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知道人已不在,他明明知道马背上被陈松搂着的是沈宝用,但他不来看一眼,似死不了心。
    薄且站在牢房中很久,忽然他走向矮榻,弯下腰在稻草上捡起一根头发,他又看了这根头发很久,然后手一松任它丝滑地从他手中滑落下去。他收回手道:“你去陈家老宅,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玺儿知道沈姑娘必定是在那里,这是让她依然不离沈姑娘身边,继续监视她,算是她新的任务,她道:“属下遵命。”
    薄且离开了水牢,从此不问不提此事。
    晚些时候,太子院中灭了灯,但内室却灯火通明。一直被人认为除太子殿下无人能入的内室,此时站满了人。
    除阿感身在其列,还有数众黑衣人。这些人并不是太子亲卫,他们的容貌皆做着遮挡,但太子却可以精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
    这一夜对于守在外面的守铭与其他奴婢而言,太子屋中已熄灯,殿下已歇下,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太子几乎一夜未眠,阿感大人与一众他们素未谋面的人,与太子密谈了一夜,待天快亮时才纷纷离开。
    这些守铭都不知道,但他知道自沈姑娘从水牢里离开后,水牢开始时不时地进人,阿感大人也是忙了起来,总能在他身上闻到血腥味,看到血迹。不止阿感,太子殿下更甚。
    只要殿下随阿感大人去过水牢,回来后必定是这个样子,殿下虽不让人进内室侍候他沐浴,但脱下来的衣服守铭是见到过的,上面被溅的都是血。有时太子殿下自己都看不过眼,告诉他不用洗了直接扔了吧。
    这一日玺儿传来消息,说是陈松接了圣上赐婚的圣旨,二十天后是个好日子,着陈松与沈宝用完婚。
    守铭大气不敢喘,好长时间听不到殿下的动静,他偷偷抬眼去看,正看到殿下一下子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着水牢而去。
    殿下去水牢,守铭是不能跟着的,那里只有阿感跟玺儿可以进出。守铭虽是太子别院的大总管,但水牢里的守卫他都没有见过,那个地方不在他能管理的范围内。
    这天晚些时候殿下才从水牢回来,殿下穿的是白色衣服,但现在已看不得,守铭知道这件衣服也是不能要了。
    从这天起守铭开始发愁,以前的太子殿下待人温和可亲,对奴婢与下属们极尽宽待,虽然现在也没苛待,但见不到太子殿下的笑模样了。
    守铭眼看着太子殿下的戾气一天比一天重,直到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想去找阿感大人问一问,殿下到底怎么了?不会发展成要靠施虐才能获得内心平静的暴戾之主吧。
    他刚走到水牢外,就看到一些掩着面的黑衣人押着一名老妇一名少妇还有一个孩子进了水牢。
    守铭楞在原地,这些人是谁,从身形来看他不熟悉,掩着面了也看不见长相,但却十分顺利地进入了水牢,想着不是这里的看守也是替殿下办事的。
    守铭知道这园子有秘密,水牢是一个,殿下的内室是一个,但他今日窥到了一点点,还是觉得震撼。
    转天,难得阿感有时间,守铭还惦记着问他殿下的情况,就请他过来喝酒。
    守铭因担心殿下,喝得略有些高,阿感酒量好,一直来者不拒,大总管喝了多少他就陪了多少,眼见大总管有些醉了,而他还精神着。
    大总管忽然拦住他举杯的手,问道:“阿感大人,我最近心里苦闷,你说殿下是怎么了?天天阴沉着脸,只要是从水牢里出来,那一身的血味就别提了,衣服都废了好几身了。”
    阿感:“总管大人,殿下的事咱也管不了,低头做事就好。”
    守铭:“若是一两日还好,这都多少天了,你今日若不给我透个话,我可要天天睡不着喽。”
    “你让我说什么,那水牢里关的自然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殿下对之用刑,有何不可。”
    “穷凶极恶?那老妇那少妇,”说着守铭往旁边一比,“这么点儿高的孩子,都是穷凶极恶之人?”
    阿感杯中的酒液一晃,然后被他一饮而尽,把眼中的情绪全部遮掩在了酒气里。
    放下酒杯他与刚才无异:“嗐,那穷凶极恶之人还能在脸上刻字不成,按理您的岁数比我大不少,见过的事与人比我多,怎么连这点事儿都没看透。”
    守铭想了想点了点头,听到阿感问他:“当时就您自个看见了还是身边跟了别人?”
