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寒暄两句后,赵屠户喜道:“这段日子可把我愁坏了,还是宋老弟你的药管用!等再过几个月下了崽儿,我送你一只给你!”
    似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找回一丝尊严的宋大夫终于扬眉吐气,斜睨了一眼低垂眼睫正在看书的谢珩,颇为得意,“这种小事儿哪里就这么客气!”
    桃夭与莲生娘对视一眼,皆一脸疑惑。
    莲生娘问:“你俩在打什么哑谜?”
    赵屠户望了一眼桃夭,想着她都成婚了,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道:“还不是我家里那头不听话的猪,也不知怎么就不肯配种。我这一着急不就找宋老弟拿了包药粉,没想到它就肯了,连带着将家里的母猪糟蹋了个遍,激动地我整晚都没睡着觉,这不今日早上一杀猪,我就想着一定来谢谢宋老弟!”
    他说到这儿望向谢珩。
    若是搁在往常碰见这样的人物,他决计不敢上前主动说话的。不只是他,整个桃源村的人瞧着谢珩那通身的气派,都有些自惭形秽,可一说到猪的事儿,这十里八乡再也没有比他更会养的了。
    “这猪跟人一样,它也讲究个传宗接代。”
    他言语间不自觉带了几分讨好与炫耀,“桃夭家的,你说对不对?”
    他话音刚落,谢珩手中日日不离手的佛经“哧拉”一声,一分为二。
    赵屠户吓了一跳,见谢珩面色极为不好看,只以为是那句“桃夭家的”的称呼得罪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宋大夫笑笑,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了。
    莲生娘也有些疑惑地看了谢珩一眼,见他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示意桃夭赶紧问问。
    不等桃夭开口,他神色疏离,“我累了,推我回书房。”
    桃夭闻言赶紧将他推进书房里,见他低垂眼睫坐在那儿半晌没有作声,有些担心地蹲在他面前,“先生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突然抬起她的下颌,冷眼盯着她,却又一言不发。
    桃夭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色,如同往常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有些薄茧的掌心,想要哄他高兴。
    他却似被烫到一样收回手掌,突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与我说说,相貌,家境,越详细越好。”
    她弯眸嗔笑,“我与先生成了婚,自然喜欢先生这样的。”
    他神色微动,声音放柔和些,“你不要喜欢我。你对你的夫君可有期许?”
    “能好好过日子就行。先生问这些做什么?”桃夭不懂他为何要问这句话,蹙着眉尖,“先生是后悔了吗?是嫌弃我太笨了吗?还是嫌弃我家里穷?”明明方才还高高兴兴吃粽子,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变了。
    她又忍不住咬指尖,突然被一只洁白的大手抓住。
    他轻抚着她带有齿痕的指尖,“别咬了,都流血了。”
    她不作声,眼圈渐渐红了,鸦羽似的眼睫上盈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左脸颊滑落,流下一道斑驳泪痕。
    “先生要走?”她抬起泪眼。
    “别哭。”谢珩伸出冷白的手指替她揩去泪珠,“你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子。你想要什么样的可告诉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办,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她问:“那先生之前同我成婚是在可怜我?”
    谢珩默认。
    “先生为何要可怜我?我常听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既不觉得自己可恨,所以也不要被别人可怜。”
    她站起来揉揉眼睛,笑了,“我懂了。先生总要走的。我就知道,先生这么厉害,给我做赘婿是委屈了,要不然我现在就给先生写和离书。”说着便要去研磨。
    谢珩没想到她会应得这样爽快,冷冷道:“你对待婚姻大事便是这样儿戏!”她成婚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桃夭不明白他在恼什么,认真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同先生在一块,可先生却觉得痛苦,既如此,何不好聚好散?莲生哥哥时常同我说,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来时一个人,走时仍是一个人,缘来缘去皆有定数。若是有缘,兴许下辈子还能再碰见。所以千万莫要强求,也莫要伤怀。先生来我家我很高兴,先生要走,我便高高兴兴送先生走,所以先生是在气什么?”
    谢珩闻言,半晌没有作声。
    他也不知自己自己在气什么。
    没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了药,是他自己在自己心上下了一剂药。
    那药在他心底生了根,眼见着就要发芽了。
    他的人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早有定数,他不允许这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得尽快拔了它!
    可一瞧见她迫不及待的模样他就生气。
    方才还甜言蜜语说就喜欢他这样的,一转眼和离书写的这样干脆。
    他抬眸望她一眼,见她连纸都已经铺陈好了,提笔写了和离书三个字后,蹙着眉间认真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要不先生口诉,我来执笔?”
    简直是可恶至极!
