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玉根本不信神佛,甚至最憎恨的就是那些妖言惑众的胡僧老道。
    但这一刻他看着少女畅想未来时清澈明亮的眼睛,听着她描绘出的那些美好景象却不愿打断。
    甚至随着她的讲述,沈庭玉已经能想象出她们并肩走在游人如织的热闹长街上,在人群的欢笑声与歌声中说笑玩闹就像一家人一样。
    最平凡简单的日子,但若是有南乐在他身边,一定很快乐。
    光是想着那样的画面,沈庭玉便觉得好似已经尝到了所谓的八关斋会的斋糖,从舌尖到心口都甜丝丝的。
    既然她的心愿如此,他打下金平城之后就饶那些番僧一命。
    南乐说起怎么出去玩,一时之间神采奕奕的,她如数家珍,“城外有一座道观,据说想要升官发财,去求了签都很灵验,小道士还可以帮忙画像呢。可有意思了。我要是早些遇上玉儿,一定带你去画一张像。然后把这张画像就挂在我床头,每天看着美人图睡觉,肯定格外安稳。”
    沈庭玉捧住她的脸,迫使使她扭过脖子看着自己。
    他慢慢的慢慢的凑近她,让他那张美丽的脸完完全全占据她全部的视野。
    最终,他用鼻尖轻轻抵住她的鼻尖,轻眨了一下眼睛,“真人就在这里,若是姐姐看着我便能睡得安稳,我可以……”
    南乐不待他说完便被逗笑了,“可以什么?可以陪我一起睡吗?那我成什么了,拥着美人才能睡着觉,那不成了色鬼老爷了吗?”
    她越笑越厉害,忍不住拉开他的手,笑得前仰后合。
    沈庭玉掌心空空,他慢慢合上手掌,实在有些遗憾。
    半响,她才直起身子,“还有还有,玉儿,城外西边半山腰有座没人的神庙,里面供的说是前朝一位很厉害的将军。”
    沈庭玉的心思还停留在方才的话题上,对于将军庙没什么兴趣,随口问道:“什么样的将军?”
    南乐想了想,“听说这位将军曾经镇守一方,打跑了很多坏人,保十万百姓平安,帐下的军士对百姓秋毫无犯。
    还有什么爱民如子,周贫济乏,给百姓们分地,还收养了好多孤儿。为政清简,从来不加税赋,也不向城中的行商索贿,办案也不护着乡里的恶绅。”
    虽从未去过那座庙,但沈庭玉一听便知道这庙中供的必定是百年前的鹰扬将军卫子雅。
    这人的事迹,沈庭玉恐怕比南乐还要清楚一些,但他还是含着笑听南乐讲完了。
    她认真讲起这些时的神色,实在可爱。
    南乐掰着手指头,去背记忆里从苏娘子口中听到的故事,“据说是百姓感念他的恩德,才立了这座庙,说拜了之后就能保全家平安!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去拜一拜。现在不成,现在太冷了。”
    待她讲完了,他适时递上一杯水,“姐姐要是去拜神,是想去道观,还是佛寺,亦或者神庙?想对着什么神,许什么愿呢?”
    南乐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犹豫了一会儿,才做出决定。
    “还是去拜将军庙吧!我许的愿就是这个啦。想要玉儿你平平安安,想要城里不出乱子就跟那个将军在的时候一样。我们可以一起过安生的日子。大家都能过上跟以前一样的好日子。”
    南乐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凌空拜了拜,“反正这种愿望人力不可能达成,只能去求老天多保佑了!”
