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时序已过立春,夜晚还是出奇地冷。一阵凛冽北风吹得胭脂色的纱灯前后摇晃,装饰华丽的画舫让河面泛起细微波纹。河畔一座座院楼在夜晚绚丽灯火的照耀下,就像一只璀璨的大珠宝盒。
    绿玉穿着絳红色湘裙,配上锦缎坎肩和镶着月光石的霞披,金步摇垂坠在云鬓间。今天的贵客是京城来的钦使,她交代姑娘们必须更谨慎、更殷勤地伺候。
    假使她的父兄还活着,见她卑躬屈膝地服侍朝廷狗官,定然暴怒不已。
    她生于房县的竹山,父族是当地居民,竹山、加上相连的巴山、北山,共有十万垦户在山中耕作,原是一方远离战乱的世外桃源,直到某一日,朝廷兵马涌进村里,盈山老少尽被屠戮。
    绿玉只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当日情景。夜色中数万骑兵驱驰入山,举目所见,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官兵见人就砍,茅草覆盖的房舍燃起熊熊大火,女人尖声哭泣。几名官兵把五岁的她和十数个孩子关进一间穀仓,不久他们就闻到阵阵焦味,惊慌失措的孩子绝望哭喊。原来官兵在屋外点火,打算烧死他们。那时年仅六岁的豫明夷毅然拿起屋角的铁锹,将木製的墙板撬出一个大洞,让孩子们得以爬出穀仓,逃过活活烧死的命运。
    那一夜,他们见到何谓人间炼狱,熊熊烈火摇撼整座山谷,大片尘土烟云呛得他们眼泪直流,火星迸溅,馀烬飞扬到空中,耳边回盪的是士兵的吼叫声和村民的尖叫声,人们陷入疯狂,火光绵延数十馀里,焰火与灰烟窜上一望无际的夜空。
    孩子们在夜色掩护下,逃到山坳的洞穴里,发抖啜泣,直到清晨。生长的家园成了焦黑废墟,山中十万馀垦户,唯有数个孩童倖存。
    即使多年后,豫明夷手刃狗官项忠,将其头颅掛在侯府门前,她才觉得稍稍安慰,但是今晚不知怎地,她莫名的心绪难平,兴许是因为楼中有一群高官显要聚集,而且她看得出他们各怀鬼胎。
    绿玉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确定自己已恢復平日在楼里八面玲瓏,笑脸迎人的模样,才拾级走上贵客所在的小阁楼。
    沿寻楼楼高三层,青瓦白墙,白日里看来就和一般江南水阁无异,一旦薄暮降临,华灯初上,整座楼房立即变得生气勃勃,临水露台垂坠着水晶珠帘,艷如桃花的姑娘们含情脉脉地倚着美人靠,丝竹管絃齐响,大厅传唱着温柔缠绵的情歌。
    绿玉走近阁楼厅前,先是在花窗轻敲了三下,两扇厅门敞开。
    厅内坐在正中主位的是一名肥到看不见颈脖的胖子,那必是皇帝钦使――国舅万喜,坐在他右侧下首的,分别是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吴青州、南京五军都督府都事张全、南京禁军副统领何质芳。
    这是怎么回事?金陵城中有权调动兵马的官员竟然全到齐了。绿玉暗忖。
    她内心波动,脸上待客的笑容依然一分不减,先敛身向万喜行礼。
    「国舅爷金安,姑娘们伺候得可还周到?」绿玉问。
    「绿玉夫人,沿寻楼果然名不虚传,左拥右抱的皆是江南美人。」万喜左右两边分别是头牌姑娘晓晓和心萝,在说话的当口,一伸手便将晓晓揽入怀中。
    轻薄的行径惹来一阵娇笑,青楼女子惯见风月,并不以此为忤。
    「多谢万大人赏光。」
    绿玉谢过万喜,又向吴、张、何三人一一见礼。
    三人身后有数名侍卫,奇特的是,一旁还有两名身穿蟒衣的内监。
    从北京皇宫来的?
    不管是谁,都是客人。
    「吴大人与张大人,都已许久不见,想必是贵人事忙,还有,」绿玉看向两名内监,殷勤微笑,「两位贵客,恕奴家眼拙不识得,还请诸位大人们引荐。」
    万喜伸出肥大的手指,分别指出两人,「他们,一位姓周,叫周连,那位姓徐,两人都是从宫里来的。」
    他见姑娘们不甚理解,又再加以解释,「就是后宫里的太监,他们是不能人道的,哈哈,瞧你们花月春风沿寻楼如此远近驰名,连公公都耐不住想来逛逛。」
    姑娘们静默了半刻,晓晓先忍俊不住,噗哧喷出一笑声,接着所有人都忍不住畅笑,坐在张都事身旁的翠巧甚至笑到眼角溢出泪水。
    「够了,不得无礼,」绿玉抬起手,要姑娘们安静下来,又向万喜微微一笑,「万大人此次到金陵是公务呢,还是私访?」
    「有公务,也有私事,私事自然是来见识南方姑娘的似水柔情,」万喜涎着脸,贼笑了几声,「这公事嘛,除了勘灾,还有……」
    周连咳嗽了几声,制止万喜说下去。
    绿玉隐约感到一丝诡譎的气息,某事正悄悄酝酿。
    「奴家明白,」绿玉会意,欠身行了一礼,「大人们有公事相商,那么奴家和姑娘先告退了,有事招呼一声,管事的便会遣人进来伺候。」
    绿玉带着姑娘和使役退出厅房,带所有人下楼后,绿玉转进边间的一扇小门,里头堆了些旧物,看似个储物的仓库,平日里鲜少人会靠近,实则与阁楼厅房只有一墙之隔,墙面还有数个可用来窥视邻室的小孔。
    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收集官场商贾祕闻,男人在黄汤下肚,美人随侧时,心里都是藏不住话的。
    绿玉靠近窥视孔,侧耳倾听。
    这些人究竟所图何事?她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万大人邀我等到此,应该不只有喝花酒这么简单吧?」南京禁军副统领何质芳首先发难。
    「何大人,」周连行了一揖,「还有吴大人和张大人,三位应知皇上无出,储位虚悬已久。」
    三人默然点头。
    「皇上患有积湿之疾,肾气衰竭,因而无子,」周连不顾面前三人已神色大变,逕自说下去,「然国不可无君,现在朝堂之上,以吏部尚书万安为首的六部九卿都已决议拥立亲王即位,还望三位共襄大业。」
    「哪位亲王?」南京五军都督府都事张全骇然。
    「时机未到,还不可言明。」周连回答。
    另外两人面面相覷。
    连在一墙之后的绿玉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易储是何等大事,他们竟然在此宣之以口?
