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茴一说话, 那客人就微微后仰,露出脸来。
    师雁行微怔,继而狂喜, “黄叔?!您怎么来了?”
    黄兵!
    黄兵干脆坐不住了, 站起来往她那边走了两步, 闻言笑道:“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忽然就跑来县里开店了……”
    说来好笑。
    年前他如约辞别旧东家,转过年来就到了县里,如今正在“四通车马行”做管事,感觉还不错。
    昨儿忽有人来问他,“老黄,你可是青山镇的?”
    黄兵以为有青山镇的活儿,“是呢。”
    那人就笑了,“那就是老乡啦!你没听说?前儿南二街那边开了间铺子,叫什么师家好味,专卖别处没有的稀罕吃食,听说原来就是在青山镇上买卖的,你认不认识?”
    黄兵早在听见“师家”二字时就懵了。
    师家好味?
    师家?
    师雁行?
    晚上家去,黄兵就把这事儿同媳妇说了,对方也有点愣。
    “不能吧?”
    那师家姑娘再能干,今年才几岁?县里的铺子多贵啊,真就能来开店了?
    他们一家搬来县里还犹豫了那么多年呢!
    黄兵离开青山镇之前一段时间就顾不上关注大碗菜摊子了,所以并不知道师雁行已经跟陆家酒楼和王桃那边达成新的合作方式。
    黄兵也觉得玄乎。
    可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也姓师,也是青山镇来的,卖的招牌吃食中也有卤味和酸菜!
    就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黄兵心里存了事儿,一宿没睡好,今儿手头刚忙完就巴巴儿跑来看究竟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馋这口儿吗?那肯定的。
    还有没有其他的?
    有!
    五公县很好,新东家也履行了承诺,黄兵知足,但毕竟来的时日浅,人生地不熟的,略略有些个思乡之情。
    而且他几乎是看着师家大碗菜摊子一步步起来的,颇有种参与感。如果那母女几个真的来了县城……他也觉得挺骄傲。
    这是我们青山镇上出来的人呐!
    正好这会儿没太多客人,有郭苗在前面招呼足够。
    三人相互间把经历一对,都笑起来。
    太戏剧性了。
    离开青山镇前,两边都觉得不舍得,黄兵甚至还作了一番酷似遗言的叮嘱……
    可没想到哇,这才几天,又戏剧性的重逢了!
    三人对视一眼,俱都大笑。
    “这下好啦,”黄兵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外地见着熟人,心里也能踏实不少。说起来,前儿我还跟浑家说,有日子没吃你家的卤味,正想着这口儿呢!”
    师雁行笑道:“今儿是旧友重逢,是大喜事,自然是我们请客。对了,小官人也回县城了。”
    黄兵点点头,自己过去端菜,“早就听说了,果然好大阵仗,街头巷尾许多人都说呢。”
    郑家人在县里那是名人,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因他家名声不错,百姓们议论也多是艳羡,倒没有别的闲话传出来。
    其实郑平安在回来之前曾问过姜威,就是青山镇上小衙门里领头的衙役,要不要一起回县城?
    他觉得姜威处事公正,又不似一般酷吏苛刻,被排挤到那里实在可惜了。
    只是调动一个吏员而已,对郑家的关系而言,并不难办。
    姜威有一瞬间心动,但仔细考虑了几天后,决定还是留在青山镇。
    镇上的活儿远比县城轻松,而从衙门领的钱却是一样的。虽然没有额外油水,但是他在县城的时候也不收,倒不似旁人那般天差地别。
    青山镇总体环境很单纯,人际关系也简单,不用像以前那样,他一去衙门,全家人跟着提心吊胆,也不用刻意去迎合讨好某些人,过得就很轻松愉快。
    自从被排挤到青山镇后,姜威陪伴家人的时候多了,全家人都跟着高兴,不似从前那般愁眉苦脸,爹娘也不再长吁短叹。
    姜威突然就想开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来之前觉得天崩地裂,一辈子升迁无望,可照他的脾性,便是留在县城也不会曲意逢迎,照样升不上去。
    至于孩子,也大了,儿子在县城上学,反正也就隔三差五回来一次,也不算太远,不耽误什么事。
    雏鸟也是要放飞的,权当提前锻炼了。
    至于女儿,县城里都是大人物,高门第他们攀不上,勉强嫁过去也是受委屈遭罪,他这个当爹的舍不得。低门第,又不想嫁。
    倒是在镇上还能挑挑拣拣,出了事他这个当爹的也能罩得住,比较安心。
    这些话都是郑平安前几日下了衙,来店里坐着闲话时说起来的,师雁行听罢,颇有些感慨。