    守铭眼里像蒙了层雾,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一边拦着阿感给他倒酒,一边回他:“就我自己。我想着你该歇歇了,就私下去找你请你喝酒,这才看到了那三个人。我这一看心里更慌了,不会真是殿下性情大变,对恶人用刑尤不解恨,还要弄些妇孺儿童来,行那些欺负弱小才能满足的变,。态行为。”
    “亏得您问了我,您可不能这样想殿下啊,这事您没跟别人说吧。”
    “我怎么可能乱说话,再者,昨日晚上看到的,回来我就睡了,这一天忙得我脚不沾地的,现在才跟你有时间喝点小酒,说会儿话,我哪有时间跟别人说这个。”
    阿感点头,嘴上说着:“那就好,那就好。”但面色却满不是这意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守铭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也不知阿感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被一缕阳光照醒,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凉。
    他伸手去拿被子,抓了个空。他这才发现他并没有睡在自己的榻上。
    昨天不该他值夜,他该当睡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榻上,可这里是什么地方?
    看了眼周围环境,他再不敢相信也得相信,这里是牢房。
    但他并不确定这是哪里的牢房,因为园子里的水牢内部他见都没见过。这时守铭已有了些猜想,一下子酒全醒了。
    忽听外面有脚步声,他看到了太子殿下与阿感大人。守铭暗道坏了,看来他猜对了。
    他跪下给殿下行礼,薄且说:“起来吧。”
    守铭不肯起身,他道:“奴婢有罪,奴婢不该打听殿下的事情。”
    他说着往前跪了两下:“但奴婢为的不是私心,是实在担心殿下才多观多言的。奴婢该死,请殿下恕罪。”
    “把东西拿上来吧。”薄且道。
    阿感接过黑衣人手里的东西,一碗药。他把此碗放在了守铭的面前,看了大总管一眼,小声道:“对不住了。”
    守铭不知阿感这是在为向太子告密而道的歉,还是为着眼前的这碗药。
    他磕巴着道:“殿,殿下,这,这是何意?”
    “我知你忠心,但不知你忠心到何种程度,你毕竟是从宫中出来的。你与他们不一样,你认的是太子,而他们,认的是薄且。念你我主仆一场,我选了最不折磨人的毒药,且亲手来送你一程。”
    太子殿下一如既往温和的语调,像是常常做的那样,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与他品评名家名画。
    可事实是,殿下在告诉他,他该上路了,只有死人不会说话,他最后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守铭这时才意识到,他可能窥见了了不得的东西,这件事涉及到皇权,涉及到太子的命运。他后悔但也知无力回天,他是聪明人,只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抉择。
    守铭主动端起了碗,他道:“奴婢只有一句话想问,殿下这些日子在水牢里对那些人用刑,并不是在发泄心中郁气?”
    薄且:“不是。”
    守铭点了点头:“那奴婢就放心了,殿下还是以前的殿下,殿下并没有变,只是奴婢目光短浅看不透真佛。殿下真是长大了,奴婢心下甚慰。只希望殿下以后以奴婢为鉴,再当小心一些行事。”
    说完他就把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阿感扭开了头,而薄且则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这毒药可能是不折磨人,但好烈啊,比昨晚喝的酒都要辣嗓子。
    守铭趁着还有最后一点意识,他道:“请,殿下,看在,老奴这么多年,侍候的份上,饶我全家,还有,我那养子,”
    他没有说完就倒下了,薄且对着他的尸身道:“恕你全家无罪,你的养子会永远继在你名下,给你供奉拜祭。”
    陈家老宅,主屋与南侧的园子都已焕然一新。
    清晨的阳光照进屋来,沈宝用缓缓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沈宝用彻底醒过来后,她连鞋都没有穿,光着脚着着中衣跑到柜前,从里面拿出那份赐婚文书。
    仔细地不知看了多少遍后,她才小心地把此书放回柜中。
