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有蜘蛛,在屋角织着色彩繽纷的网。
    几个太监进屋。
    他们抽走她身下的白绸巾,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了。
    然后太医也来了。
    隔着纱帐为她诊脉。
    太医问她昨晚受宠幸几回?
    她不记得了。
    所以没回答。
    最后兰姨和烟嵐姐姐来了。
    兰姨续续念着:「成化一十三年三月十二,待封贵妃侍寝……」
    身后的小太监手里不断抄写着。
    湖衣想问她们这是怎么回事。
    意识却载浮载沉。
    一股甜暖的花香袭来,纱帐中出现一只鹅黄色的蝴蝶,翩翩飞舞时,蝶翼飘洒金粉,一只接着一只,发出炫目的亮光。
    她瞧得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切都是幻觉。
    烟嵐就站在床头边上。
    她挣扎着想起身,烟嵐倒是先开口:「妹妹大喜呀,你就要晋封贵妃了。」
    「甚么!」湖衣一惊,猛然坐起来。
    烟嵐走近床榻,幽幽地说:「皇上很是欢喜呢,一早就命礼部去准备册封事宜。」
    为什么,发生甚么事?
    她忆起奇异的香气、湖水、蜘蛛、还有诡异的噬人妖花,头颅忽然一阵剧痛,像是用针扎进她的脑袋,她紧抱着头,哀叫出声。
    「你这是怎么着?」烟嵐有些担心。
    湖衣忍着痛,拚命摇头,「不,我不要封妃。」
    「丫头,你傻啦,」烟嵐以袖掩面,噗哧一笑,「若是换了别的宫女,受此莫大的恩典,还不下跪叩谢隆恩,只有你,惊恐莫名的,像是见了鬼似的。」
    「不,姐姐,」湖衣紧紧扯住烟嵐的衣袖,「我不要做皇上的妃子,求你帮帮我。」
    「这倒奇了,」烟嵐似笑非笑,「昨夜在殿外值夜的宫女说,是你主动向皇上求欢,戏了一夜,还欲罢不能呢。」
    湖衣瞬时化作一尊石像,全身僵直。
    原来。
    那些她认为是梦境的景象,是真的。
    她深陷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而且还无处可逃。
    「你已受皇上宠幸,断不能另作他想,」烟嵐打断她的思绪,「起身,我带你去个地方。」
    在梨树的阴影下,水润的绿叶层叠,淡粉色的梨花在风中摆盪。
    她深吸了一口气,春雾夹带着几分湿气,只要深深吸纳,吐气时就会有淡淡的梨花香。
    眼前是她曾经看过的黑夜花园,记忆里的花朵张狂地开,在暖阳的照耀下呈现各种繽纷的色彩,迟开的桃金孃红艷似火,不知名的白色小花落在她的发间。
    「过去有位原籍扬州的田太妃住在这儿,先皇为她建造这座宫院,还有仿自江南的苏式庭园。皇上听说你喜欢这座园子,不久前命人修整,就是要赐你居住。」烟嵐说道。
    脚下的青石步道向前延伸,右面被常绿的花树环绕,从浓密的树叶间可以看见后方的宫殿和楼阁;左面豁然开朗,一方瀅瀅的花池,池畔有座临水亭台,花木山石各自静好。
    「现在旨意已下,你就是这座咸若宫之主了。」
    烟嵐不由分说,拉着湖衣的手腕,向步道尽头的宫院走去。
    咸若宫共有三座院落,青水砖墙,琉璃瓦顶,庭院中点缀松石,各院落由临水长廊连通,正殿外另有庭榭楼阁,层叠的花台之上,繁花盛开。偶有清风拂过池面,泛起波光粼粼。
    这是江南民居式庭园,在华丽的宫殿群中,更显清幽明净。
    两人走到正殿前,宫门已然敞开,里头的宫人正忙活着,有人在搬动桌椅几凳,有人在摆设花瓶屏风等器物,还有湖衣在云水阁结识的宫女,嫣婕、瑞珠、綺红等人。
    眾人一见湖衣,纷纷敛衽为礼。
    「皇上交代过,知道你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这许多宫规仪注。所以在咸若宫内,规矩一切从简。」烟嵐示意眾人起身,
    湖衣走入殿内,正殿通透明亮,东西配殿则是曲折迂回,一步一趣,山石、流水、漏窗、月门,冉冉日光透过花窗,在山墙上映出耐人寻味的光影。
    「你听好了,」烟嵐沉下脸色,「我进宫十年,从未见过皇上如此恩宠任何一位嬪妃,除了你自己,也得想想你的亲族,待你正式封妃,皇上爱屋及乌,不但你父亲加官晋爵,家族也都会获得荣宠;反之,你若拒不受封,惹恼了皇上,龙顏震怒之下,亦会祸延你的亲族,你要是顾念你的父母亲人,就该屏除杂念,一心侍奉皇上才是。」
    「我知道了,」湖衣明白,她不能不顾虑远在金陵的父母,「我有些疲累,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
    烟嵐点了点头,带着其馀宫人退出殿外。
    湖衣望着空荡荡的宫室,想到自己已经离不开了,心里也是空盪盪地,像是踩不着地。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成了皇帝的妃子,这座皇宫的囚徒。
    金丝做的牢笼,依然还是牢笼。
    她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四顾茫然,偶瞥见案桌上放着一盘桂花糕,她取了一块,坐在地上吃了起来,桂花的香气在嘴里扩散,那是江南的味道。
    金陵柳岸长堤,清波如碧,雨雾飘渺的莫愁湖,父亲当年便是望着莫愁湖,将她命名为湖衣。在春日的午后,母亲总会穿着月白色的云肩,带着她看细雨淅沥如相思。
    还有冰月,两人曾经一起游湖、採荷花,画画儿、玩胭脂,她们一起游玩嬉戏的时光,那些美好又鲜活的记忆……
    她没守住自己的贞洁。
    那些纯真的过往。
    再也与她无关。
    一口桂花糕哽住了她的喉咙,她从无法吞嚥,变得无法呼吸,她用力地呛咳,才把那口黏糯的花糕吐了出来。她将脸埋进双手,昨夜不堪的记忆迎面袭来,积累了月馀的泪水终于溃堤,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她再也不得见心中恋慕之人。
    还有她的父母,如果拒绝册封,就会牵连父母家人,即使她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不想捲入宫闈争斗,不想被恶念吞噬,变成另一个怪物。
    他们夺走了她所有珍视的东西,从此不敢再想望未来。
    她一伸手,将整盘桂花糕摜在地上,看着盘子摔得粉碎,依然无法平息胸中悲愤,她放声大哭,在心中诅咒那看不见的敌人千遍万遍,被丑陋暴烈的愤懣怨怒填满,她从不知内心深处竟有如此狰狞的面向,但她唯一能做的反抗却只有纵容自己哭到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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