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有两个男人,一听见他们小破车砰砰铛铛的声响,停下了脚步,向他们摇手拦车,“同志!同志!停车!!”
    是两个青年男人,穿着卷袖子的灰衬衫,底下的长裤卷到了膝盖往上,后面背着草帽,他们的皮肤晒得黑红,是两个青年小伙。
    展艾萍把车停了下来。
    那两人愣住了,开车的怎么是个漂亮姑娘?而副驾驶上则坐着个年轻士兵。
    因为那两人的目光太过直白,小战士郑桦的脸都要涨红了。
    ——他要有情绪了!!!
    两男人中之一的贺温良试探性开口:“同志,十万火急,我们想要上军医院,能不能捎我们去一趟。”
    “我们是听说两辆运送知青的大汽车在山路上出事了,几十个人受了伤,我们是想去献血的!”
    展艾萍道:“上车,我们也是去军医院的。”
    李玉霞打开后车厢门,让他们两上车,三个人在背后挤着坐,听说出了事,李玉霞心里也着急了,贺文良问道:“你们也是去献血的?”
    李玉霞:“……?”
    开车的展艾萍道:“我是医生。”
    郑桦咳嗽了一声:“我手折了,我是病人。”
    “哦哦。”原来是送病人去医院。
    展艾萍继续开车,没过多久,他们已经到了军医院,此时的军医院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因为送来的病人太多了,除了有今天发生事故的知青,还有长时间训练导致脱水的士兵,更有建设农场时从高架上摔下来的民兵……
    轻伤的重伤的混合在一起,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忙来忙去,这里需要人,那里也需要人,来来回回人员穿插杂乱,手术室已经满了,外面没有手术条件也在进行手术。
    展艾萍跟贺温良两人指引了献血的位置,李玉霞郑桦也跟着去了,展艾萍轻车熟路跑进了医院小楼中,再出来时头发束在帽子下,穿上了白大褂,脸上带着口罩,挡住了她俏丽的一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轻症的这边,重症的那边……”
    “让开让开——”
    “又来一个。”
    几个人抬着担架上的人,还有人用手捂住那人的伤口,新到没多久的实习医生张军心慌意乱,他的双手上全是血,脸上溅了血,脑海里拼命想着课本书上的内容,遇见这样的情况要怎么怎么办……
    “伤在了大动脉,流血不止。”
    “来个人帮忙止血!”
    张军左右看看,都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到处忙来忙去,没有人能腾出空闲,他的心跳加速,想着要怎么处理,可他那双手颤抖不止,不敢下手。
    救命,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
    他正要松手动作,又感觉到手下的温热湿意,铁锈味萦绕在身边,浓浓的血腥味让人感觉到绝望,温热的血液从指间渗出。
    “让开!”此时他身边来了一个人,那人的声音沉稳,带着一股莫名令人感到镇定的力量。
    张军转头一看,只看见了一双清丽的眼睛,那双眼睛十分漂亮,她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子,倒映着银河,心跳跟着慢了一拍。
    这是医院的哪位女医生?
    张军也是新来不久的,人家带着口罩,他也认不出这人是谁,只当她也是医院里的医生。
    “你让开,我来。”
    “我——”
    展艾萍接替他的手,用压迫带和手里的针为身下的病人暂时止血,张军一脸怔愣的看着那倒映着亮光的长针。
    “配合我。”
    “准备给病人动手术。”
    重新拿起手术刀的这一刻,展艾萍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慌张,很奇怪的,或许事前事后她会慌乱,而真正拿起刀的时候,她比谁都要冷静镇定。
    所有的一切都来的那么自然,又是那样的行云流水,她的脑海里有清晰的脉络,一步一步工序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的双手灵巧,手随心动,没有丝毫滞涩,仿佛她所做的这件事情,已经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回。
    放在口袋中的手表秒钟滴滴滴的流淌,感觉不到身边时光的流逝,四下变得极为安静。
    唯独在一个身影掠过时,展艾萍下意识回眸,与某个人隔着数米的距离对视了一眼。
    ——气冲冲的顾营长这是被临时抓壮丁了。
    她很快收回视线,将所有的事情抛在脑后,专注手上的事情。
    连着进行了三台手术,跟身边的医生习惯了配合,等到一切都结束,展艾萍松了一口气,再看向外面,早已是夜幕降临,昏黄的灯点亮了医院的长廊。
    长廊上蹲坐着不少人,忙碌的人群已经回归平静。
    展艾萍松了一口气,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身上似乎被那股子血腥腌入味了,有医生邀她一起去吃饭,展艾萍拒绝了,因为她跟他们并不是一伙儿的。
    她揉了下鼻子,心想幸好不是烤肉味儿的。
    展艾萍还没感觉到饿,她走去了三楼院长办公室,里面正有两个人,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里面是军装,国字脸,绷着脸的时候看起来极为严肃,是院长许震纲,另一个男人同样一身军装,衣服上沾了干枯的血迹,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展艾萍解开口罩,向他们两人各敬了一个军礼。
    两人给她回礼,许院长开口道:“展艾萍同志,你可以留在军医院——”
    “不,许院长,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去乡镇医院当一名普通医生。”在许震纲诧异的眼神中,展艾萍继续道:“脱了这一身军装,再想穿上就难了,老师说得对,我应该对我的选择负责。”
    展艾萍跟身边的男人一起走出了院长办公室,医院的走廊里点着昏暗的灯,照亮雪白的墙壁,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远处密林一片漆黑,白日里的一颗颗树连成了一片,像是婆娑的鬼影,起起伏伏的,与再远处的远山相连,遥远的山上时有星灯闪烁。
    夜风吹拂在两人脸上,展艾萍与身边的人牵着手,十指相扣,两人身上的血迹在昏暗的灯光下隐藏,让人发觉不了。
    顾晟开口:“你也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知道乡镇医院是什么条件吗?”
