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追马车的脚步一顿,杵在原地呆愣半天,良久,才消化了这个莫大的悲剧,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哇啊啊啊,我要去跟二叔住!”
    马车渐行渐远,沿途洒下师雁行恶魔般的笑。
    一路奔波自不必说,回到郭庄村时,已是暮色四合。
    师雁行娘们儿三个也累得东倒西歪,只胡乱凑合着做了点东西吃,就洗漱上炕休息了。
    第二天,还是伴着村里的鸡叫醒来。
    师雁行眨眨眼,保持原本姿势发了会儿呆,这才缓过来。
    哦,不是郑家了。
    郑家的床铺虽好,到底不是自家,睡着总不安心。
    她用力伸了个懒腰,全身关节和筋骨被完全抻开,发现昨日坐车的疲惫已经随着一觉消失了。
    啊,年轻真好!
    这副年轻的身体就像一部高度进化中的精密仪器,且带自我修复功能,跟中老年人透支一次几个月缓不过来的窘境,简直有天壤之别。
    鱼阵还在睡。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睡觉,她们会在睡眠中悄然生长,如雨后林间草地的蘑菇一样,一天一个样。
    江茴和师雁行轻手轻脚下炕洗漱,一个照例去张屠户家割肉,另一个去看临走前腌制的酸菜。
    初七晚上,师雁行就把院子里的几棵白菜都腌上了,今天早上正好用。
    先开罐子盖闻了闻,顿时被激起满口津液,“嗯,火候正好。”
    今天的大碗菜就主打酸菜猪肉炖粉条吧!
    正是适合冬日吃的菜呢。
    冬半年多雾,清晨的乡村被完全笼罩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凑近了,还能看到那雾气细小的颗粒。
    每每有人行走,整条雾带都会随之流动,衬得周遭景色若隐若现,飘飘乎如仙境。
    江茴提着肉回来时,头发和表层衣服都被打湿了,“哎,潮乎乎的,真不痛快。”
    北方天气多干燥,冷不丁浓雾糊在身上,又冷又粘,着实令人不快。
    好在晨雾很快就随着初升的日头散去了,江茴将被褥翻出来晒,一抬头,就欣喜地呀了一声。
    “咱们几天不在家,那几个柿子都熟了!”
    师雁行闻言一看,还真是。
    走之前还只是橙色的柿子已然转为更深重的红,就这么颤巍巍挑在枝头,被斜射下来的晨光一照,莹润润透着亮,羞答答闪着光。
    说话间,江茴已经去西屋拿了工具出来。
    是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着布兜,专门用来摘取高处的果实。
    她往布兜里塞了一点蓬松柔软的麦秆,握住竹竿的一头,用布兜边缘套住那几颗成熟的柿子,动作灵巧地一拢一拧,已经熟透的柿子就从果蒂处脱落,吧嗒一下落入布兜里。
    “套住了!”江茴只觉手中一沉,笑道。
    她双手交替着将竹竿收回,果然从麦杆里掏出一颗半透明的橙红柿子。
    “我听你这几日晚间略有些咳嗽,想来是累得上火了,快喝一个。”
    熟透的柿子非常柔软易破,但稻草和布兜的组合却能最大限度的减轻震荡,维持果子的完整性。
    江茴托着这颗柿子,活像捧着一团火。
    见树上还有六七个熟的,师雁行也不推辞,道了谢,轻轻撕开柿子表皮吮吸起来。
    在枝头自然成熟的柿子异常甘甜。
    内部原本坚硬的果肉化为一汪浓郁的甘浆,经过一夜的自然“冷藏”,沁凉舒爽,是任何后期催熟或化学添加剂所无法比拟的。
    而吸食柿子也是一门技术活。
    因为成熟到这种地步的柿子果皮已经非常之薄,用蝉翼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与此同时,失去了原本厚度和弹性的它们也变得异常脆弱,轻轻一碰就破。
    想要不借助任何工具吸食柿子果肉,经常会变得很狼狈。
    而精通此项技能的人能在保持双手和双唇整洁的情况下,只将柿子表皮剥开一个小洞,就轻而易举的将它整个内部掏空,留下一颗完整的柔软外壳。
    很幸运的,师雁行就是各中翘楚。
    她把滚圆而柔软的柿子倒过来,五指微微上扬,用掌心托住,形成一个宽敞而自由的牢笼。
    用手帕拂去尘埃,然后从底部中央因为果蒂缺失而出现的自然孔洞下嘴,用力一吸!
    哇哦哦哦,好柔好顺好润好甜!
