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瑾过了很久才回神,快步跑到陈岸身边,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把萧少爷的东西搬走?”
    陈岸正收拾萧矜平日里佩戴的那些玉佩,头也不抬道:“老爷回云城了,少爷不能在学府留宿了,便干脆让我们将东西全部搬走。”
    “全部搬走?”陆书瑾恍然只听到这四个字。
    全部搬走就意味着,萧矜不会再回来了。
    她有些失神,面上的表情算不上难过,但也绝不是平日的冷静。她捏着布巾在陈岸边上站了好一会儿,看着他把萧矜的玉佩全部都整理好搬走,这才回到了屏风的另一边,于桌前坐下来。
    桌上被她收拾得很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各种书籍,放眼望去,那些她曾经所用的鸡毛笔,劣质墨已经不见踪影,取之而代的是精致的砚台和雪白宣纸。
    她盯着那些墨笔出神,翻开的书放在面前更像是一种掩饰。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陈岸在门口道了一声“陆公子保重”,继而门被关上,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陆书瑾这才站起身,走过屏风往另一边看去。
    萧矜是在金银窝里长大的少爷,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即便是住在舍房这里,他也要大费周章地彻底改造一番。在地上铺上柔软的毛垫,当间摆放着红木矮桌,桌上没几本书但笔墨纸砚全是上等的,仿佛摆起来做个样子。拔步床是一点点搬进来组装上的,床边的角落放着几个柜子,是专门收纳他玉佩和头冠簪子等物的地方。
    他还有熏香的习惯,精致的镂空香炉置在柜子旁,散发出清淡的香,能让陆书瑾一夜好眠。
    昔日往这边一瞧,这么大点的地方,能让萧矜的东西占得满满当当但又不显拥挤,令人赏心悦目。
    但今日陆书瑾往屏风边上一站,再看去时,哪里已经全部被搬空了。
    她心情止不住地往下坠落,视线一一扫过去,因为记忆力好,即便是眼前什么都不剩下,她依旧能在脑中回想起摆在各个地方的东西和模样。
    拔步床被拆了带走,整个地方空旷一片,被陈岸等人清理过,再不剩下任何东西,什么都没了。
    萧矜当初来得突然,一如他出现在海舟学府的门口,一个包子砸在陆书瑾的后脑勺上。
    走得也突然,就好比现在。
    陆书瑾将这片空地从左到右来回看了几遍,最后转身回到桌前,摸出书本继续看书。
    从早到晚,她未进食一口,眼睛也没从书本上离开。
    这是陆书瑾进了海舟学府之后的第一次旷学。
    她也不想如此任性,更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但她今日的状态实在不好,以前从未有这样低迷。陆书瑾孤独长大,最难过的时候,不过就是在姨母家被嘲讽漠视,被姨母罚跪认错,在孤寂的夜晚偷偷想起逝去的爹娘和祖母。
    但就算是难过伤心,也会很快将自己调整好,不会让低沉的情绪影响自己太久。
    今日却成了例外,不知为何,她看了一整天的书,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一处黑暗的死角,在里面迷茫兜转。
    她坐了整整一日,临近日暮才去食肆吃了饭,填饱肚子回了寝房,直至深夜才将灯熄灭。
    第二日一早,陆书瑾将穿着海舟学府雪白的院服,长发用发带高束,脸颊白皙眸色干净,一切恢复如常。
    蒋宿来得早,支着脑袋在座位上打瞌睡,见到陆书瑾来了当即精神,赶紧抓着她问:“你昨日怎么没来?”
    “身体有些不适。”陆书瑾的目光在后面的一排桌子上晃了一下,没瞧见桌上有书。
    这时候蒋宿说:“昨日你们三个都没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快无趣死了,还以为你们又结伴去了哪里玩不叫我呢。”
    陆书瑾眸光一怔,“他们也没来吗?”
