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兇恶的黑猫张牙舞爪对她嘶叫。
    「闭嘴!」湖衣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黑猫跳上高耸的宫墙,消失在暗影间。
    月明星稀,湖衣在夜色的掩护下,退出燕喜堂暖阁,穿过最后一道殿门,横在眼前的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长路。
    嫣婕曾提醒她,天街御路每隔二十步就有着一人多高的石座宫灯,但在夜里都是不点灯的,因先皇在位时,万岁身旁的大太监王振,常与宫中的女官圣安夫人在深夜私会,为避免二人在夜里出入宫禁时遭旁人撞见,于是禁止宫中各处燃灯照明,至今依然循此旧规。
    月光照在灰扑扑的石地,宫墙下的暗处如有魑魅蛰伏,湖衣从没命奔逃变成急速行走,御道似乎永无止尽,儘管每走三百步就有一道长街门,但是每道门都下了锁。
    这下惨了,湖衣心想。
    此处一片空旷,连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要是让巡夜的人碰上,自个儿死定了不说,没准还得连累嫣婕和瑞珠。
    「有位算命师父说,我天生剋夫,跟我结合的男人非死即伤。」先前湖衣在东暖阁这么对嫣婕和瑞珠说。
    两人把湖衣的话当真,也担心如她所说,皇上和她结合会发生不幸,才同意她先找个黑暗的角落躲起来,由她二人去应付皇上。
    湖衣一摆脱两人的监看,马上一溜烟跑了。
    就她所知,南京皇宫有一道可让太监和杂役出宫办差的内门,北京皇宫想必也有,若她跟着杂役寻见这道门,说不定能蒙混出宫。
    但眼下一个人影不见,她深陷重重宫闈中,不辨东西,只能拚命往前行。
    拐过一个弯,依旧是一条无人长街,却有个物事吸引她的注意。
    一张靠墙的高马凳。
    有救了。
    湖衣迫不及待地穿过长街,爬上马凳,就算身上宫装束手缚脚的,也难不倒她。府里的管家总说湖衣是个野丫头,镇日翻墙爬树、作弄教书先生和老奶娘,要不就是和冰月偷溜出府玩儿,其他姑娘小姐们惯作的女红刺绣,她们一窍不通,一点都不像千金小姐。
    湖衣攀上墙头,石墙的另一边有棵枣树,透过树的枝叶往下看,是一座五开间的院落。
    有个太监站在门口,口里高声吆喝着。
    「寧寿宫传膳,全份菜四十八品。」
    「长春宫传膳,八宝莲子粥二十四色点心。」
    蒸腾的白烟不断从窗户冒出来,阵阵的香气亦叫人垂涎。
    原来这是御膳房啊!湖衣心想。
    那么另一头的马凳必然是下人们为了溜进来偷东西吃所备置的。
    湖衣顺着枣树爬下来,躲在树后观望。
    御厨忙着将各色食材放进热锅蒸煮,已经割烹就绪的菜式就盛在不怕烧的砂煲铜罐里,再依序排列在极厚的热铁板上。排满之后,以一块带把手的厚铁板覆盖在铜罐之上,上下同时以炭火炙烤。最后再由太监们将铁板和铜罐一起抬到门道。
    当值的太监先撤去铁板,再由各宫的太监宫女们将煲罐里的菜餚倒进各式的品级不同的食器里,有些是细瓷碗盘,上面加银盖下衬水碗;也有些木製的红漆食盒。
    湖衣心生一计,趁无人注意时,端起一方红漆食盒,神态自若地挤身在人群中,佯装自己也是准备进膳的宫女之一。
    「喂,你!」守在御膳房前院门口的总管太监指着向湖衣,「就是你,你哪个宫的?」
    「我?」湖衣左右张望,希望总管太监指的不是自己,「我是……云水阁,在云水阁伺候兰姨娘的宫女。」
    太监盯着她,「你新来的?」
    湖衣猛点头。
    太监挥挥手,叨念着:「那就快去,等兰姨发起脾气来,还不抽你几下子。」
    湖衣含糊地回应了几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跟在进膳行列末端。
    直到出了院门,湖衣放慢了脚步刻意落单,待与眾人拉开距离之后,就是一阵没命的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一道又一道宫墙从她身旁掠过,穿过宫院中庭、楼阁亭台,最后她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开阔深院,湖衣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园子,小巧的阁楼、清雅的临水露台,没有皇宫花园的骄奢华丽,倒像是清幽景深的南方园林,回环曲折的造景可以供她暂时躲藏。
