兄弟忙完田里的活儿,赶着牛扛着犁说笑着踏过田埂到程家的水田里,一人半天能犁一亩,十来个人,半天的功夫都没用上,剩下的十三亩水田就犁完了。
    “晚上到我家吃饭,”程石在水田里吆喝,“家里已经在做饭了,小柳也去跟婶子嫂子们打招呼了,晚上都别做饭,都到我家去。”
    “好,图的就是你家的饭菜。”杨柳大爹跟程石关系最亲近,他自然先应好,他若是推辞,旁人更不好意思应好。
    “你图的是侄女婿家的饭菜,我们可不是。”另有肤色黝黑的男人接话,他是杨柳堂爷的儿子,年长些,却嗓门洪亮,“我们落了侄女的好,可不得来给她搭把手干点活。”说的是放水的事,那天去找村长让放水的人里就有他。
    “那倒是我好吃嘴了。”杨柳大爹笑,随手把田里的草搂起来扔田埂上,“阿石,今天可杀鸡宰鸭了?我就馋你家山上的鸡鸭鹅。”
    “宰了宰了,你们来了我哪能再抠搜。”
    一行人从水田起来,站水沟里洗干净腿上的泥,再拽把草把铁犁上沉进水里擦洗干净。
    水田少的人家已经开始插秧了,看见他们这阵仗,勾腰撅腚的男人妇人齐齐站直了,问程石:“田犁完了?什么时候插秧?”
    “明天就拔秧苗,大哥,老婶,什么时候忙完了去给我帮帮忙,工钱还是一百文一天。”程石问。
    “我家这剩的也不多了,明儿你叔带家里的几个娃能忙利落,我跟你大哥二哥还有俩嫂子都过去。”妇人在心里算着,五个人两天就是一两银,要是天天有这好事,她还种什么田地。
    “那明早卯时初,天亮了就过来。”程石说完才又继续走。
    杨柳已经提前把各家婶子喊来了,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立马安排人端水来前院。
    “大爹,堂伯,阿波叔,草哥,水哥……”杨柳一一叫过,“饭菜已经好了,你们洗手洗脸,喝口水歇歇,我这就去端菜。”
    傍晚霞光明媚,饭桌就在院子里,那一株栀子花长得越发大,香气也浓郁,两张木桌摆在左右,花香混着菜香,又有西边刮来的山风,热热闹闹的吃顿饭实在是惬意。
    半途青莺睡醒,程石把她从保母手里接过来抱着吃饭,这是他常干的,却把杨家的伯娘婶子惊着了。
    “阿石他倒是喜欢孩子,你几个兄姐小时候你叔都没沾过手。”话是给杨柳说的,眼睛还看着程石那边,啧啧道:“你家这小丫头挺乖,在她爹怀里也不闹,睁着大眼睛黑黝黝地看着。”
    “孩子哭不外乎是饿了尿了拉了,或是不舒服,小囡她有奶娘又有保母,两个大人照顾她一个儿,可不就舒舒坦坦的。”有人接话,艳羡道:“都道柳妹好命,我看这小丫头才是好命。”
    “吃菜吃菜,尝尝这道冷羹,夏天吃很是合口。”杨柳转移话题,拿起勺子往每人碗里舀一勺,“要是吃的惯,待会儿我喊了春婶来,我们都跟她学学。”
    “那我要学学这泥鳅是怎么炖的,我家二牛就爱吃泥鳅。”
    “呦,我这个还是个双黄蛋!”有人剥开咸鸭蛋惊呼,戳开蛋白,里面一包淌油的蛋黄,沙沙的,油润有香气,“你家这鸭蛋是怎么腌的?我腌的不是坏了就是咸了。”
    “黄泥里少掺点盐,搅匀了,鸭蛋往里滚一圈,大头厚点,小头薄点。”杨柳说。
    一顿饭结束,春婶跟雷婶在前院收拾碗碟,杨柳跟程石抱着娃朝西走。天色青黑,鸭鹅已经归山,下堰的水里飘着鸭毛鹅绒,澄绿的水下隐隐约约泛着一点两点白——母鸭把蛋下在水里了。
    “柳丫头,又过来转了?”堰埂上的厨房里出来个衣着整齐的婆子,她是程石从村里雇来给守山的老镖师做一日三餐的。看见程石怀里抱的小囡,夸了句:“这娃可真乖。”
    程石冲她点了点头,等人走了,他抱着青莺站在桃树下看桃子,余光瞟到杨柳走过来,简明地问:“如何?”
    “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杨柳摇头。
    “嗯。”程石应了声,“这枇杷都快卖完了,桃子也快熟了,之前口口声声说要来摘果的人怎么还不来?”