    她闭上眼,又认真虔诚的重复了一遍,“将军老爷,菩萨娘娘,灵宝天尊,拜托拜托,一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啊。”
    沈庭玉眸光闪动,“可惜南朝断了商路,大漠的可汗意图北下,相邻的北靖,襄州对金平城都虎视眈眈,无论南下还是北上都一定要抢夺到金平城。一抢就要打。一打就再没有和平的日子过。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大家都想做那个主人。而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卫子雅。”
    因为一定会打起来,因为大人物的野心,所以想要这座城中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总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活的更好,那么便必须有千千万万人是活不了。
    南乐睁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湖水,透过水面一眼就能看到忧虑的暗青色石头沉在湖底。
    “我爷爷也说金平城这个位置非常重要。无论天下的主人将来会是谁,那些大人物怎么想。我想如果金平城一定要换个主人的话,还是汉人比较好,至少对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来说比较好。”
    “为什么?”
    南乐苦着脸,神色忧愁,“传闻,一直都有人说蛮族打胜了仗就要屠城。男人都杀光,女人抢走当奴隶。”
    “你很害怕这个?”
    南乐点头,“是啊。大家都很害怕吧,所以都跑掉了。”
    沈庭玉微笑着说道:“其实汉人的军队打胜了仗也一样要屠城,一样要抢女人,有的汉将还喜欢吃人肉。世上的男人都一样都是畜生,聚成军队就是成了群的畜生,能做将军的都是畜生中的畜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这本就是一个畜生才能活下去的世道。”
    他嗓音淡淡的,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注2:且麟隐于遐荒,不纡机阱之路;凤凰翔于寥廓,故节高而可慕。李斯奋激,果失其度;出自《答讥》
    本文架空,基本上设定都是我瞎掰,地名人名也是,别当真
    第二十一章
    南乐一时卡住了,她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肩膀,“哇,玉儿你不要笑着说这么恐怖的事情好不好,听着让人更害怕了!”
    沈庭玉眼里含着笑意,反问道:“恐怖吗?这样的年月,死人到处都是,城里面随便走一走都能遇上十几具。如果一开始没有遇到姐姐,河里会多我一个死人。如果昨天没有遇到姐姐,我也会一样变成一具冻死的尸体。姐姐一个人生活见过那么多应该早习惯了才对。”
    南乐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叹了一口气,“习惯是一回事,恐怖是另一回事。可怕的事情不会因为见多了就不可怕了。与其说见多了习惯了,不如说是麻木了。”
    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反倒会感到很平静,并且总会下意识去遗忘那些痛苦的事情。
    这一点是南乐在爷爷去世时领悟到的道理。
    沈庭玉饶有兴趣的问道:“姐姐害怕死亡?”
    南乐答得爽快,“害怕啊,我很怕死。我当然怕死了!”
    沈庭玉意味不明的说道:“很少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怕死。”
    南乐那双始终柔和的眼睛,在这一刻无法掩饰悲伤,“我不但自己怕死,我更怕自己亲近的人死去,因为我亲近的人很少,失去一个,我就会感觉更孤独一些。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沈庭玉肩膀靠向她,将头依恋的贴在她的肩膀上,声音甜的像是蜜糖,“姐姐以后就不会再孤独了。”
    南乐回过头。
    两个人一瞬之间离得很近。
    少女的鼻尖擦过他的脸,她怔怔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中还残存着悲伤,“为什么这么说?”
    沈庭玉靠在她的肩膀上,仰头看着她,清澈的双眸中映出她的面容,“因为姐姐有我了呀。”
    南乐匆匆扭过头,盯着炉火,心中涌起喜意与温暖。
    她唇角勾出一抹浅笑,“玉儿呢,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沈庭玉看着她的侧脸,一双漆眸在火光下尤为幽深,眼瞳黑得仿佛能够吞噬掉所有折射进去的光。
    他收回目光,像是小动物一样脸在她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抱住她的手臂,拖长了声音撒娇,“我想一直留在姐姐身边。”
    南乐无可奈何的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傻孩子。已经有了的怎么还能算呢?我要重新问你一遍,你有什么很想要的东西吗?或者以前有过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我小时候很想要一把梳子,是玉的,很好看。”
    他比划着给她看,“只有这么大。我的手拿起来刚刚好。”
    安静的炉火和南乐期待的眼神,让沈庭玉鬼使神差的继续说了下去。
    “这把梳子是我爸爸送给一个女人的,那个女人很喜欢,我想要那把梳子,如果我问她要,她一定不肯给我。所以我就把它偷走了。”
    几乎是说完这句话,沈庭玉就后悔了。
    偷东西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南乐,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南乐脸上有些惊讶,但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他所熟悉的厌恶轻蔑。
    “那她发现了吗?”
