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听,俱都大笑出声,心想这白胖子还挺客气。
    也有的人看他年纪甚轻,想着或许身上并无功名,便不大尊重起来。
    “兄台过来便是要问《论语》的么?”一人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此题却不必劳动方兄大驾,我同你说了就是。”
    他转到田顷跟前,得意洋洋道:“圣人此言说的是做学问一事不据对象,无论身份为何,凡有心向学者都是大善。”
    《论语》而已,在座的谁没读过几百遍?当真是倒背如流了。
    这厮果然是肥头大耳腹内空空,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倒是包括方文才在内的两个举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两人对视一眼,方文才迈步上前,试探着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总觉得来者不善呀。
    田顷置若罔闻,啪一下抖开扇子,懒洋洋道:“哦,原来这就是有教无类,你们都记得圣人言,我竟不记得了!”
    “兄台!”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方文才下意识抬高了声音。
    田顷站起身来,“哪怕世人将我等分为三教九流,圣人尚且愿意有教而无类,无论贩夫走卒抑或沿街叫卖,并不以为耻。未曾想诸位如此这般高贵,将圣人之言都不知丢到哪里去,没说有教无类,便是与人共处一室都熏着了……”
    他胖,难免中气十足,声音又大,语速又快,怕是整家酒楼的人都听见了。
    五公县百姓都多长时间没见过正经的文人内斗了?一时间,竟鸦雀无声,都竖着耳朵静听。
    这哪里是来与自己文会,分明是替方才那几个人抱打不平来了!
    方文才被他说得面上作烧,既羞且气,“我等以礼相待,兄台却如此咄咄逼人,这是何意?”
    “啧!”田顷把扇子一收,朝他脸上问道,“你听不懂人话啊?”
    方文才:“……”
    众学子:“……”
    一群人都傻了。
    这,说好了舌战文会,你咋不按常理出牌呢?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举子气得胡子都在哆嗦,指着他喝道:“岂有此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狂徒?!”
    田顷胡乱朝他拱了拱手,“不才四川举子田顷,久闻五公县学风甚浓,如今一见,呵呵。”
    这个“呵呵”就很有灵性。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举人?!
    这他娘的也是个举人?
    你几岁?!
    在场众人谁不是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寒窗苦读?一次次考了又考,可真考中的又有几个?
    如若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追捧方文才等人。
    可现在突然蹦出一个白胖的毛头小子来,说他也是举人,还公然对五公县学子口出狂言!
    “田兄此言差矣,”方文才的面子功夫颇为到家,此时竟还撑得住,做苦口婆心状,“圣人亦有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天下又分士农工商,你我既然读了书中了举,代表的就是朝廷的颜面,怎能与外面的俗人相提并论?”
    众学子纷纷点头,俨然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田顷却瞪大了眼睛,“你学问如何暂且不得而知,怎发如此谬论?方才,你们说有教而无类,如今却又口口声声要与旁人泾渭分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方文才语塞。
    “这!”
    众人也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这岂不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嘛!
    有教无类是他们亲口承认的,要与他人保持距离,也是他们亲口说的,这……确实有些自相矛盾了。
    既然拒绝与他人接触,又怎么可能有教无类?
    田顷摇头晃脑道:“尔等又说士农工商,又说与商贾在一处辱没了你们,好了不得!既如此,还出门做什么?满大街都是商贾吐出来的气。
    还穿着衣服上做什么?这岂不都是商贾亲手摸过的。
    哎呦呦,几个人与你们共处一室便熏着了,如今,这商贾碰过的衣料穿在身上,碰过的食材吃到肚里,岂不要浸透了?如此说来,你们的皮肉骨也都不干净了,还留着做甚!”
    经商怎么啦?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本事挣银子!
    还耻于与商贾共处一室,干脆从楼上跳下去好啦!
    也不行,死了之后的棺材,岂不也是商贾卖的?
    方文才等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眼前这死胖子满嘴歪理,根本就不像正经读书人!
    有人就跳起来喊:“你说自己是举人,有证据吗?”
    “对,冒充举人可是杀头的大罪!”
    “住口!”
    方文才连忙喝止。
    对方是不是正经人,他不知道,看这个样子估计也不正经。
    但举人身份应该没有问题,不然也不敢如此猖狂,如此有恃无恐。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田顷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牌子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正是朝廷颁发的举人腰牌,正面写着姓名籍贯,背面刻着哪年哪一科。
    这下众人没话说了,可还是觉着这胖子像是来找茬的。
    又不作诗,又不说学问,根本就不是正经文会啊!
    虽然没有证据,但方文才本能地觉得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多少有点个人恩怨在里面。
    可在这之前,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
    方文才努力克制住破口大骂的意图,再一次上前询问,并试图为本县学子挽回颜面。
    “吾等学子本不必精于诡辩,兄台实在不必如此言辞尖刻,敢问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不诡辩还叫读书人吗?”田顷回答的理直气壮,说着就要挽袖子,“既然不文斗,那就武斗?”
    方文才:“……”
    这他娘的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朵奇葩?
    最终到底是没有武斗成。
    但整座酒楼的人都看了大热闹,一天还没过完呢,消息就传开了。
    最后连县衙里的苏北海都听到风声,不禁皱眉,“不成器的东西!”
    被外省的举子堵上门砸场子,甭管是否诡辩,你们一群人竟然说不过他一个,还嫌不够丢人的吗?
    “大人息怒,”来报的小官说,“实在是那胖,咳,那田姓举子是个混不吝……本县学子老实惯了,哪里做的出市井那套!”
    苏北海不听。
    输了就是输了,丢人就是丢人,谁还管你到底怎么输的?
    殊不知官场中下三滥的阴谋阳谋多着呢,这点儿招数都承受不住,来日还想做官?
    做梦去吧!
    那小官见苏北海面色不虞,又小声道:“其实也不全然是坏事,以方文才为首那几人素来倨傲,如今吃吃亏也好。”
    有功名者见官不跪,本来是朝廷对读书人的体恤,可如今市井中颇多不知好歹的,渐渐的竟不大把他们这些官员放在眼里。
    他们虽不好把那些读书人怎么样,可天长日久的,难免有点怨言,如今……
    苏北海本不想管,可思来想去,到底是自己治下,传出去实在丢人。
    他当即站起身来,“那田姓举子究竟是何身份?现居何处?”
    那官面露难色,“这个……”
    苏北海不悦道:“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还不快讲!”
    “确实不大好说,”小官尴尬道,“此人正是县学中裴先生的弟子,如今就借住他家……大人前儿还吩咐下官对裴先生多多关照……”
    苏北海:“……”
    苏北海又坐了回去,正色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让他们吃吃教训也好。”
    第92章 增员
    师雁行去找田顷对峙, 对方非常痛快地承认了。
    是我干的!
    本以为那姓方的是个什么人物,没想到草包一个,还没使出真本事呢就溃败了!
    师雁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田顷叉着不太明显的腰,说:“你好歹叫我一声师兄, 出了事怎能坐视不理?”
    又非常语重心长地说教, “做人不能太过和软, 不然人家见你好欺负……”
    师雁行啼笑皆非,心道我这还算和软啊?都直接打上门去找人家老娘对线了!
    当时方母的脸简直跟菠菜一个色儿。
    “谢谢师兄。”她歉意道, “其实我应付得来, 只是怕师兄因我招惹是非。”
    “怕什么!”田顷浑不在意道,“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
    师雁行:“……”
    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大儿!
    正好出门晒书的裴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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