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裴家人把他当仇人,但他始终是裴氏家主的亲子,裴夫人和裴家人恨不得杀了他,却不屑于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他,所以他除了成长环境有些扭曲,物质层面还是个世家公子。
    他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去掏茅厕,也想不到平凡世界的平凡茅厕竟然会这么臭,更想象不出旱厕这种逆天的设施。
    但是修士逆天而行,不就是得能为常人所不能为吗?他没发现自己正在用敌人的话麻痹自己,咬了咬牙,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绣花绢帕蒙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然后抄起竹竿,毅然朝茅厕内走去。
    那绢帕是沐诗月找机会塞给他的,虽然找了个借口,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裴谌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定情信物?
    然而此时也是顾不得了,若是她因此发怒,正好趁机将她甩脱,他本来就厌恶那蠢笨如猪又心胸狭隘的宗主千金,也不想留在嵩阳宗仰人鼻息,他早已暗暗筹划好,待他在试炼中一鸣惊人,他就找个机会和沐家父女撕破脸,然后转投其它宗门,比如太衍宗或两仪门……
    正想着,绢帕上传来浓郁的熏香气味,与茅厕的氨味混杂在一起,非但不减其臭,反而让那气味如虎添翼。
    裴谌忍不住干呕了两声,眼角渗出了泪花。
    脑袋被那堪比生化武器的气味冲得发昏,不禁生出“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灵魂拷问。
    水镜外的看客们见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只要一喘气就能隔着水镜闻到那气味。
    有人感慨:“这一届的新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猛?”
    “谁说不是呢……”
    “以为汤元门那个小师弟已经够狠了,没想到这个才是真正的狠人……”
    议论之间,水镜里的俊朗青年已经把竹竿伸进了坑里,在里面缓慢地搅动着,感觉着坑底是否有异物,每转一圈,裴谌就要干呕几声,观众们也跟着几欲窒息,他们恨不得移开视线,但是莫名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忍不住再看一眼。
    汤元门几人也不好过,然而他们还肩负着一项重要的使命——小师妹临行前交给他们一人一块水镜,让他们盯着嵩阳宗那个外门弟子,把他全程的表现都录下来,尤其是丢脸的场面。
    舒静娴情不自禁地用手捏住鼻子,瓮声瓮气道:“小师妹要这些干嘛?”
    秦巍道:“小师妹说要拿去给她的鱼看。”
    众人都摸不着头脑。
    舒静娴:“这种东西,鱼看了也吃不下饭吧。”很不利于锦鲤的身心健康啊。
    秦芝:“也许要的就是这个功效吧。”最近那条锦鲤也太能吃了,别说小师妹,连她都有点担心了。
    众人都点头。
    秦岸雪:“说真的,那条鱼好像胖了不少吧?”吃这么多,肝也会长得很肥吧?灵鲤肝可是一味好药呢。
    除了戚灵灵之外,就属秦巍照顾小锦鲤的时候最多,他真心实意地担忧道:“已经胖了快三斤了。”
    裴谌不知道自己已经坐稳了罗浮第一狠人的宝座,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竹竿上,因此没有发现有人向茅厕走来。
    等到他察觉的时候,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他一转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尼姑提着灯向茅厕走来。
    那尼姑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腰圆膀粗,一看就是油水丰足,时常开荤。
    裴谌心里叫苦不迭,怎么偏偏这时候有人来!茅厕只有一扇木门,这时候夺门而逃是不可能了。他只能把竹竿放下,躲进角落里,尽可能贴着墙壁,暗暗祈祷那尼姑别发现他。
    尼姑睡眼惺忪,把灯挂在门背后的钩子上,正要撩起衣裳下摆,不经意朝角落里一瞥,冷不丁看见油灯微弱的光线里,似乎有一双脚。
    她吓了一跳,忙取过油灯往角落一照,角落里的人顿时无所遁形。
    尼姑直勾勾地瞪着他,看身形那显然是个男子,但脸上却蒙着块女子用的绣花手帕,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半夜三更躲在尼姑庵茅厕里的能是什么正经人?