    蒋宿点头,“是啊,萧大将军再过两日就要回城了,萧哥约莫在忙旁的事吧。”
    “那季朔廷为何没来?”陆书瑾落座,将书本一一拿出来。
    “一同回来的还有季哥的祖父呢,就是尚书大人,他应当也没时间来学府。”蒋宿叹一口气,幽幽道:“这几日就剩咱俩为伴咯。”
    陆书瑾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萧矜一直没来,季朔廷倒是来了学堂。
    他情绪看起来也不高,想来是因为祖父要回来他压力很大,来了学堂之后也少言寡语。
    见不到萧矜,也无法打探到任何消息,他不来学堂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忙,还是旁的,陆书瑾不清楚。
    但季朔廷和蒋宿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转变,显然他们还不知道她与萧矜大吵一架的事情,更不知道她不入仕途一事。
    陆书瑾思来想去,最后动身去寻乔百廉。
    乔百廉在自己的房中作画,见是陆书瑾来了,便赶忙让她进来坐。
    “来,正好瞧瞧我这幅画如何。”乔百廉搁下笔,将画拿起来给她看。
    “先生妙笔,这百鸟争鸣之景栩栩如生。”陆书瑾揖礼而应。
    乔百廉受用,笑起来道:“练手罢了,你来寻我是为何事?”
    陆书瑾颔首,恭敬道:“学生想回甲字堂,望先生准许。”
    乔百廉听闻,露出些许惊讶来,“哦?为何?难不成是无法识清庐山的真面目而生了退缩之心?”
    陆书瑾摇头,“学生已经看清楚庐山的真面目,只不过那是一座无法攀越的大山,学生现在还没有能力攀上去,没有选择只得退缩。”
    上一次乔百廉喊她单独谈话,想将她调回甲字堂,但当时的陆书瑾仍不愿放弃,想找寻藏在萧矜身上的真面目,于是用一句诗向乔百廉表示她想要坚持的想法。
    乔百廉准许了。
    而今陆书瑾主动前来请求调回去,用的是同一种比喻,只不过选择却是截然不同。
    乔百廉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书瑾啊,你不必太过苛求自己,你尚为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必因为攀不上其中一座高山而气馁,只需坚持本心,做你自己就好。”
    他看出了陆书瑾敛起的眼眸里藏着的受伤,被她倔强而冷静的外表虚虚掩着,如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陆书瑾一直以来都在扮演着一个坚强的人,但实际上她的年岁和阅历,远远及不上坚强的程度,充其量只是个用尽全身力气保护自己的小姑娘罢了。
    她低着头不说话,须臾,一颗泪珠无声滚落。
    乔百廉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乖孩子。”
    陆书瑾回了甲字堂,临走的时候蒋宿老大不乐意,差点当场哭起来,拖着陆书瑾的胳膊不让她走。
    陆书瑾宽慰了他几句,说都在一个学府,日后肯定还能天天见面。
    蒋宿见自己劝不住陆书瑾,就赶忙回头喊季朔廷来帮忙劝。
    季朔廷一直在旁边看着,与陆书瑾视线对了一下后他展示其身,走到陆书瑾的边上,说道:“你随我出来一下。”
    陆书瑾的书箱被蒋宿抱在怀中,她无奈地跟在季朔廷身后出了学堂,二人站在外面的树下,周围没人。
    季朔廷神色平缓,一如既往的和善,“陆书瑾,你和萧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陆书瑾没有说话,她猜到季朔廷会知道的,就算是萧矜不说,季朔廷也能猜到。
    他忽而握拳,在她肩膀上轻轻捶了一下,像少年之间的招呼,笑着道:“别蔫儿了气,打起精神来。”
    陆书瑾有些茫然。
    “你能力如此出众,即便是不走仕途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萧矜他就是太在乎你,所以想日后与你共同为官,所以听到你不愿为伍之后太生气,这才一连几日在家中憋着不出门,但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用不了几日就好,你别在意。”季朔廷说。
    她没想到季朔廷竟然会真的出口挽留她在丁字堂,更是在安慰她。
    季朔廷看起来并非轻易能够结交的人,他虽然面上总是带着笑,脾气看着也比萧矜的温和许多,??x?但他与人总是保持着几分疏离,对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他不会瞥去半分目光。
    相同的,他的温柔和细腻心思也都藏了起来,只在不经意之间才会稍稍流露出来。