    她曲身躲进一处花洞。
    若能挨过一晚,天明以后,或许可以再想想办法。
    夜渐渐深了。
    万籟俱寂。
    一隻蝴蝶轻轻掠过。
    出于好奇,湖衣轻身跟在蝴蝶后面,直到走进一座美得令她屏息的黑夜花园。新月在夜空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绿树高耸入天,繁复的枝枒在高处编织出美丽自然的图案,漫天的蝴蝶翩翩飞舞,蝶翼发出如鬼火般的燐光。桃花、杏花、蔷薇、木樨、芍药、曼陀罗……一大片的繁花同时盛放,连石上的苔蘚里都夹杂着小小的苔花,伴随着浓烈得沁入衣衫的花香,就像一场不醒的春梦。她不敢呼吸,怕惊扰了这样的世外仙境,飘零的花瓣轻吻着她的脸颊,就像恋人一般温柔。
    她想起了家,想起城郊那座杏花林。花会凋谢,她曾看过满山的繁花在一夜暴雨的摧折下,尽数飘零。
    思及此身亦如花朵一般,旋生旋灭,在危境中任凭风吹雨落。
    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哭了。
    泪珠滴落脚下的土地,花园瞬间被唤醒,有株月之花在瞬间开花,其馀各色珍奇的花种以艷绝的姿态在风中漫舞。
    她从没有看过如此繽纷的繁花,花瓣纷飞,风吹而摇曳的绿叶,缕缕轻雾在林间穿梭,所有的花突然都有了生命,以她听不懂的语言,絮絮地私语。
    她闔上眼睛,想要听听花儿在说些什么,地面却有股力量将她吸进去,当她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双膝伏跪,双手埋进松软的土里,像是这座花园要她融为它的一部份,而她努力抵抗着那股力量。
    「不,我……我得回家啊。」她心中掠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传说森林的深处有个人跡罕见的秘境,那里长了各式奇花异草,误闯的人总被珍奇的花朵吸引,想要再靠近一点,最后发现自己踏进了无底沼泽,再也回不去。原来沼泽里住了食人的妖怪,珍奇的花是妖法变的,专门用来吸引猎物上鉤。
    湖衣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这事儿。
    「是谁在那里?」一个阴惻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湖衣猛然转身,正好和一名表情阴森的太监面对面。曲径深处传来了更多杂沓的脚步声,湖衣不愿去想落到这群人手里会有甚么下场。
    「有宫女出逃了!」太监尖叫出声。
    湖衣转身向右侧的繁木丛跑去,夜色和枝枒交错的树木可以给她掩蔽,野草和腐烂的树叶摩擦着她的脚踝,慌乱中,她的发髻散了,长发在风中飞舞,湖衣没命地奔逃,耳边是风吹过树枝的呼啸声。
    眼前视线豁然开展,湖衣望向前方,忍不住咒骂,原来她已经跑到了林园的边缘,更前方是一片净空,无处可逃。
    一个校尉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长矛,腰间配着钢刀。
    「抓住她!」后方的太监咆哮着。
    为了闪避,湖衣转身跑向右侧,但是又有更多执着火炬的卫士出现在眼前。湖衣猛然煞住脚步,还来不及躲开,后面有人追了上来,混乱中有人扯了她的头发,有人推了她一把,胸口一阵被重击的闷痛,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回神后,她发现自己趴伏在冰冷的石地上。
    某种又硬又冰冷的东西擦过她的面颊,是一把钢刀。
    一名侍卫用刀抵着她的脸。
    「瞧瞧这副长相……」
    猥琐的语气,如同一块黏腻的污垢,令人烦恶欲呕又挥之不去。
    侍卫逐个逼近,眼神全都不怀好意,有人嘴里嘖了几声。
    「王二,宫女出逃,该当何罪?」
    「褫衣杖毙。」有人回答。
    「太可惜了,」另一人接话,「不如……」
    男人发出淫猥的笑声。
    原来男人的恶意竟是如此下作,湖衣只见眼前一黑,所有的希望全数幻灭。
    回不去的金陵。
    再也见不到的父亲母亲。
    她想起父亲的庭训,知道这样的景况,父亲必然会要她谨守节操。她执起抵住颊边的钢刀,往颈上一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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