    感受着沁凉果浆沿喉管一路下滑,师雁行发出惬意的长叹。
    稍后鱼阵醒来,自己歪歪斜斜穿好衣裳鞋袜,揉着眼睛出来找姐姐。
    江茴已将剩下七个熟透的柿子摘下,又拉着师雁行吃了个,见状搬了个小板凳,让鱼阵抱着柿子吸,自己站在她后面,给小家伙梳头。
    鱼阵先伸出舌头舔了下果肉,一缩脖子,嘻嘻笑道:“凉丝丝的,好甜哝!”
    奈何到底人小,经验不足,一只柿子倒有半只吃到脸上去,白嫩的小脸抹得红通通,搞得活像惨案现场。
    偏她自己还蛮得意,晃着小脚,舔着手上残留的果浆乐不可支。
    吃剩下的一点柿子皮也不浪费,丢给母鸡们啄食。
    鱼阵照例去摸鸡蛋,俨然是熟练工了。
    三天未归,鸡窝里足足攒了五颗,收获丰厚。
    中间郭家姐妹来看了眼,确认她们安全归来,这才走了。
    临走前,被硬塞了棵脆生生的酸菜。
    离家多日,骡子和母鸡们都被喂养得很好,多亏她们费心。
    稍后做好了菜和卤肉,师雁行娘仨驾骡车到了老地方,照样是刘大娘迎接。
    只这次她一个劲儿抿嘴儿坏笑,又冲街对面使眼色。
    师雁行顺着一瞧,也跟着乐了。
    好么,对面那模仿她们卖大碗菜的摊子旁边,又冒出来一个!
    这次来的是两个健壮女人,瞧年纪,不是母女便是婆媳。
    两人也推着江州车,上面照样摆着几个大桶,就杵在一号模仿夫妻旁边不远处。
    “昨儿就来了,”刘大娘过来帮她们抬桶,小声说,“两边你瞪我,我瞅你的,斗得乌眼鸡似的,都不是善茬子。”
    过去三天师雁行她们不在,对面买卖好了不少,瞧着两口子面色红润的,俨然赚美了。
    只是别人也不傻,他们才美了没两天,就又来了“新人”。
    师雁行噗嗤一笑,“罢了,恶人自有恶人磨。”
    大碗菜的门槛实在太低了,只要肯吃苦,谁都做得,区别只在于赚得多少,所以她打从一开始就只将其当做跳板。
    如今见模仿者层出不穷,非但不生气,反倒有点看热闹的心思。
    江茴也跟着笑了一回。
    那对夫妻早见了衙役们向着自家,不敢鸡蛋往石头上碰,可对新来的两个女人却没这份顾忌。
    而且在他们看来,他们才是第一批模仿者,干不倒正主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由得后来者撒野?
    且瞧着吧,两家有的闹呢!
    师雁行先跟江茴卸下大碗菜的桶子,安排妥当后,自己又驾骡车去小衙门送之前订好的卤肉。
    “呦,这是什么?我们可没点。”
    那尖嘴猴腮的衙役出来拿卤肉,发现另外多了个盒子。
    师雁行笑道:“这是新做的菜式,酸菜猪肉炖粉条,另一个是私房菜,外头并没有呢。我们娘们几个想着差爷们素日辛苦了,又那样照顾我们的生意,特意送来请几位尝尝鲜儿。几位爷见多识广,其实未必看得上我们这点东西,不过赏点脸面,略尝几口,也点评点评。”
    那衙役听她说得精巧:
    外面并没有,这是今天单独做了送给他们的。
    又夸赞他们见多识广,还请着赏脸点评……
    且不说这话里真真假假,姿态倒是摆足了,叫人听着着实受用。
    人活一世,谁不好脸面呢?
    她这么说,那衙役恨不得骨头都轻了三两,不禁面上带笑。
    “论理儿,我们是不该拿的,奈何你这小娘子这般诚恳,既如此,我们权且受用了。”
    因心情大好,连带着给卤肉钱的动作也比往日潇洒。
    有了钱,师雁行看着比他更高兴,“多谢多谢。差爷们事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去吧!”那衙役下意识挺胸抬头,典起肚腩,很有派头地摆摆手。
    师雁行果真去了,才回到大碗菜摊子,江茴就急忙忙问:“怎么样?”
    “白给的东西,哪有不欢喜的?”
    她想着,凡事讲究个度,既然打定主意要跟小衙门的人搞好关系,就不能一味博同情。
    说到底,非亲非故的同情值几个钱呢?
    如今生意越来越好,又去了郑家做菜,明眼人一算就知道肯定收入不少,日子久了,难保小衙门里某些目光短浅之辈犯嘀咕。
    既然想从人家身上找靠山,她们也不能一毛不拔。
    所以今天师雁行结结实实单做了一份酸菜猪肉炖粉条,多加肉,又卤了腐竹,特意给衙门送去。话里话外吹捧一番,对方果然飘飘然起来。
    那点儿东西算什么呢?
    可偏偏就能哄着小人开心。
    说来说去,这世上的事不外乎一个“对症下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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