    “姑娘,您怎么又光脚下地了,说了您多少遍了,就算天气热起来了,也不能这样。”
    说话的是云甄,比起沈宝用带她回来那日的诚惶诚恐,她现在已恢复了很多,接近以前那样的正常。
    云甄能重新回到沈宝用身边实属巧合与缘分。沈宝用在被陈松接回来后,陈松不放心她的医治情况,怕太子记恨她划伤他的脸,不用心给她找大夫治疗。
    听都城府里的兵士们说,南城医馆坐镇的一位外伤大夫医术高超,什么样的外伤都能治好,于是陈松第二日就带沈宝用去了。
    大夫看了她的伤口,表示处理得很好,药也没有问题,继续按那个方子涂抹与吃药就可。但药都落在了太子别院,陈松正好让大夫重新开了药。
    二人回去的时候,并不急着回陈府,就一路慢慢地逛着。
    路过齐彩桥的时候,桥下停着一艘花船,里面发生着争执。叫骂声阵阵传出,小船也摇晃得厉害。那船里做得什么营生一看便知,那叫骂声也不堪入耳,好像还有打人的声音以及女人的求饶声。
    陈松正打算带沈宝用离开,不让她听到这些腌渍之言,却见沈宝用站定在桥边伸头往下看。
    她那身子都探出半个去了,陈松赶紧拉住她:“做什么?这有什么好看的,带你到前面买好吃的去。”
    沈宝用还是没有听他的,就见她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这时,船里的人跑了出来,是一个女人。她脚下不稳一下子摔在了甲板上,后面追出来的男人,拿着酒壶就往她头上砸。
    女子发出惨叫,陈松这时开口了:“这官人差不多得了,真弄出人命来,我还得抓你。”
    女子与行凶男人同时抬头看向桥面,那女子忽然道:“姑娘,姑娘救我,是杨嬷嬷把我卖到了这里,因为我没有及时禀报姑娘离府的消息。”
    此人正是云甄,她虽化着浓妆,面容看上去憔悴了不少,没有以前少女的鲜嫩,但还是能看出这就是云甄。
    沈宝用惊叹,这才多长时间没见,云甄就变成了这样。刚才她听到声音就觉耳熟,如今看来真是旧人。
    沈宝用一直以为云甄与衣彤在她走后被调离了落蜓轩,不想云甄竟是被薄且惩治,卖到了这种地方。
    陈松问:“故人?”
    沈宝用点头:“你见过的,你回都城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这是我那时的婢女。”
    陈松不记得了,只道:“九王府的婢女怎么会被卖到这种地方,要救吗?”
    云甄已跑下船来,这条船停的地方水不深,云甄淌着水朝岸上爬来。终于她跑到桥上,一下子给沈宝用和陈松跪了下来:“姑娘大人,救救我吧,看在以前主仆一场的情分上。”
    陈松不说话,只看着沈宝用。
    后面船上的伙计跟了过来,看得出陈松是位官爷,并不敢来硬的,只道:“大人,这女子是咱们以银钱买来的,她的身契都是全的,我们可没拐卖她。”
    陈松见沈宝用对他点了下头,他道:“有身契就好,有身契就可以再次买赎了。”
    那人听了这话问:“大人是要赎了她吗?”
    陈松道:“这是内子的故人,她说要赎,那自然要赎。”
    他说完看了沈宝用一眼,沈宝用如他所愿冲他咧嘴一笑。他就喜欢她大大方方的样子,他也没说错啊,皇上已亲口答应会给他们赐婚,她可不就是他的内子。”
    来人重新回到船上,一会儿又回来了,沈宝用见陈松随那人上了船,她拉起云甄问:“到底怎么回事?”
    云甄道:“姑娘一连好几日不见人影,奴婢告诉依彤就当不知道,每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太子殿下发现您不见了,打骂了奴婢,这还不够,还让杨嬷嬷把我发卖掉。我怎知杨嬷嬷如此狠心,见我不是家生子没有家可回,就把我卖到了这种地方。”
    沈宝用看了看她,然后道:“你倒是巧遇到了我,我不会不管你,总先要把你救出这种地方。”
    一会儿,陈松就从船上下来上了岸,然后手上拿着云甄的身契道:“走吧,办好了。”
    带着花枝招展的云甄不好再逛,一行人直接回去了陈府。
    云甄一路都很安静,一回来陈松就道:“正好我还说需要买几个丫环,这下有你以前的丫环在,先让她侍候你,剩下挑人的事不着急,等你慢慢挑。”
    就是从那天开始,云甄就留了下来。这几日沈宝用睡不好,总觉得自己还在薄且的那个园子里,云甄也如惊弓之鸟,睡觉总是蜷着身子,好像被人打怕了一样,睡不安稳。
    一连几日过去,皇上终于赐了婚,陈松拿给沈宝用看的时候,她如获至宝,看了好久。
    就因为她这个样子,加之听云甄说,每晚她惊醒时发现姑娘也在浅眠,于是陈松就把这份赐婚文书给到了沈宝用手上,让她收着安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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