    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吴青州,提高声量说道:「我乃军中武夫,不懂朝堂之争,皇上纵然有疾,未必不能治癒,现在表态岂不等同逆反。」
    张全点头表示赞同。
    南京禁军副统领何质芳则是沉默了半刻,接着提出他的疑问,「我等三人职掌南京皇城维安与金陵城防,大人找我们过来,该不会是要我等起兵相助?」
    吴青州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并与何、张二人交换了质疑的眼色。
    周连轮流看三人一回,微笑说道:「何大人多虑了,皇上立储,何须动用刀兵……」
    国舅万喜忽然插话,「真龙天子已降世,此为天意,势不可挡。」
    万喜一扫先前的戏謔,神态转为严肃。
    「万大人,周公公,天意难明,我不敢妄自揣度,」吴青州站起身来,向二人拱手,「拥立一事,休要再提,就当吴某不曾来过这沿寻楼,请恕我先行一步,就此告辞。」
    吴青州跨着大步,转身正要往外走去,忽然心口剧痛,低头一看,胸口冒着一朵血花,一枚刀尖突出他胸口,血花在他前襟不断扩张,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偷袭他的人是谁,想去捂胸口的手便垂了下来。
    这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何、张两人惯性摸上腰间,却发现自己没携兵刃。
    立在墙后的绿玉更是又惊又怒,竟然有人敢在沿寻楼中杀人见血。
    周连扬手召来两名侍卫,并仔细交代:「你们两人扛着尸首,假装他喝醉了,走到下风处,便将他推进秦淮河,记住,要神不知鬼不觉。」
    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万大人这是何意,莫非也要取我二人性命?」何质芳神情紧绷。
    「不,不不。」万喜转动他肥腻的颈脖。
    「宫中钦天监以数术推算过,江山即将易主,亲王即位登极已成定局,并迁都南京,」周连开口,话语中自有一股蛊惑之力,「两位大人只须配合号令,共参从龙之举便是。」
    「若我等不从呢?」张全问。
    「本座掌管京城锦衣卫,督察下属巡查缉捕,亦探查朝廷官员间不可言说之事,两位大人的经歷,可说是非常精彩啊。」万喜冷笑几声,勾了勾手指,背后侍卫随即递上几页案卷。
    万喜作势翻了几回页卷,随口念出:「成化六年,张大人任中都留守司僉事,中都三司卫所上报屯军十万,然实际驻营正军不过七万馀名,其中二万馀空餉,皆由张大人与督所监军纳入;何大人当年镇守辽东,女真人犯边,率军攻打建州城,建州守将李文石紧急向何大人求援,然何大人与李文石素有嫌隙,收到军报后,不但拒发援兵,还暗杀信使,对外则称未曾获报,导致建州险些失守,这些案宗若是送到兵部,只怕……」
    万喜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何两人一眼。
    吃空餉、浮报军数、未发援兵,这些都是斩立决的死罪。
    「我俩,」张全与何质芳对望一眼,接着低眉拱手,「但凭万大人差遣便是。」
    「好,快人快语,」万喜面露微笑,点了点头,「眼下本座正好有件小事儿,便要劳烦二位。」
    「大人有何吩咐?」张全问。
    「替我查一个人,一个女人。」
    §
    绿玉虽在隔墙,却听得字字清晰,皇帝无嗣,诸王相争,若是演变成兴兵起事,只怕金陵又要重演当年靖难之祸,就此深陷战火。
    一道黑影跃上屋簷。
    他来了。
    「怎么?」一个低沉粗旷的嗓音问着。
    豫明夷,她唯一的家人。
    两人是竹山仅存的孤儿,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友谊或男女之情,成为最亲的家人。年幼时,他们一起缩在污秽的街角,终被人口贩子所骗,她被卖入青楼,他则是被卖到码头为奴工,挣扎多年以后,才终于脱离他人掌控,自有一方天地。
    无论发生何种变故,他们都会稳稳地站在彼此身后。
    这也让她安心许多。
    「南京兵马已为人所制,有人在背地里密谋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诸王相争,同室操戈,只怕不久后金陵将血流成河。」绿玉说。
    「江山何人作主,无甚干係,」豫明夷神色一凝,「然若要在南京起事,我等就必须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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