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忽然被他拒绝了,眸光慢悠悠抬了起来,就见着福安低着脑袋不敢面对自己。
    他把手里的书反盖在桌面,起身道:“也罢,还是我去取。”
    午膳时,他的确随手卷了书回了清凉殿,但是离开时,福安应当要帮他拿上。
    今日的福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人总是会不舒服的时候,李策也不愿太过苛责他们。
    书房离清凉殿并不远,顺着游廊慢行片刻就到了。
    可他才推开门,就听见净室方向‘咚’的一声响,像是水瓢掉到了地上。
    紧跟着余清窈的嗓音传了出来。
    “知蓝?春桃?我的衣裳是不是落在外面了没拿进来,快帮我看看。”
    李策顺着她的话,往四周找了找,果然看见一叠整齐的衣物放在托盘里,搁在离净室距离很远边桌上,最上面还是一件绫罗为料,海棠为绣的贴身小衣。
    “知蓝?”余清窈在里面压着嗓子唤,这个音量莫说外头的人能不能听见,就是听见了也只怕和虫鸣差不了多少,她在里面只怕要等着两个婢女收拾完那几绳衣物才会被想起。
    李策转身拿起托盘,敲了一下门就推开了净室。
    “水冷了——”里面的人迫不及待从桶里站起来,哗啦啦的水从她腻滑白皙的肩头滑落,像是一个小小的瀑布。
    余清窈扭过头,小嘴惊讶地逗没来得及收住第一个音,“我……”
    “……是我。”
    两人的声音随着对上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块,仿佛在这烟雾缭绕的净室内凝结在一块,迟迟没有回响。
    原本浴桶前竖着一张矮屏风,可是不知怎的,它现在倒在了地上。
    所以他在外面听见的声响压根不是什么水瓢,而是这架屏风。
    余清窈终于回过神,轻呼一声,扭回头就抱住双肩,一下又沉回了水里,她颤着牙关,惊慌失措道:“殿下见谅!”
    李策亦收回视线,长睫慢悠悠覆下。
    可为时已晚,刚刚映入眼帘的画面已经牢牢记了下来。
    那雪白的背脊沾满了滚动的水珠,一缕洇湿的乌发自脊骨往下蔓延,像是谁人洒脱挥笔,在雪宣上留下的一道墨迹,随着那收紧的纤腰,笔尖微提,墨迹渐淡,往下则是引人无限遐想的留白。
    风从他身后门缝处涌了进来,吹开薄纱一般的热雾。
    李策瞥见她靠在桶边还在瑟瑟发抖的雪肩,意识到是夜风寒冷,下意识道:“抱歉。”
    而后用脚跟勾住门,慢慢合上。
    第31章 浆果
    随着门搭上, 轻轻‘咔‘的一声。
    余清窈抱着肩又往水下沉了沉,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李策还在。
    因为就没有听见他离开净室的脚步声。
    “殿下?”
    她不明白叫的是知蓝、春桃, 为什么会是李策进来,更不懂他为什么进来了不出去。
    反而——把门关上了。
    静室逼仄,加上萦绕一室的热气更显得窒闷。
    若不是没有衣物更换, 余清窈早就出去了。
    这些天她身边的物品一样接一样都变得不归自己管了。
    春桃理由很充分,说閬园里闲置的人会被秦王赶出去,她和知蓝若是不做事,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为了让两人能心安理得地‘留下’, 余清窈不得不接受这些改变。
    这也导致她今日泡了这许久却迟迟等不来更换的衣物。
    “抱歉,我以为……”关上门后李策才垂下的眸子又扫了一眼地上无辜遭难了的屏风, 想要辩解, 又仿佛没有那个必要, 贸然闯进来了确实是他失礼,于是他转开了话题, 回归正题:“你的换洗衣物, 放哪里合适?”
    他不是来趁人之危, 而是雪中送炭的。
    余清窈抱住肩膀, 慢慢扭过头,李策的手上果然端着她的衣服,最上面的那件还是——
    她原本都泡得有些发冷的身子, 因为这件小衣又热了起来。
    她心慌意乱地随手指了一个地方,轻声细语道:“就、就放那可以了,谢谢殿下。”
    李策估量那个距离余清窈伸手根本够不着, 还要出来走个三四步才行, 所以他看向浴桶边上的架子。
    余清窈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 听见脚步声居然还在靠近而不是远离,受到的惊吓不小,在浴桶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绵潮的热气里也充斥着李策身上的松竹香气,好像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她牢牢网在里面。
    就连那轻柔的呼吸仿佛已经吹到了她的后颈,酥酥麻麻。
    “衣物,我帮你放在这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封闭净室的缘故,李策的嗓音也听起来有些奇怪,语调又慢又沉,好像拖着泥泞,又湿又重,让每个字仿佛都在往下坠,往下钻。
    要坠到何处,钻到何处,余清窈一概不知,只是下意识把自己往水里又沉下去了几分。
    好像那层透明的、发凉的水能抵挡的了什么,保护的了什么。
    明明李策站的位置十分妥当,那个角度、距离他绝不可能看见水面下的光景,可余清窈还是觉得好像什么都给看光了,两颊浮起的红晕就像是扫重了胭脂,分外艳丽。
    “谢殿下。”她咬着唇,低声道谢。
    “那……我走了?”李策分外守礼,此刻还要问上一句。
    余清窈人都有些怔愣。
    这个时候他还不走,难道……是想留下?