    展艾萍挑眉:“咱俩彼此彼此。”
    顾晟嗤笑一声:“你将来哭着求许院长收留你的时候,我会在一旁看戏嘲笑你。”
    “绝不会有那一天。”展艾萍哼了一声。
    “真成个赤脚大夫了。”顾晟转过头看着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穿白大褂的样子。”
    医院的长廊下,展艾萍身上的白大褂也染上了灯火的昏黄,之前出了汗,有发丝黏在她的脸上,挺翘的鼻尖,一双眼睛里虽然有疲惫,却是神采奕奕。
    展艾萍得意道:“我穿白大褂的样子,好看吗?”
    “跟你穿军装一样,臭。”
    展艾萍:“这也是我想说的话。”
    “以前还是股泥巴汗水味儿,现在我都说不上是什么味儿了。”
    展艾萍:“能治你的味儿。”
    顾晟笑笑,低头在她唇上浅啄一下,展艾萍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他俩肚子里都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
    两人面面相觑:“……”
    一起去吃了医院食堂的冷饭冷菜,萝卜和土豆,都有剩的,夫妻俩坐在台阶上吃饭。
    展艾萍扒拉几口:“还是那食堂大厨的手艺。”
    医院的饭菜确实很难吃!
    明明一开始准备在家里吃大餐的。
    顾晟道:“能吃。”
    展艾萍求他:“分我一口肉。”
    “你虎口夺食啊,行,分你了,谁让我疼媳妇。”
    展艾萍笑着夹了块肉进自己的碗里:“从你碗里抢出来的肉才好吃,我当你老婆就是为了吃你碗里一块肉。”
    “出息呢。”
    展艾萍低头吃肉:“就没出息。”七八十年代谁不馋肉吃,她想吃鸡翅大鸡腿。
    “你个小骗子。”顾晟很快就吃完了,他想起了今天的事,“你看看你那缝合的技术,你看看你那针线使的,你还让我给你做衣服,你居心何在?”
    “知道我为什么缝合技术好吗?”
    “怎么?”
    展艾萍冷哼了一声,心想就是被你给逼出来的,之前被某个人嘲笑她缝合差,还不如他随便学学,既然你厉害,你做衣服喽。
    这该死的胜负欲!
    顾晟要是不当兵,他也是个绝佳的外科手术医生,不过他不爱看医书。
    “梦见你摔断腿了,我给你缝针。”
    顾晟:“谢谢你了啊。”
    夫妻俩吃完了饭菜,在医院周边散步消食,展艾萍手里拿着望远镜,让顾晟蹲下来,她直接坐在他的肩膀上,拿望远镜看天上的星。
    天上星星点点,很是漂亮,银河璀璨,月亮浅浅的躲在一旁,离开大城市的喧嚣,这样的夜是属于自然的,天空干净而纯粹。
    顾晟老老实实的被她骑着走,“你是散步还是散我?”
    “一起一起,我就想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你还作威作福,展同志,想想你今后的悲惨日子。”顾晟叹了一口气,“我接受两地分居,不接受离婚。”
    展艾萍继续仰头看天:“闭嘴吧你。”
    “你说你傻不傻,好好的一个军医大学优秀毕业学生,被留在沪城军医院,结果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医院不待了,学校老师不干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当一个野医生。”
    “不过告诉你一个消息,薛凝佳去大西北了。”
    这下展艾萍的确愣了下,薛凝佳去大西北了,她之前是代替她这位置留在了沪城军医院,“孙老师也知道那些事了?”
    顾晟:“她对你用了不少阴计吧,本来那台手术应该是她——”
    “也是我年轻时逞强好胜。”展艾萍继续拿起望远镜:“这样也好,我跟她一起在祖国的边疆发光发热。”
    “你还发光发热,你是头上电灯泡?”
    展艾萍一手拿着望远镜,一手拍拍他的脸:“顾同志,你可别小看我,我很有野心的。”
    顾晟好笑道:“你有什么野心。”
    “我要当将军夫人啊。”展艾萍随口道:“想要当将军夫人,就得先嫁给一个中尉,陪他在边境上,森林里,沙漠上,过上二十年。”
    顾晟:“……你对我还挺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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