    尼姑脑海中闪现出三个字,她中气十足地把这三个字吼了出来:“采!花!贼!”
    裴谌:“我不是……”
    尼姑哪里听他解释,扯着嗓门大喊:“来人呐——抓采花贼啦——”
    裴谌此时也顾不得茅坑里的宝贵线索了,拔腿便要往外逃,尼姑却一把扯住他胳膊:“你哪里逃!跟我去见官!”
    裴谌一瞬间起了杀心,手已经向腰间剑柄摸去,突然想起秘境外有人看着这一幕,悬崖勒马地收回了手。
    他万万想不到,这迟疑的瞬间决定了他的命运,如果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拔剑把那尼姑刺死夺门而逃。
    然而此刻的他对命运的馈赠一无所知。
    裴谌和那尼姑拉拉扯扯,推搡之间,裴谌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后仰去。
    尼姑赶忙跳开,用衣袖遮住了整张脸。
    “扑通”一声巨响,水镜外的看客们顿时鸦雀无声。
    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外门弟子一鸣惊人,注定要载入罗浮山的史册。
    ……
    此时戚灵灵刚从明玄寺的一座枯井下把一具女尸打捞上来。
    虽然她在一般人中算得上胆子大,但在幽深的井下面对一具人骨,还是有些超乎想象。
    她只能拿忽悠裴谌的话安慰自己,这是试炼秘境,一切都是假的,是幻影。
    大佬言出必行,果然慷慨地把体力活让给了她,自己站在井边袖手旁观。
    虽说是戚灵灵自己提议的,但是把尸骨绑在预先系在树上从井口垂下来的绳索上,灰头土脸地从井里爬出来,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怨气可能不比贞子少。
    尤其是他见到她第一句话是:“小师姐,你头上有蜘蛛网。”说完朝她头上扔了两个净衣诀。
    戚灵灵在那一瞬间几乎生出了为民除害的念头。
    她回到地面,拉着绳索,费劲巴拉地把井里的尸骨拉出来放在地上,累得瘫坐在地。
    遗骸已经白骨化,身上的衣裳大半已经腐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花纹,但是从骨架大小和形状能看出来是个娇小的女性。
    骨架上没有留下外伤的痕迹,但是左臂的骨骼有些异样。
    祁夜熵打量了一会儿道:“应当是多年前折断过又长起来的。
    遗骨的左腕上戴着一只刻着双燕花纹的银镯子,已经氧化发黑,寓意美好的纹样透着股不祥又哀伤的气息。
    他们还从她的衣襟里找出了一封书信,信封是皮纸做的,在干燥的井底保存得很好,戚灵灵取出信纸,扫了眼纸尾的落款,是一个“屹”字,是驸马的名字。
    戚灵灵大致浏览了一下内容,这是一封分手信,语气十分坚决,但潦草的字迹透露了写信之人不安又矛盾的心绪。
    戚灵灵把信重新叠好,放进信封,又重新塞回了那无名枯骨的衣襟里。
    在井下的时候她觉得毛骨悚然,但是此刻借着夜明珠清冷的光看着这具遗骸,她只感到一股淡淡的悲哀浮动在破晓前寒凉稀薄的空气中。
    左臂的骨折、银镯、书信,这三样东西足以证明尸骨的身份。
    除了尸骨之外,她在井底还找到了一个布包,虽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纹样和颜色,但触感像是很精致的丝绸。
    戚灵灵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一尺来长的长方形木盒。她刚揭开盖子,便被五彩缤纷的光芒晃了眼,竟然是满满一匣子珠宝,里面的明珠宝石都有指甲盖大小,而且成色极佳。
    这样大小和成色的珠宝,满满一下子,恐怕只有皇家能拿出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想法。
    如果杀人的是公主,她不可能多此一举送一匣子珠宝给她。
    至于是想用来“买断”驸马,还是因为心怀愧疚想要补偿,就不得而知了。
    凶手为什么没有带走这些珠宝?即便这人视金钱为粪土,也可以带走珠宝,找个安全的地方埋起来,否则一旦有人发现尸体就会猜到杀人的不是公主。
    除非那人没办法把珠宝带在身上,也没时间找地方掩埋,只能仓促地把包袱和尸体一起推入枯井中。
    一个名字从戚灵灵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小蓉。”
    她是公主最信赖的心腹,她曾奉命“打发”公主的情敌,她因为觊觎驸马被妒火中烧的公主杀死——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公主杀了她,除了她自己的一面之词。
    但是那时候公主只是狂怒之下抽了她几笞杖,把她关在仓房里,她为什么言之凿凿地告诉凛香公主要杀她?