    她慢慢扭过脸,沾着水珠的的眼睫费劲抬起,疑惑地瞟了过去,只见李策竟然也在看她。
    逆着光,他眸底的神色难以分辨,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把目光落在了哪里。
    余清窈感觉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只怕李策再不出去,她即便不羞死,也要被这剧烈的心跳吓死。
    她垂下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有点急迫道:“……殿下慢走。”
    “好。”李策没有让她继续为难,很快就答应了,“水既然凉了,快些出来,别着凉了。”
    余清窈松了口气,“好。”
    合上门李策并未马上离去,直到听见里面有出水的动静,他才抬步走开,到里屋重新换上一件宽敞的大袖衣,也未系腰带,就这么松着,手里拿起那本《杂案集》,推门而出。
    福吉看看游廊上秦王的身影,忍不住惊叹:“这么……”快!
    好在福安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才没让他说出什么虎狼之词。
    李策没有理会他俩人,只对出现在不远处的知蓝和春桃道:“以后王妃沐浴时,至少留一个人看着。”
    知蓝诚惶诚恐,险些就要给他跪下,春桃把她扯了起来,忙不迭答应,而后又满脸狐疑地目送他离去。
    “殿下是不是不高兴了?”知蓝咬着手指,“糟了糟了,一定是发现我们的计划了!”
    “慌什么!这件事我们安排的天衣无缝,你的关注点应当在为什么我们还是失败了?”春桃开始踱步,怀疑道:“难道王妃还不够美吗?”
    知蓝说:“那怎么可能?”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颇有挑战。”春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走吧,我们进去服侍王妃。”
    净室只是短暂的插曲,并没有耽搁李策多长时间。
    可等到重回书房,将手里两本书并排放在一边,他的心思已然不在上头。
    李策想起刚刚到事,眉心微蹙。
    也许他就不应当进去,即便知道里面还有一架屏风,可怎么能料的准那屏风的位置又或者余清窈的状态。
    约莫是鬼迷心窍了——
    他一手撑着额,一手持着笔,半刻钟过去了,纸上也没落下一笔,他又转过目光,望向窗外墨染一样的庭院。
    昏暗的夜幕下,万物都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和深浅不一的黑,树干、灌木、花骨朵,就这样一一分辨着,忽然脑海里出现了一根蜿蜒的黑线。
    从凝脂一样洁白的雪地自上往下流淌。
    那是余清窈从颈端垂下的一缕湿润的黑发,顺着线条柔和、肌肤细腻的脊沟一路向下,就仿佛有人操控着笔,在那雪笺肆意勾画。
    回过神,他发现自己铺开的宣纸上落下了一条曲折的墨迹,和他所见几乎一般无二。
    李策放下笔,看着自己的‘杰作’轻叹了一声。
    看来不是鬼迷心窍,而是心迷鬼窍。
    他端起冷茶,饮了一口,心底里冒起的热潮便纾解不少。
    “今年的春季好似比往年更长了。”
    春天潮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始终没有真正暖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气候总是搅得人心神不宁,所以会平白无故地想起一些平时并不会想的事情。
    福安、福吉两人坐在廊下还在和秋千的几块木头较劲,若不打磨光滑一些,万一刮着王妃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福安听出主子不过是随口感叹,沉默不语,继续手里的活。
    而福吉却脑瓜子一转,联想到刚刚那几声的猫叫,点头附和:“可不是嘛!一到这春天,有些畜生就想着交配——哎呦!”
    福安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没注意手里拿的是什么,‘砰’得一声砸在他兄弟脑袋上,也亏得福吉脑袋硬、心也大,从来不与他兄长置气,只会委屈地压低声音:“……我又说错什么了?”
    福安没管他,起身擦了擦手,对着一个方向道:“是王妃来了。”
    余清窈身后跟着知蓝和春桃,两人簇拥着她一起走过来,这会儿余清窈的架势才有些像个王妃样。
    “我来给殿下送些糕点,晚上殿下胃口不佳,正好孙嬷嬷做了一些茯苓芡实糕,对健脾利湿,促进消化有裨益,我就拿了一些过来给殿下尝尝。”
    李策本来不习惯晚上用膳,最近才开始用一些。
    所以这一句不过是托词,谁都听的出来。
    李策正在窗口瞧着,收回身子留下一句话,“进来吧,外面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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