    沈庭玉迟疑了一瞬,他已经发觉自己说出这些话,对于在南乐面前变成一个乖妹妹没有任何助益,甚至会让南乐讨厌他,之前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
    像是一道门出现在他的面前,由着他选择,留在安全的门内,还是推开门。
    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不假思索鬼使神差,好像门后有什么东西在暗处引诱着他,引诱着他冒这个险。
    “她没有发现,因为我把这把梳子藏起来了。但总有些讨人厌的东西总是在找我的麻烦,在我那里搜来搜去。有一次不小心被他们搜到了,他们想要抢走它。”
    这是他从没有跟人提起过的话。
    但从前他也没有遇到过像是南乐这么……特别的人。
    他观察着南乐的表情,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不知道门后迎接他的会是什么。
    南乐在心底里叹气,她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这小公主一样的美人一点架子都没有,还特别会看她的脸色,像是在拼命讨好她一样,懂事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地步。
    “那些人是你的姐妹吗?”
    “姐姐真聪明一下猜对了一半,是我的哥哥们。”沈庭玉冲着她甜甜的一笑,满脸的孩子气,眼中却跳跃着隐隐的兴奋与残忍,“姐姐,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南乐顺着他问道:“你怎么做的?”
    炉火旁的美人笑得眉眼弯弯,乐不可支,“我把领头的那个人鼻子打断了,然后把那把梳子摔碎了。他们什么也没抢到。”
    当然他不会告诉南乐,打断他所谓哥哥鼻子的代价是对方也把他的胳膊打折了,那场揍几乎让他丢了半条命,甚至于让他在后宫中的处境变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南乐眼神中多出一些心疼,她安静的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沈庭玉的头顶。
    沈庭玉一怔,“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可耻,我是个小偷吗?”
    坐在炉火旁的少女半身都浸着柔和的火光,她沉静的注视着他,那双乌亮的眼睛无论什么时候都一样柔和沉静,没有一点肮脏的东西。
    她轻声说道:“我认识的沈玉没有偷我的任何东西,也不会是小偷。当时你只是太小了,比起指责孩子,更应该被指责的是大人。没有人教会孩子应该怎样去表达自己想要一件东西,并正确的取得这样东西。或者说如果一个孩子的请求,正常的需要都变成可耻的。那么孩子做出偷窃的行为,又有谁能够忍心怪他。”
    沈庭玉脸上那副乐不可支,灿烂明艳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南乐乌亮的眼睛里映出沈庭玉苍白的脸,她的目光温柔得在他的眉眼间徘徊,那么真诚又如此清澈,像是能透过他的皮看进他的骨,他的心。
    “如果我当时就在你身边的话,一定不会让你去偷那把梳子,也不会让别人来抢你的东西。”
    沈庭玉看着她,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一个孩子摔碎那把自己很喜欢的梳子的时候,我想大概是很难过的。”
    沈庭玉狼狈的别开眼,长睫在眼下扫出深深的影。
    生平第一次,他不敢与人对视。
    “以后你是我的妹妹,想要什么跟我讲好不好?”
    南乐半开玩笑的补充了一句,“虽然我没有玉梳子。”
    沈庭玉看着炉火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的应了一声,“好。”
    这一天的粥似乎让南乐认为自己照顾的还不够周到。
    此后的几天,沈庭玉都再没有这样尝试做早餐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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