    桃夭被谢珩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一滴墨滴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坏了一张纸。
    宣纸本来就贵,她颇有些心疼,只好将笔先搁到笔架上。又见他面容沉重,似乎不大高兴,想着他喜香,净手焚香。
    很快地,香炉里烟雾袅袅升起,一股子极淡雅的香气弥漫着整间陋室。
    桃夭见他仍是不作声,坐在窗子旁托腮看着窗外被白雾笼罩的山。
    正看得入神,突然有人像是恶作剧似的跳出来。
    是长生。
    他笑得灿烂:“姐姐伸出手来。”
    桃夭一见到他笑得这样高兴,也忍不住笑了,摊开掌心。
    他变戏法似的在她掌心搁了一颗微微透着粉的桃子。
    桃夭惊喜,“哪里来的?”
    这个季节桃子并没有熟,她家院子那一棵,结出的果子同婴儿拳头差不多大小,还泛着绿。
    她见他乌发微湿,衣衫上也都是水渍,问:“你去后山那片桃林找的?”
    从前莲生哥哥在的时候,也会在这样的季节,变戏法似的给她一颗这样的桃子。后来她才知道,他找遍整片桃林,才找到第一颗熟了的桃子来哄她高兴。
    长生笑着点点头,“走,捉鱼去,大家都去了河边,姐姐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每年的端午节赵里正都会去后山那条河网鱼,挨家挨户都有份。
    桃夭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出去,你等我!”
    谢珩见她竟然这样走了,皱眉,“去哪儿?”
    桃夭把已经跨出门槛的那只脚收回来,回头看他一眼,心想我为什么要同你说,又见他冷着一张脸,也不敢说话,瞥了一眼窗外的长生。
    长生这时伸手折了一片绿油油的槐树叶子轻轻吹了个响,斜睨了谢珩一眼,“桃夭姐姐再不去,就赶不及了。”
    桃夭一时有些踌躇。
    好一会儿,她拿眼角瞟了一眼正提笔写字的谢珩,心想他定是要写和离书的,我站在这儿说不定他又要同情我,也不好下笔,便道:“那我先出去了。”
    直到人消失在院子里,谢珩垂眸看了一眼宣纸上的字。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熟记于心的《静心咒》被他写得七零八落,他烦躁的将笔拍在桌子上。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去捉鱼!
    这次等她回来要是吵着背疼,他定然不会帮她搽药!
    哭也不理她!
    *
    桃夭同长生才到后山河滩上,那里早已经挤满了人。同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了,里正大叔与春花阿耶手里手里拿着捕鱼的网,正撒网捕鱼。
    早已经来河边的赵冬至冲她二人招招手。
    桃夭一过去,见他面前桶里已经有了半桶各个都有筷子长的鲤鱼。
    赵冬至要倒给她,桃夭连忙拒绝,指着赵里正,“我再等等也是一样的。”
    赵冬至笑笑没有勉强。
    长生瞥了一眼赵冬至,拉着桃夭的衣袖挤到人群里去。
    这时赵里正刚刚收网,不计其数的鱼扑腾着露出水面来,溅起一团水花。
    桃夭又惊又喜,同大家一起拍手叫好。
    长生见她笑,心里也高兴,问:“刚才与他吵架了?”
    人太多了,桃夭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长生笑笑,“我说今年的鱼特别多。”
    “对!”桃夭笑。
    上次她见先生爱吃鱼。
    说不定待会儿拿鱼回去她家赘婿就回心转意了。
    直到快傍晚,河边的人群终于散了。
    桃夭也分了半桶鱼,高兴得不得了。
    只是鱼太重,她提起来极费力。
    赵冬至见状,连同她那一桶一起提起来。
    桃夭本要拒绝,他笑;“我们总是一起长大的呀。”
    桃夭便不好再拒绝。
    赵冬至帮她提到院门并没有进去。
    桃夭向他道谢后拎着半桶鱼回去了。
    直到院门关上,赵冬至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突然听到一旁的长生道:“冬至哥,你真没用,我要是你,才不会将桃夭姐姐这样好的女子让与那个男人。”
    赵冬至垂下眼睫,却不置一词。
    在她成婚前几日,他曾提出要娶她,可是他阿娘以绝食逼迫他就范。
    他阿娘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他,他不能真就看着她这样不吃不喝。
    良久,也不知是说给长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还小,不懂得这世间的事儿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是吗?”长生嗤笑,漆黑的眼眸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占有欲,“我只知道,喜欢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
    赵冬至诧异看他一眼。
    “冬至哥这样看我做什么?”长生又露出天真的笑,“冬至哥,我打算去参军。桃源村太小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我想要去长安,去看看我们大胤繁花似锦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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