    从某种程度上讲,姜威和黄兵都曾面临同样的困难和选择,但是在经历了一些事后,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
    一个选择迎接挑战,迁来县城。
    另一个,则决定顺其自然,守住眼前的安宁。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遵从了自己的内心,选择了对自己和家人最有利的那条路。
    说起来,师雁行还是很感激姜威的。
    对方算是她来到大禄后遇到的第一个“好官”。
    如果没有姜威压制,似老杜那等爱占小便宜的人早就张狂起来,带坏整个小镇。
    他确实是个好人。
    接下来的几天都无事发生,倒是黄兵带着家人来了两回,众人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半月期满,豆子和她男人赶车来送了一回腐竹和酸菜,返程时顺便捎上给陆家酒楼和王桃家的卤料粉包,一举两得,很是方便。
    至于粉包钱,也不用急,下一回再来送货时,一道带着,更安全。
    原本来县城送货这事儿师雁行并不打算插手,可老村长可能是觉得白占她这么大便宜,本能地想讨好,就将这差事指派给跟她最要好的郭家姐妹两户。
    村民们只需要在家做腐竹和酸菜,每半个月卖一回,由郭家姐妹两户轮流送去镇上和县上。
    其余人足不出户就能挣钱,又省了与人打交道的繁琐,也乐得分润一点与郭家姐妹做车马劳费用。
    于是皆大欢喜。
    “我们两家多了这个营生之后,倒是顾不大上去外头收菜了。”豆子和桂香每次来都会把村中最近发生的大小事告诉师雁行,保持消息及时更新,“倒是那张老五毛遂自荐,说他挨着试过,大约实在没多少腌酸菜的天分,又耐不下性子一张张揭腐竹,倒不如把这活儿让给旁人,自己去收菜。”
    师雁行听得好笑,也不觉得怎么意外。
    真是人天分有别,那张老五多么圆滑机变的人,可腌酸菜时,没人比他更费劲!
    “这个安排倒也合适,他能说会道,又拉得下脸,又是个男人,去偏远地方收菜更安全些。”
    豆子点头,“我们也这么想的,所以就换了。”
    照如今郭张村的势头,本村自产的蔬菜根本不足以应对庞大的市场需求,大部分人早就准备好今年多种白菜了。
    但又不敢真放弃种地,肯定还是不够用,得从外面收。
    而收菜的地方越偏远越便宜,利润也就越大,但同样的,也更危险。
    同等条件下,女人确实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恶意和更大的风险。
    别说女人,就是张老五也不大敢一个人出远门。
    那些略近些的村落倒还罢了,偶尔有一日不能往返的,他势必会拉上自家兄弟,省得死在路上也没人知道。
    每次跟豆子她们说完话,师雁行都会有种淡淡的喜悦和满足,就是那种自己在奋力向前,而大家也跟着一起变好的成就感。
    转眼到了二月初,天气渐暖,路边大柳树都生出剪刀细裁的嫩柳芽,仿佛蒙了一层细密的茸毛,滴翠可爱。
    师雁行估摸着那位送旧主回南的胡三娘子也快到了,就让郭苗提前将衣裳被褥都翻晒了下。
    如今师雁行几乎养成了习惯,每天傍晚往孙家送菜不说,每隔一天就往县学跑一回,瞅瞅那位“人有好恶”的二师兄到了没。
    去的忒频繁,以至于裴远山和宫夫人见了她就笑。
    “这阵子各地刚回暖,化了雪越发泥泞难行,便是一时困住了也是有的,哪里说得准什么时候到呢?”
    师雁行也觉得好笑。
    这年月没有飞机高铁,赶路那是真的赶路,但凡有点风霜雨雪就要耽搁,所以大家一般都只说大体日子,因为根本不可能保证无误差。
    倒是江茴觉得不错。
    “你一直绷着,我瞧着都替你累得慌,如今难得这般孩子气,松快松快也好。”
    师雁行一怔,孩子气?
    我,孩子气?!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嘛!
    可细细想来,却不无道理。
    她知道自己不是孩子,江茴也知道,但外头所有人都不知道。
    尤其是裴远山和宫夫人,每次她去,都是标准“严父慈母”,渐渐地……师雁行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去见他们都觉得放松。
    是了,在外面,她是顶门立户的师掌柜,可唯独在那里,她是需要指点的小弟子。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师雁行有点不自在。
    两世为人,老妖精似的,如今还撒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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