    “可能月底跟娘一起来。”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沉了下去,两人抱着孩子往回走,路上商量着可以着手买第三批鸡鸭鹅了。
    ……
    次日一早,程石跟杨柳在寅时中就起来了,天色还没亮,两人忙活着清点插秧用的工具。山下天色青黑,山上更是黑沉,西山的两个老镖师沿着山两边慢跑,精神抖擞的鸡群已经飞下鸡窝到处啄食吃了。姓李的老镖师为了躲艾草丛里突然钻出来的母鸡,他高抬腿一蹦,瞟见树杈上一抹白。都走过去了他又转回来,踩在树疙瘩上攀上楝树,从树杈上拿了个鸡蛋下来,蛋壳上还沾了血。
    “老李,你手里拿着啥?”坤叔问,他一大早就把牛和马牵出来吃草。
    “鸡蛋,山上的母鸡开窝了,你给阿石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田里有拔秧有插秧的, 人数不少,估摸着两天多就能插完,程石跟杨柳就没下水田, 让雷婶和坤叔过来盯着,小两口背着背篓上了山。
    “小母鸡开窝了, 这一天就要多捡一千来个鸡蛋, 光我们自己卖也卖不完。”杨柳提着裙摆,避开横七竖八的枝桠,不等程石开口, 她继续说:“要不让张老板给其他几家食馆通个气?”
    走到松树林边缘,东边的荒山整个罩在日头底下, 明亮的刺眼。程石眯着眼睛,说:“我想想办法, 看能不能拉到县里卖。”
    “不卖给其他食馆?”
    “唔,就算镇上的食馆都在咱这儿买鸡蛋鸭蛋,合起来顶多也就四百来个,还是卖不完。”程石早有琢磨过, 镇上也就那么多人, 每日肉蛋的销量都是大差不差的, 去年他家横插进去已经抢了一部分的生意, 如今要是再大范围铺开,周遭村里的农家要遭殃。自家养的鸡鸭舍不得吃 ,卖又卖不上价,到时候指定要挨不少人臭骂。更何况鸡屁股是农家的盐罐子,贫家少一笔进项可比他亏百十两还严重。
    日头还不算烈, 但不少鸡已经躲在树下或是草丛里乘凉了, 被鸟啄烂的枇杷和构树果子被老镖师敲下来堆在树下, 甜味儿引来了苍蝇,还没吃饱的公鸡母鸡散在周围,绿豆大的鸡眼比弹弓还准,啄苍蝇蚊虫似啄地上的米。
    杨柳绕开鸡群,不去惊扰它们,勾着腰在草丛里扒拉,还不到六月,开窝下蛋的小母鸡不多,扒拉小半时辰也就找了五颗鸡蛋,加上程石跟俩老镖师,合起来也才二三十个鸡蛋。她见程石在跟老镖师说话,也没过去打扰,站在构树下看橘红色的果实,果实软烂汁水多,尤其招苍蝇,绕着树冠嗡嗡叫。
    “你在找啥?”程石走过来问。
    他一开口,树上的天牛受惊慌忙飞走,杨柳捉了个空,回头无奈看他一眼,“一个天牛,想逮回去给小莺看看。”
    “吓哭吗?”程石问一句,转而说:“走了,回去了,天热了。”
    随之一起下山的还有两个老镖师,他们挑着空桶要下山挑水,吃饭洗澡都在山下,但日常喝水还要从井里提了挑上山。
    下了山,杨柳路过家门口没进门,去田里转了一圈,见春婶煮的绿豆薄荷水还有剩的,她也不再操心,回村又到娘家去转一圈。
    “孩子呢?哦,她爹抱走了……书房里?”
    “快进来。”程石在书房喊了一声,又补充说:“罗婶也来,莺姐儿尿尿了,快抱走。”他腿上的裤子都尿湿了。
    杨柳推门进去,莺姐儿一见她就瘪嘴,新发的眉毛皱在一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很快就集满了眼泪。
    “你尿湿了我的裤子我都没哭,你还恶人先告状了!”程石嘀咕,绕过杨柳把孩子递给保母,“收拾干净了再抱进来。”
    小姑娘瘪着嘴哭的可怜,当娘的立即转身跟了出去,片刻后抱着换了个肚兜的小丫头又进来,说:“抱在怀里怎么还让她尿身上了?你也去换条裤子啊。”
    程石往椅背上一靠,点着毛笔隔空在丫头的眼睛上画圈,“咦,眼睛也尿尿了!”
    杨柳夹他一眼,呸道:“说的什么话?”
    程石嘿嘿笑两声,放下毛笔站起来,裤子上被尿湿的那块儿贴在腿上,他抖了抖裤子就不管了。走过来解释说:“我刚刚在找用鸡蛋鸭蛋做食的食方,一时看入迷了,就把怀里的娃忘脑后了。”
    “该打!”杨柳捏着青莺的手去拧程石的耳朵,这个当女儿的够给面子,他夸张地哎呦两声,小姑娘就笑咧了嘴。
    闹过一阵,程石说起正经的,“生蛋容易磕破,我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做卤蛋运到县里卖,但没找到相应的食方。”
    “春婶做的卤蛋味道不就挺好?”
    程石摇头,说缺了点味道。他在县里住的久,又走过镖,尝过的滋味丰富些,春婶的厨艺做家常菜尚可,拿出去跟酒楼食馆的大厨相比就差了不少。
    “我明天去悦来食馆走一趟。”他说,“张家祖上就是以食起家的,在卤料的味道上想必有较深的见解。”
    “人家未必肯跟你说。”杨柳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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