    结果她也真的死了。
    戚灵灵心头一跳,祁夜熵几乎是同时问出了她心里的问题:“她真的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小蓉, 小蓉,现有的线索好像都指向了这个侍女。
    起初戚灵灵并没有怀疑她本人有问题,只是感觉她的死有些蹊跷, 如果皇宫是一座舞台, 那么皇帝、公主、驸马这些贵人是台前的演员,而宫女、太监则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龙套, 甚至连龙套都不算, 他们杵在堂皇的宫殿里, 就像一根根沉默的柱子。
    这是一群被抹杀了人格和面目的“影子人”。
    小蓉是谁?没人关心。连和她关系最亲近的凛香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小蓉没有家人, 他们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 长到十岁上下便被分派到昭华公主身边伺候。
    据凛香所说,宫里的宫女大部分是罪臣家眷或敌国俘虏来的,只有少数是被家人卖入宫中的平民, 凛香就曾出身官宦之家,因为父祖卷入宫廷斗争不幸炮灰,男丁被处斩,女眷没入宫中,那时候她才三岁, 所以她在宫中有很多女性亲眷。
    小蓉却没有, 凛香从未见她和宫里的任何人来往, 尸体打捞出来之后也没有人来领,无论她有没有亲人在世, 他们都没来找她。
    是小蓉夺舍了公主吗?戚灵灵回想“公主”当时的反应。
    她的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似乎真的相信有鬼要抢夺她的身体, 是因为有过夺舍别人的经历, 所以才会疑神疑鬼吗?
    这秘境是个低魔世界, 修士是凤毛麟角,而且不成体系,至今为止他们遇上的人中,只有那个黑袍道人及其属下是身具修为的。
    在这种世界里,有本事夺舍别人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如果设计这一切的真的是小蓉,目的是为了鸠占鹊巢取代公主,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自己有法术,二是背后有什么人帮助她。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她的身世一定不简单。如果是第二种情况,背后之人极可能是别有目的,否则为什么帮个普通的宫女?
    戚灵灵摁了摁太阳穴:“不管怎么样,只能顺着小蓉这条线查下去了。”
    祁夜熵:“小师姐找个空房间歇息,我再去趟皇宫。”
    戚灵灵连忙阻拦:“不行,我们刚闯过一次,他们一定会加强戒备,那个黑袍人的修为比你高太多了,刚才能逃走已经是侥幸,何况你身上还有伤呢。”
    祁夜熵:“无妨。”一副法外狂徒的淡定超然。
    要不是知道他隐藏身份,戚灵灵一定给他两个脑瓜崩,再骂一句“无妨你个头”。
    但对方是隐藏大佬,她只能耐着性子道:“风险太大了,说不定像沐诗月一样,一进去就被逮住。”
    祁夜熵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就算被抓我也不会连累小师姐。”
    戚灵灵薅了把头发:“我是怕你连累吗?再说你被抓不就是连累我吗?你被抓了我不得想办法去宫里捞你?”
    “为什么?”祁夜熵似乎完全不理解其中有什么因果关系,只用一种看傻狍子的眼神看着戚灵灵。
    戚灵灵只能用他能够理解的逻辑解释:“因为我是你师姐,如果我见死不救就是不仗义,那么就算完成了任务评审的印象分也会大跌,这样我们就赢不了了,明白吗?”
    祁夜熵果然毫无困难地理解了,眼里露出一种“人类真虚伪,做人好无聊”的厌倦。
    戚灵灵抬头望了望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又低头看看少女的骸骨,叹了口气:“先把……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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