    若说萧矜是一把张扬而喧嚣的利剑,季朔廷则是合鞘之刃,他那瑰丽的寒刃都藏在鞘下。
    他更清楚自己的目的和该做什么,所以他敢于跟整个季家,跟自己的父爷对抗。
    陆书瑾有些动容,她眸光平和,回道:“我回甲字堂一事已向乔先生请示过,他也同意,无法再反悔。”
    见她要走的决定已经定下,季朔廷也不再劝,只道:“切记,你在任何时间遇到了麻烦都能找萧家和季家,不可硬抗,不可只身涉险。”
    陆书瑾点头,郑重道:“多谢季少爷。”
    季朔廷回到学堂,将蒋宿抱着的书箱抢了过来,递给陆书瑾。
    陆书瑾站在门口,冲蒋宿笑了笑,而后转头离开了丁字堂,回到她原本的地方。
    回去之后,吴成运已经不在,梁春堰倒是主动与她坐在一桌。这对陆书瑾来说并没太大的区别,不管同桌的人是谁,只要不是萧矜,她的注意力就会一直放在书本上。
    但是与萧矜同桌不行,她会忍不住轻晃目光,去看他桌边摆着的水果,去看他纸上写得潦草字体,去看他低着头微微皱着眉钻研《俏寡妇二三事》的模样。
    陆书瑾此刻才明白,她不是好奇那些新的东西,而是好奇关于萧矜的一切。
    只是现在的她,没有了往萧矜身上探索的机会。
    她与萧矜之间有着看不见的,无法跨越的鸿沟。只要萧矜想,那么她就永远无法跨越这鸿沟一步,踏足不了他那属于高门望族,世家子弟的领地。
    陆书瑾留在这头,或许还会频频朝对面张望,但她不会再尝试跨过鸿沟。
    第58章
    但她就是想见萧矜。
    萧云业已有差不多一年未回云城, 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惩戒留在萧府的幺子。
    祠堂大门敞着,萧云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疾声厉色。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京城当职, 就管不了你?原想着你留在这里能知道悔改, 慢慢磨去那些恶习, 却不曾想你竟变本加厉, 在城中胡作非为!除了喝花酒逛窑子你还会做什么?!我萧家的脸面全被你一人败光!今夜就好好跪在祠堂,对着萧家列祖列宗反省自己的过错!”
    萧云业年过五十, 却依旧身子硬朗, 乌黑的发之中没有白丝,剑眉星目。他在沙场征战多年, 浑身都带着浓郁的杀戮之气, 非寻常人的气场能够比拟,发怒之时如雷霆降世, 令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萧矜就跪在摆列整齐的牌位前, 腰背无比板正,头微微垂着,视线落在地上。
    萧云业回来就发了好大的脾气, 萧府下人皆跪在地上不敢吱声,胆小一些的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萧矜一言不发,沉默地挨着骂。
    许久之后, 萧云业骂累了, 转头出了祠堂,令人从外面将门锁上, 不到明日天亮不准萧矜从里头出来。
    门口还站着两个妇人, 模样看上去已是年岁不小, 身穿着素色的锦衣,一脸急色地等待。
    萧云业气冲冲从祠堂出来之后,两个妇人便齐齐迎上去,福身行礼后哀哀道:“将军,矜哥儿已经一整日都未进米水,再搁祠堂跪上一夜,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另一夫人也道:“是啊,将军不在的时候,矜哥儿也将萧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虽平日里行事混账了些,但到底年岁尚轻,训斥几句他皆能懂,何必将他在祠堂锁一夜?”
    这两个妇人还是萧云业二十出头时纳的妾。当时他接了圣旨赶赴边疆平乱伐蛮,边境战乱不断,萧家人不得违抗圣旨,万般无奈之下,要萧云业纳妾留种,若他当真在边疆遭遇不测,萧家嫡系也不至于在这一代断掉。
    后来他在战场九死一生,挨了一身伤却又活了下来,自此萧家稳坐高位,站在云端之上。
    临近三十,萧云业娶妻,生下幺子萧矜,也是唯一嫡子,几年后妻子病入膏肓离世,那之后萧云业再未续弦,萧府的后院只有两个未抬上身份的妾。
    两个妇人老实本分,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宅斗争,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萧云业的妻去世之后,两个妇人对萧矜却疼爱至极,每回萧云业在府中教训他,二人便闻风而来,一顿央求。
    多年过去,萧矜长成十七八的少年郎,二人还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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